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袁清清

会议室中，刚复盘完毕的林秋原站在屏幕前，俱乐部经理卡洛斯和艾伦坐在会议长桌首端，来迟的步凡则是坐在了长桌尾端，隐隐间却是形成了三对一的对峙之势。

“陪练？（English）”步凡有些惊讶地看向卡洛斯，他惊讶地不是这个消息，而是结果。

同样惊讶的似乎还有林秋原。

卡洛斯仍旧十年如一日面带微笑，那句决定步凡生计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就如今天喝了水一般稀松平常，艾伦仍旧趾高气昂，只是眼神中多了些戏谑，看来也是知情人，唯有林秋原掩不住面上惊讶第一时间就往卡洛斯看去。

“工资怎么算？（English）”步凡沉吟一下道。

“Ah？”卡洛斯脸上的笑容一僵，露出了林秋原同款惊讶表情，艾伦眼神中的戏谑也被惊讶代替，但转而就化为鄙夷，荣誉和自尊怎么能用金钱来衡量呢？

至于林秋原此时的表情，就只能用“惊上加惊”来形容了，但他惊讶的不是步凡张口就谈钱的举动，而是他出人意料的镇定，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你想怎么算？（English）”卡洛斯到底是久经商场的老狐狸，立即恢复笑容，轻飘飘反问一句将球又踢回给了步凡。

“那照旧吧。（English）”步凡轻笑，不假思索道。

“What？”卡洛斯再次被破防，他觉得似乎有什么误会，过往印象中那个老实巴交的网瘾少年形象和眼前少年的样子似乎并不吻合，他预设的结局有两种，要么步凡年轻气盛不堪受辱直接离开战队，要么步凡急需用钱委曲求全央求他留下，但眼前的情形却完美避开了以上两种结局，他竟然和自己谈起了价码，好像还挺认真的样子。

“好像没想象的那么好对付。”卡洛斯心道。

“那是给队长的价格，可不是给陪练的。（English）”艾伦抢在卡洛斯前申请对线道，卡洛斯点点头，目光转向步凡，虽然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意思也没差多少。

步凡瞟了眼艾伦，又看了看卡洛斯，“陪练当然不值这个价，但FMVP陪练应该可以吧。（English）”末了又补充道：“对了，还是两连FMVP。（English）”

KO！艾伦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从一个专业打野的角度讲，他预判下一句对方会说“亚军队长”。

“好，那就照旧。（English）”卡洛斯打了个响指，似乎是认可了步凡的说法，当即拍板：“新合同明天林教练会转交你的。（English）”

“反正工资也没变，正好上一个合同不是还有半年，有必要签新合同吗？（English）”步凡有些犹豫，拇指扣住食指指节轻轻摩挲两下，想了想道。

“工资没变，但毕竟职责不同嘛，这些还是要说清楚的。（English）”卡洛斯站起身来，说的虽然客气，却完全没有要商量的意思。

“好吧，如果没有其他事了话，我先走了。（English）”步凡站起身来道，算是默认了卡洛斯的决定，胳膊拗不过大腿，为了小事逞一时之勇并不是很好的习惯，步凡不懂这些大道理，但他吃过苦头，也有记性。

“当然。（English）”卡洛斯双手撑在会议桌上，面带微笑道。

步凡点头致意，视线掠过卡洛斯身后。林秋原眼神中讶异未曾褪去，似乎还没搞清楚眼前状况，看到步凡投来目光，慌张对视一眼后匆忙别过头去。

“愧疚吗？”步凡心中有些嘲讽地想道。

卡洛斯身后另一侧，区别于林秋原，艾伦掩不住心中欣喜一脸得意，步凡陪练的身份似乎给了他别样的快乐。

“他不知道他输了总冠军吗？这货傻乐什么呢？”步凡瞥了眼傻乐的艾伦，有些搞不明白年轻人的思路，摇摇头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

“米叔，两份紫薯薏米粥，两块面包片，两个煮鸡蛋带走。”街头的早点铺中，步凡对早点铺的老板笑呵呵道，首发队长变首发陪练，他的脸上却也没有烦心的样子。

“哟，小凡来了，清清那丫头身体还好吧？”早点铺的老板——一个大叔热情道。大叔姓米，年逾六十，老伴走得早，一心所系就是独子，索性早早随儿子迁居美国，闲来无事便开了这个中美皆宜的早点铺，步凡经常来这里买早点，一回生二回熟，异国他乡同是华夏子弟，两人便多了许多亲近。

