第九章 出门看世界【下】
坐石小姐的车,上车后我就睡着了。直到车子停进小区停车场,我才被老妈叫醒。
石小姐独自住一套房,五十平米左右,家具都是现代气息的方方正正,统一的黑白色调。石小姐打开电视,从抽屉CD包里抽出一盘迪士尼的《小美人鱼》放进VCD播放机。老妈和石小姐一起在厨房做饭,留我一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我坐着坐着眼皮就耷拉下来,吃饭时我都是眼睛半睁半闭。出门在外老妈不好发作,只好用勺子喂了我几口饭菜。石小姐见我这副模样,给老妈说:“让淼淼到房间里睡,等他睡醒用微波炉热一热饭菜再给他吃点东西。”
几天的舟车劳顿,粘到床铺我就起不来,直睡到第二天肚子饿才醒过来。
今天石小姐带老妈去参观工厂,我不想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便随她们一道去。
当年正处于飞速发展的时期,对于工厂排污治理并没有完善的措施。所以进到工厂区,天是雾蒙蒙的,各种刺鼻的气味夹杂在空气中。路面上也是细细的一层灰尘,车子驶过就扬起一片。
石小姐首先带老妈参观的是自家的五金厂,主要生产水龙头、铜阀、管件。由于厂房车间透气性不佳,里面工作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只在脖颈上挎了一件围裙遮挡飞溅的滚烫金属碎末。
我们午饭是在工厂食堂打了饭端到车间办公室吃的。吃饭期间,石小姐开诚布公道:“柳姐,你也看到了,我们这工厂也就这样。现在还尚且不缺订单,但是在这里我们这样的厂子大大小小几十家,如果还固守父辈的经营模式不走出去,关门恐怕是迟早的事。”
老妈放下手里的饭盒说:“石小姐,你叫我一声姐,我也不把你当外人看待,有些话当讲不当讲做姐姐的都要讲。今天我看了一下,厂子里确实有一些问题。首先,咱们车间里那些工人生产操作不规范,这样容易发生安全隐患;再有,我大致看了些成品,重量没有国营厂制造的重,有几件细看还能看出裂纹,关合也不顺滑;最后,五金制品如果不按照标准生产,使用的时候和其他产品不吻合,基本都属于废品。”
石小姐如遇知音一般握住老妈的手说:“姐,你这番话真是一针见血。自从我父亲走后,这厂子交到我手里,问题就一直不断。这不上个月一名工人还夹断手指,而且这个星期已经被退回来两批货,我现在是一团乱麻。以前厂里管事的那些老员工,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必然要关门。如果可以,我希望柳姐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帮我一起治理厂子。”
老妈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接。吃过饭后石小姐又带老妈参观了她二叔、三叔、四叔的工厂。
石小姐的父亲靠着多年跑船的关系,石小姐父亲没几年就发了财,于是其余三个兄弟也相继到这里建厂,当年他们家族几乎垄断了五金建材行业。也因多年跑船风吹雨打,石小姐父亲落下一身病,刚进花甲就撒手人寰。石小姐上面还有大哥、二姐,皆在南洋定居,有自己事业,所以家里的工厂就全指望她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妹。石小姐虽说是经济学毕业,可比起父亲那种风浪里历练出来的老海狼,那是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少了顶梁柱,工厂里那些元老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都盼着铲平石小姐这座山头,自立门户。石小姐看中的正是老妈的经验,毕竟老妈十五岁就下乡历练,之后又在供销系统打磨,这些年做的工作也基本是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阅人的本领远比石小姐这大学生要强。
