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熊家婆【下】
刘阿姨被我们这对活宝逗乐得合不拢嘴,抬头看了看日头,放下手中的拖把,把脚边的碎布随便整理了一下,问:“肚子饿不?”
此时‘月野兔’露出贪吃的一面,死透了的‘熊家婆’瞬间诈尸从地上爬起来,双双点头。
刘阿姨进厨房煮了三碗挂面,淋上香油和酱油,撒上姜末和葱花,然后又煎了两个荷包蛋盖在我和依晴的两碗面上。
依晴看刘阿姨碗里只有姜末和葱花,就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给刘阿姨,我见状也把荷包蛋夹到刘阿姨碗里。刘阿姨摸了摸我们小脑袋又把荷包蛋夹回我们碗里,微笑着说:“刘姨不爱吃蛋,你两个娃长身体,你们吃。”
我知道刘阿姨并非不爱吃蛋,只是因为自家经济条件不好,即便这样,她还总是把好的留给我和依晴。刘阿姨自己还没有孩子,她是真把我们当作自己孩子一般。
时间到了八月末尾。
我们所在的绿水市地处南方,虽已入秋,天气还似盛夏那般炎热。下午老街街道上随处可见举着冰棍疯跑的孩子和摇着蒲扇下棋的老人。
我家和依晴家晚饭基本都是凑桌在院子里面吃,人多热闹,而且凉快。也曾邀刘阿姨家一起,无非就是多加两副碗筷,可刘阿姨家怎么也不肯,只挤在自己屋里两口子随便吃些对付晚餐。
这天我搬出椅子就发现桌上菜肴甚是丰盛,有红烧鱼、水煮肉片、中间还有一整只烤得金黄的大公鸡。摆碗筷入座后,依晴夹了满满一碗肉给刘阿姨家送去。别看我们人小,有些理我们懂。不用大人们教我们也知道,刘阿姨对我们好,我们有好东西当然也要顾着她。有时是依晴送,有时是我。
起初那会,我们端进去,不一会刘阿姨又原封不动送回来,我们又端进去,刘阿姨又送回来。来回几轮,老妈终于开口劝刘阿姨,这是孩子们自己的心意,他们这样做也是应该的。刘阿姨这才没再推让。
正式动筷子开吃前,老爸回屋里拎着两个小书包回来说:“两个小屁孩,一眨眼就长这么大,明天就上幼儿园了,来看看这是什么。”
老爸左手拎着的是蓝色变形金刚图案书包,右手拎着的是粉色米老鼠书包,两只书包款式相同。我伸手去接蓝色书包,发现依晴手已经拽着蓝色书包背带。干妈把粉色书包举到依晴面前说:“丫头,你看粉色多好看,背上就像个小公主。”
依晴推开粉色书包说:“我不喜欢老鼠。”
我不是不喜欢米老鼠,只是那种粉粉的颜色完全和小男孩不搭,于是我也不撒手。老爸掰开我手指安慰道:“淼淼,蓝色书包给丫头吧!老爸重新给你买一个。”
听老爸说重新给买,我松手把蓝色书包给依晴。长大后我才明白大人们的承诺永远只能呵呵一笑,整个幼儿园我都背着那只粉色的米老鼠书包,老爸说好给买的一直没兑现。
早两年街道委员会的鲁大妈就来家里通知幼儿园报名,可那时候发生一件轰动全城的大案,所以家里大人们迟迟没给我和依晴报名。
那时候,区幼儿园的一个孩子在自由活动的时间不知怎么就走出了幼儿园大门。公立幼儿园四十多个孩子一个班,等到下午家长来接孩子,老师才发现少了一个。整个幼儿园所有教职工都出动去周边寻找,可半点踪迹也没有,只得去派出所报案。那些年大街小巷很少有摄像头,甚至出事的幼儿园也没有,找起来犹如大海捞针。民警叔叔挨家挨户彻夜寻问,得到的仅仅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信息。
有说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扛了一只麻线口袋,那口袋里又蹬又踹,动静很大。可那时从农村背小猪来城里卖的人很多,所以就没太怀疑。
有说在家里听到孩子哭声,出门见一个中年妇女拖拽着一个孩子往巷子里走。那妇女见有好管闲事的人,便说是孩子偷家里钱自己正在教训孩子。那孩子只是哇哇地哭,所以就当真信了那妇女的话。
甚至还有人称自己亲眼看见一辆面包车在事发幼儿园门口把孩子抱上车。可是当民警让描述抱走孩子的那辆面包车,声称自己亲眼目睹的人别说车牌号,就连面包车什么颜色都说记不得。
第二天,市公安局立人口失踪案对车站、各交通要道、旅店、出租屋进行排查。市电视台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报寻人启事。整个城市都在寻找那个失踪的孩子,可那孩子就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一般,一直音讯全无。
事后幼儿园赔偿了一大笔钱,处罚了相关的教职员工。但对于失去孩子的父母,我也不知道能用什么词语去描述他们的痛,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家里大人们虽然害怕,可再拖下去我和依晴就可以直接上小学了。所以他们再三考虑,给我们报了当年全市收费最高的私立幼儿园,亮亮花幼儿园。
大人们总喜欢把我和依晴往一块凑,在他们的干预下我和依晴被分在同一个班。本来已经抬头不见低头见,去了幼儿园还要整天面对这死丫头,真是苦不堪言。
那位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幼儿园老师闻到一群孩子中传出异味,问:“哪位小朋友拉粑粑在裤子里请举一下手?”