“还好，就是嘴馋，总惦记着您这儿的早点。”步凡乐呵道，末了突然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算了，米叔，再来半屉小笼，不，一屉，我一并带走。”

“哈哈，我就知道，给你准备了一笼瘦肉的。”米叔胖乎乎的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

“谢谢米叔。”步凡看着眼前胖乎乎的大叔，心里一热，说什么都觉得多余只好报以一笑谢道。

“不谢不谢，这点东西谢什么，一会儿装好了你自己拿，我招呼别人去了。”米叔拍拍步凡肩膀，转过身子走向了其他客人。

手里拎着一纸袋早饭，香气四溢蒸腾而起，步凡不禁抽动了下鼻子，想到那个傻乎乎的笑容，心中一暖脚步又快了几分。

步凡在美国的生活说是三点一线再合适不过了，两年来战队、医院、住房就是他所有的生活边界，而且三者间距离都不远，最远的医院和战队之间也不过七百米左右。

医院是个矛盾的地方，这里有世间最冷酷的别离，也有生死间最真挚的感情。

路上熟人很多，有医院的医护人员，也有住院的患者家属，步凡都一一打招呼问好，他本不是八面玲珑的性格，但知恩图报，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对清清有过照顾。

袁清清，步凡异父异母的妹妹，两年半前，突发症状检出脑瘤，步凡便带她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治疗，这一治就是两年多时间。

放慢脚步，步凡扒着门边向病房内望去，真金白银换来的单人病房，宽大的卧床里，一个小巧的身影裹在薄被中蜷缩成一团，看起来似乎正在熟睡。

小心打开门，步凡走了进去，对于被头痛折磨的脑瘤患者来说，一次安然入眠已是极为难得的享受。

“？”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步凡目光扫过袁清清有些憔悴的面孔，心里一动，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眉眼修长，是北方山与漠的灵动洒脱，琼鼻小巧，是江南水乡的温婉秀丽，面容姣好，只是有些憔悴，憔悴的面容……鼻尖抽动了一下，略等几秒，眼睛悄悄眯了条缝儿，似笑非笑的面孔倒映进了袁清清的眼眸。

“袁清清同学，你用点心行不行，装睡也把手机屏关了啊！”步凡没好气道，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把装着早餐的纸袋放在了柜子上。

“哎你把手机给我，别给我弄掉了。”袁清清起身抢过步凡手中的手机道：“也不知道哪儿刷到的，万一关了就找不见了。”

“行了行了，吃早点了。”步凡将一旁的桌子搬到床边道。

“马上，就看完了。”袁清清指头在屏幕上划拉了两下，一边快进一边问道：“今天吃什么？不会又是清粥面包片鸡蛋吧？”

“当然不是，今天是紫薯薏米粥。”步凡淡定回复道。

“啊？那有什么区别。”袁清清撇了撇嘴，将手机扔到一边，不情不愿地往桌边坐了过来。

“诶？”袁清清抽了抽鼻子，“有包子？”一边说一边将纸袋扒拉开来，“凡哥~你可太好了！我都快想死它了。”

开心了是凡哥，不开心就是步凡，又气又笑，步凡伸手拍掉袁清清即将探进纸袋的手，“袁清清，你属狗的吧！用筷子。”

“好好好，冠军队长，说啥是啥。”闻到了肉香，什么也不在乎，袁清清眼睛笑弯成了月牙，拿出纸袋里的筷子，分给了步凡一双。

“清清，中午我有事不过来了，你想吃什么我让瞿阿姨买给你吧。”袁清清乖巧地张开还沾着汤渍闪闪发亮的双手，步凡一边帮她系上围兜一边道。

“呼啦啦——”袁清清斜眼瞥了步凡一眼，低头凑到装粥的纸盒边吸了口粥，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步凡脸上不禁露出笑意，趁袁清清低头，伸手到她脖颈后系上了围兜的带子。

袁清清抬起头，步凡一愣。

晴转阴。月牙变成了月牙弯刀，袁清清冷着小脸，气鼓鼓地伸指捏过一只小笼包往步凡嘴里塞去，看模样是想借此来堵上他的嘴。

“哎哎哎，我不吃……吧唧吧唧”步凡哭笑不得地将包子吞下，咦？还别说，为了照顾袁清清的情绪许久没吃包子，包子的味道还针不戳。

“嗯——我还没骑过马呢！”袁清清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步凡。

“……”步凡一愣，转而哭笑不得：“袁清清，开什么玩笑，你都多大人了，我可背不动你，再说这可是医院！”