石小姐聘请老妈做代理厂长,职位仅次于自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妈和石小姐每天清晨出门,只留我一个人在家。石小姐给我买了台红白机,还买了一堆游戏卡。我属于玩一个游戏必须通过的那种,玩的第一个游戏是‘高桥名人の冒险岛Ⅳ’。画面开始一颗星星飞到小岛上,也不知道要干嘛,接着画面就出现穿草裙戴帽子的主角挥着大锤追一条戴眼镜的蛇,双双消失在屏幕左侧后,主角被吃饱后扔掉眼镜的大蛇追得尘土飞扬。点开始键后画面正式进入游戏,蠢萌的主角奔向可爱的女友,忽然天空发紫,一个只有眼睛和嘴巴的家伙出现。我本以为要掳走女友,谁知道这笨蛋不识货只吞了几只小恐龙。起初我只知道丢骨头,连怎么从楼梯下去都不知道。可我天性爱死磕,在小木屋里里外外摸索了半天,才基本搞懂如何操作。
老妈和石小姐不在家的时间,她们为我备了各种干粮、饮料和零食。我就是散养在家的孩子,饿了啃面包,渴了喝牛奶,尝了吃薯片,专心攻克游戏。老妈和石小姐下午回到家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但我看上去比她们更憔悴。整日整日地奋战一个星期后,我总算消灭了侵占小岛的那只大茄子,终于和女友牵着手在沙滩上狂奔,最后在一棵椰子树下幸福地拥抱在一起。游戏结束,我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1997注定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这年我们国家迎来一件大喜事。我们的东方之珠失散百年后终于回归了祖国母亲的怀抱。6月30日下午,石小姐开车带我和老妈去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由于我和老妈没有护照,所以我们只能隔河遥望那座美丽的城市。SZ河畔挤满了人,老妈怕我又像火车站那次一样犯失心病,我们找了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7月1日零点,远处升起无数烟火,河畔等了好几个时辰的人群沸腾了。其实苦等的何止几个时辰,沸腾的又何止SZ河畔。
欢呼的人群挡住我的视线,我急得直拽老妈衣袖喊:“老妈,老妈,快把我背起来,我看不到了,我看不到了。”
石小姐把我扶到老妈背上,老妈指着远处的烟火对我说:“看到了吗?我们的祖国将会越来越强大,我们家也会越来越好。”
凌晨一点,石小姐带我们去SZ的酒楼吃潮州菜。我总算明白什么是不夜城,不夜城就是,即便凌晨一点,你一样可以坐在酒楼里吃到龙虾和鲍鱼。
一桌子的菜式倒是蛮精致,可我始终吃不惯,因为佐料里少了辣椒,总觉得舌尖寡淡无味。老妈和石小姐边吃边讨论SZ近年来的发展,我摆弄着碗筷听她们的讲话,然后插嘴问道:“老妈,这个地方真的只用了十多年就变成今天的样子?”
老妈望了望酒楼落地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说:“对啊!一位姓邓的爷爷在这里画了一个圈,然后这里就神话般地崛起一座座城,奇迹般聚起一座座金山。”
我抓耳挠腮想不明白这位邓爷爷究竟是使用什么魔法,才能画地为城。于是问:“那么,邓爷爷为什么不多画几个圈,这样到处都能变得和这里一样,不是吗?”
面对我如此清奇的脑回路,老妈也是一时无语。石小姐打趣说:“淼淼用功读书,将来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样你就能替邓爷爷多画几个圈,最好是到处都画圈,这样处处都是SZ。”
老妈掐了掐我的脸说:“我倒是不指望他今后能做什么大事,只要不给我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七月中旬,老妈再也忍受不了我整天打游戏,她决定亲自把我送回去给老爸。一个月的时间,我足足胖了一圈,成为年龄最小的死肥宅。
机场安检口,石小姐拉着老妈恋恋不舍地说:“柳姐,你可一定要回来,妹妹能不能过这个坎全指望你啊!”
老妈握住石小姐的手说:“放心,我送淼淼回去后就回来。再说了,就现在这样的产品,我也不敢开店啊!”
火车坐了四天才到,飞机只用了几个小时。下飞机,老爸早就等在出站口。老妈给老爸交代几句还要赶下一班回去的飞机。老爸抱怨说:“你这才回来就要走,就不能回家住两天再回去?”