依晴大脑都不转一下就指我,于是全部的目光都看向我。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拉过在裤裆里,此时我急于证明自己清白,想也没想就把裤子脱掉喊:“我没有,不信你们看。”
看实在瞒不过了,我身后一个小男孩才怯怯地举起手承认。
我和依晴从娘胎出来就被迫是一个团队,可记忆里每次有事她第一个出卖的就是我。亏得我还经常替她背黑锅,她对我倒毫不客气。后来有人发明了三个字来形容这种行为,我才后知后觉原来依晴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
其实幼儿园也就那样,老师带着唱唱歌,跳跳舞,做做游戏,有空再教点汉语拼音。我和依晴直接升入中班,那些从小班就在一起的小朋友早已经唱着《找朋友》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形成一个个的小团体,我们后来者想加入不是很容易。经历几次被排挤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没人跟我玩我宁愿骄傲的一个人在角落里搭积木。依晴刚开始和我同等遭遇,可凭借着遗传的艺术细胞,老师渐渐偏爱这个能歌善舞的小丫头,其他小朋友自然而然也就向她靠拢。
依晴总是忙着应付各种小团体,不再整天粘着我。失去唯一小伙伴的我一直游离在人群外。
可我并不觉得孤单,远离喧闹,相反使我获得一份不可多得的宁静。刘阿姨日复一日的故事为我插上想象的翅膀,让我可以在思想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在外人看来我理应是孤独寂寞的,其实我比其他孩子更快乐。因为他们的快乐只是游戏时短暂的快乐,而我的快乐可以享用一生。
刘阿姨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美猴王斩妖除魔的故事。很可惜当时没看过86版《西游记》,我脑海中的美猴王并不是六老师的形象,也还没看过鸟山明的《龙珠》,所以我脑海中的美猴王完全是刘阿姨的描述加上我的想象构思而成。我心目中的美猴王,那是一只穿金丝铠甲的小猴子,脚踩像棉花糖一样软软的筋斗云,手拿比太阳光还耀眼的金箍棒,本领高强,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所有妖魔鬼怪都敌他不过。由于原版美猴王齐天大圣姓孙,依晴早早认了版权,所以我脑海中的美猴王,我给他起名,周小圣。
我有一种天赋,可以把现实中活生生的人物虚化进自己脑中的剧场里,从而创造新的剧本。今天上演的是‘大破盘丝洞’,依晴就是那痴傻的和尚,现在被那些妖怪缠住了,周小圣的任务就是勇斗妖魔,救出‘和尚’。
周小圣一个跟斗跃进妖堆里,金箍棒挥舞得像直升机螺旋桨,妖怪落欢而逃,远远地喊,等着,我们还会回来的,遂消失天际。然而剧情太短,为强行加戏,妖怪们千里送人头,又回来了。周小圣开始寡不敌众,落了下风。就在妖怪们以为得逞,周小圣像星矢那样突然爆发小宇宙,一个冲击波,妖怪们通通化成虚幻的背景。
我脑中上演小剧场时,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喜悦的神态。一旁的幼儿园老师看着发呆傻笑的我,摇了摇头,估计此刻她心里正在叹息,没救了!这孩子没救了!
我很喜欢和刘阿姨分享我脑中的奇思妙想。刘阿姨总是认真聆听我不成章节的故事,最后微笑着拍拍我的小脑袋夸奖说:“幺娃以后定是个故事大王。”
下午回到院门口,我迫不及待跳下自行车就往院里跑,边跑嘴里还边喊:“刘姨,刘姨,我今天又有新故事喽!”
可是院里并没有传来往常一样的回应。
此时,才从大人们口中得知,刘阿姨家中午就搬走了,连一句告别都没有。望着搬空的两间屋子,后赶上来的依晴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我也想哭,鼻尖酸涩却没有泪水,只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却像被活活剜掉一块。我干爸孙叔叔把哭得虚脱的依晴背回屋里,老妈这才过来拉我。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像是要通过掌心传我力量。我仰头问:“老妈,刘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老妈蹲下身,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小傻瓜。”
老妈并没有告诉我那些大道理,只是沉默地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
很多年后,我在书里读过一句话,相聚是短暂的,离别才是常态。或许正是我们人生第一次经历,所以才会刻骨铭心的疼。
四个大人觉得没必要让陌生人再搬进院里来,就把中院两间也租下来,改成了两家人的厨房和餐厅,顺便堆放些杂物。
没过几天刘阿姨家原先的屋子就被塞得满满当当,为庆祝搬家,两家人又摆了一桌。面对满桌子丰盛的菜肴,我始终盯着碗里的白米饭心事重重,偷瞄了一眼依晴,她和我一样无心动箸,只是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盘煎得金黄的荷包蛋上面。
后来大人们始终没再提起刘阿姨一家搬去何处,我们也没有问。一来是怕问不出答案,二来倘若知道刘阿姨住址,我们到底要不要去探望。不去,是无情;去了,当真又能找回昔日的情意。所以干脆不问,错过就错过了,留下曾经的美好用来怀缅,时光继续,彼此朝着各自的方向奋力前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