“哈哈哈”袁清清一头雾水，回过神来不禁失笑。“你傻不傻，我是要骑那种真马啊，能咴儿咴儿叫的那种。”袁清清笑道。

果断就会白给，这波大意了。步凡尴尬挠挠头，不觉莞尔：“骑马还不简单，我记得A市那个草原景区就有。”

“那儿哪叫骑马，让人牵着马走两步，坐马还差不多，我是说正经的骑马，就是那种，那种飞驰的那种，你懂吗？”袁清清说着，身子后仰，挥舞着手中的油条，做了个拉扯缰绳的动作。

“懂懂懂！！”步凡反应迅速，口中答应手下也不慢，立即按住被袁清清后仰带动一阵摇晃的桌子，然后伸手过去帮她揉了揉膝盖，不过看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怕是也没感觉到疼痛。

“真懂假懂啊？”袁清清有些狐疑地看了眼步凡。

“当然真的啊！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是不是？”难得见她笑容，烦心事一扫而空，步凡也不由起了玩笑之心。

“噗——哈哈哈哈”袁清清刚塞进口中的油条顿时喷了出来，这岂止是真懂，简直太懂了。

“……”步凡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手中刚抓住的小块油条，有时候反应快并不是件好事。

“好，这下行了吧，赶紧吃饭。”步凡将手中的油条扔进垃圾篓中，无奈看眼鹅叫不止的袁清清，脸上不自禁露出了宠溺的微笑。

“哈哈哈哈哈”

“……”

“诶？”袁清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珠一转瞄到步凡脸上的‘姨母笑’，不禁有些摸不到头脑，顿时警觉起来：“别忘了帮我记在账本上，不许赖账！”

步凡脸上的微笑凝滞，瞪眼道：“袁清清！小没良心的，你摸着良心说我哪次赖账了？”

袁清清翻了个白眼，心道无语：“没良心怎么摸良心。”接着歪头做思考状，左手掰着右手的手指一一数道：“游戏还没打，烧烤还没吃，架子鼓倒是买了，火锅也没吃，还想出去玩也没有去……”

步凡语塞，那些他‘赖账’的都不是袁清清现在能承受的，他的理由光明正大，但看着袁清清苍白瘦削不成形状仍然强颜欢笑的面容，却实在不忍心反驳，即使心知肚明，他也一点不想提起这个话题。

“羞羞，傻凡凡，爱哭鬼。”步凡眼眶刚红，袁清清就笑嘻嘻拍掌起哄了起来。

嘴角一撇，步凡将头别向一边，‘傻凡凡’是母亲对他的爱称，被袁清清听了去，从那以后没少用这个称呼调侃过他，往事历历在目，恍若隔日，今日却远隔重洋，乡音何觅。

佯做恼怒，步凡作势将手伸向了剩余的小笼包。

“哎哎哎！我的。”袁清清顿时紧张起来，急匆匆打掉步凡伸出的手，将小笼包拉到自己怀中，宛如一只护食的母鸡将半个桌子都占了过去，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只漏网之包被步凡揪住了一角，说时迟那时快，俯身、探头、复位一气呵成，步凡还在准备谈判草稿的时间，袁清清的脑袋已经飞快靠近包子又离开。

以一个英雄联盟电竞职业选手FMVP的反应速度，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气氛突然有些沉闷，步凡眼皮跳动一下，沉默中摸摸抽回了自己揪住包子的手指，未了还嫌弃地甩了甩。作为本次行动的发起者，袁清清也同样沉默，事发突然，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指导躯体就自己先行动了。

“吧唧吧唧”袁清清一脸茫然地砸了咂嘴，包子的余味还残留在舌尖。

“袁清清，你能不能淑女点……舔一遍，亏你想得出来。”步凡皱皱眉头，语气有些嫌弃道。

“那还不是你非要抢的！”苍白的脸色上泛起稀薄的红晕，袁清清小声反驳道。

“你嫌弃我？”刚才还没气势的声音语调瞬间拔高，“还说我，你怎么不绅士点！”