老妈厉声道:“回什么回,她那工厂要是倒闭了,我辞职做生意的事就算是泡汤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拼,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老爸向来耙耳朵,被老妈这样一吼,立马可怜巴巴地说:“小凤,在那边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老妈语气也温和下来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实在不行就把淼淼送去他爷爷家。”
小城里流传着出趟远门镀层金的说法,如今我重返故里似乎身上也镀了一层金。原本不爱说话的我,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时,手脚比划,不会用的词语就让老爸半猜半蒙帮着我表达。我把这次远行的经历添油加醋,讲得天花乱坠。真的是天花乱坠,因为我自己都没搞懂自己说什么。干爸干妈认真地听着我乱侃,其实他们去过的地方更多,也更远,他们甚至还去过伟大首都表演过节目。依晴倒是真给我侃蒙了,一副恨不能立马去找她干妈也镀层金的表情。
回到家后,一切如初,又觉得什么都变了。家里大人们白天都要去上班,依晴要去上幼儿园。公立幼儿园早放暑假了,可‘亮亮花幼儿园’这种私立幼儿园为了配合上班的家长,他们全年无休,无非就是多出钱就能解决家长带娃难的问题。
本来石小姐是让我把红白机带回来的,老妈打死我也不让我带游戏机回家。石小姐偷偷把一堆游戏卡塞进她给我买的名牌书包里,可没有游戏机我要一堆卡有什么用。于是我缠着老爸给我买游戏机,老爸很没主见地打电话征求老妈同意,结果老妈回复三个字,不准买。为了不浪费一堆游戏卡,我又怂恿依晴,让她去粘干爸干妈。哪料想老妈早有先见之明,和干妈通了电话,把我的计划扼杀在摇篮之中。
我一个人在家里,院门紧锁,电视也不给看。我感觉自己都快憋成神经病了,一个人绕着院子跑步,跑累了回屋里倒头大睡。
每天跑步也不是办法,大夏天的睡久了头疼得厉害。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聪明的我开始在家里‘探险’。所谓的探险就是在犄角旮旯里乱翻乱找,床下、柜子后面、花盆里,我发现这个家里不止我一个。床下有蜘蛛,碗柜后有蟑螂,花盆泥土下有蚯蚓,我甚至在阴沟的青石板下用筷子夹出一条蜈蚣似的蚰蜒,当时给我吓得扔下筷子就跑。
没过多久,家里的大小虫子都被我认了个遍,我的目标又转向更加未知的领域。我把老爸捆包了的旧报纸拆开,一张一张铺在地上看上面的内容,我自然是看不懂上面的字。但把这些旧报纸从屋里顺着铺到满院子都是,这种行为本身我就觉得趣味无穷,尤其是看到老爸回来后一脸惊讶的表情,我更加确认这样是有意义的。当晚老爸就把所有旧报纸卖给收破烂的。
老爸把家里所有橱柜都上了锁,唯独老妈的梳妆台没有锁扣,老爸想要保全这个梳妆台也做不到。老妈在家时都不让我靠近这个梳妆台,但是现在她远在千里之外。于是我把那些瓶瓶罐罐在台面上全部摆开。掰开铁皮盒子的雪花膏,香香的,我学老妈的样子在脸上涂抹。由于气味太好闻,我又抠下一大坨涂抹在手上、肚皮上、大腿上,整个人变得比院里的花朵还要香。我嗅着自己身上散发的气味,满意地点点头才把用了半盒的雪花膏放下。我把手伸向上面印有漂亮女人的纸盒,刚一拿起,盒身就和盒盖分离,里面的粉末撒了一桌。本着不要浪费的精神,我把撒落的粉末和梳妆台上日久沉积的灰尘一起装进盒子。我手忙脚乱,不小心碰翻了一个瓷罐子,精致的罐子滚到桌边。还好我眼疾手快在罐子即将落地的瞬间接住,可盖子就没那么幸运,摔在地上碎成两半。我捡起地上的盖子拼合起来,盖在罐子上严丝合缝,不细看也看不出有裂痕。把罐子放到台面上,我才发现手心沾染了些罐子里溅出的油脂,殷红似血。鬼使神差的,我用舌尖舔了舔,淡淡的玫瑰花味。
捣鼓了半天,觉得没太大意思,我又把目光转向鞋架上老妈的高跟鞋。似乎今天就跟老妈杠上了,对她的东西格外感兴趣。我踩着高跟鞋练习走路,心里不禁疑问,老妈穿着这玩意还能健步如飞,她是怎么做到的。其实我当时最该疑虑的是,老妈知道我的魔爪伸向她的这些宝贝,她会如何处置我。
虽然我打扫了战场,可弥漫在屋里的香气还是把我给出卖了。老爸到梳妆台查看一番后,给老妈及时汇报情况。隔着老远的距离我都能听出电话里老妈的暴怒。
“送,明天就把他送去乡下给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