步凡翻了个白眼，一脸无语的表情，心道小丫头片子，该学的不学，学这些东西倒是无师自通。

步凡几乎下意识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那是一个阳光不太明媚的下午，不起眼的小城，不起眼的小楼，有些倦怠的阳光带着暖意穿过玻璃射入屋内，映照在了男孩委屈的面孔上，他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电脑，眼神中流露出了些许不甘和……轻蔑，目光所及，一个中年身材的男人正伸着脖子趴在电脑前，屏幕中是经典的CS1.6沙漠灰画面。

从屏幕中狙镜中显示的方位来看，应该是匪方。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男孩目光有些涣散，不由捂嘴打了个哈欠：“搁家里揣着包都快蹲一分钟了，这就是成年人的稳重吗？”

中年男人仍旧维持着伸脖子的姿势趴在电脑前一动不动，一如他面前屏幕中的狙镜。

“踏踏踏”

令人振奋的脚步声响起，男孩的眼神再次聚焦，但几秒后，屏幕中视角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便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逐渐转为疑惑。

狙镜中猛然闪出一张硕大的反恐精英面孔！

“通！”电脑桌和椅子一阵晃动，中年男人突然一个激灵，还未来得及动作，角色死亡，进入了‘自由观看’模式。

中年男人扶正由于晃动歪斜的金边眼镜，有些尴尬地回头向男孩看来。两人面庞一大一小一胖一瘦却有七八分相像，实是父子两人，只不过和寻常父子不同，老子在玩，儿子在看。

“该我了该我了！”男孩从床上跳起兴冲冲道，两人说好一人一条命，角色死亡就换一次。

“这……这不算，他偷袭的。”男孩的父亲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嘴角挑起一个狡猾的笑容道。

男孩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不行，不行，你赖皮。”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父亲的手臂。

“就一次就一次，一会儿给你买雪糕吃。”

“不行，赖皮，该我了！”

“步明堂，你害不害臊，四十多的人和自己儿子抢电脑玩！”两人拉拉扯扯间，一个妇人一边扫地一边走了进来，是男孩的母亲，她站直身子、扫把提在手中道。

“什么叫抢，这不咱爷俩正商业谈判呢。”男孩父亲讪笑道，说归说屁股却仍然黏在椅子上一动没动。

男孩母亲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活宝，无奈翻了个白眼，想来这样的‘谈判’场景也不是第一次见，她伸手用扫把敲了敲椅子腿对两人道：“起来！我要扫地。”

“休战休战，中场休息。”男孩父亲拉着男孩向一旁挪了挪，但屁股仍旧没离开椅子分毫。

男孩母亲又气又笑，不再管两人，弯腰去扫电脑桌下。

“嘭！”一声轻响，电脑桌再次晃动了一下，正在小动作拉扯的男孩和男孩父亲就宛如两个上课吃东西被逮到的小学生一般，疑惑而惊恐地回过头来。

男孩母亲左手捂着头，眼眶中已经有泪光闪动，她扫完桌下起身时头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而且看情况磕得还不轻。

父子两人齐刷刷停下手中动作，将问候的眼神递了过去。

“啪！”空心的扫把杆抽到了男孩父亲的小腿上，发出一声脆响。落点很巧妙，在小腿的肌肉处，避过了骨头，不疼但是很响。

“为什么要玩电脑？”男孩母亲抹掉眼眶中泪水气道。

“啊？”男孩父亲茫然应道，不明白妻子气从何来。

“你不玩电脑我怎么会撞在桌子上？多大人了还玩电脑？还和自己儿子抢着玩！”话音未落，“啪”一声轻响，扫把杆又落到了腿上，这下男孩父亲明白了，他委屈地低下头去，想看看是否能让儿子评评理。

男孩缩了缩头。

男孩父亲一脸无语，一边尽最后的尝试讲通道理，一边起身向外走去……

一胖一瘦两张面孔穿越时空缓缓重合，模样差相仿佛，表情更是一模一样。

“凡哥？”右边太阳穴处传来冷冰冰的触感，步凡回过神来，一转头正迎上袁清清明澈的眼眸，她直起身子伸出一根葱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步凡脑袋。

“女侠请自重。”步凡突然抱拳道。

“去死啊你！吓死我了。”袁清清化指为掌拍在步凡肩膀上。

有些空荡的病房里，两个孩子的欢笑声夹杂在饭食香味中打破宁静，压抑的气氛似乎也被冲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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