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功业(两更合一更)

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功业(两更合一更)

章越马车行至东华门外,不少闻讯而来的官员已到此处。

因中夜宫门落锁不可轻启,甚至连露布告捷的使者也被挡在宫门之外。

官员聚集在此,见章越到了一并行礼。

几十名官员行礼,章越一摆手即问道:“露布何在?信使何在?”

当即一名疲惫至脱形的使者被领到章越面前,并双手奉上了露布和信涵,章越让旁人检查信使令牌。

一张交椅放下后,章越坐下将露布拿来过目,接着看过信涵火漆,印章等物。

宋朝假冒信件的事可谓层出不穷,虽说是露布告捷,但万一是假的消息呢?把整个开封府百姓耍得团团转,宰相带着假消息向天子朝贺,这无疑成为了天大的笑话。

自己脸都被人打肿了。

百姓们可以高兴,章越则需先确认此事再说。

章越脸色平静,仿佛古井一般不起丝毫波澜。

众朱紫大员们皆垂手默立章越椅背之后。

彼此印信令牌确认无误后,章越对地上的校尉道:“是,经略使孙路命你来的。”

“回相公的话,是范经略使差小人持露布。”

“凉州城破时,范经略在哪?”

“回相公的话,范经略人身在玉京关,他派探马探知故飞奏回来。凉州已是三面……城破!”

章越闻言问道:“三面城破,就是凉州城还未拿下!”

章越话音一顿,使者顿时满头大汗,周围官员也是屏息静气。

“回禀相公的话,是这般。”

令使不敢一言不发,章越将信涵露布放在一旁。一旁黄履对一旁跪伏的使者道:“虽是三面城破,但也不可急以露布报捷,孙经略此事草率了些许。”

“此不干你事,先好生歇着吧!”

章越将信放在一旁道:“还是等王厚,蔡卞的金牌到了再说吧!”

章越闭目坐在宫外,这时候宰执们也纷纷到了,王珪毕竟是上了年纪故迟迟未至。

这时候已是快到了四更天,汴京城中百姓依旧在欢庆。

但东华门这边却是寂静非常,陆续赶到的官员们,看着百官皆是站在章越身后肃立,甚至连枢密副使曾孝宽也是如此。

没有人有异议,宰相者礼绝百僚。

一官员低声道:“明明是三面城破了,可以告捷了,为何不允!”

另一官员道:“章丞相借此立威!”

一人道:“我看不是。范经略非丞相心腹,故而丞相不信他之说,非要等到蔡卞,王厚二人之词方可。”

“我看是前线将领为了争功,无所不用其极。各个都抢着报捷,这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丞相之前以大局为重,故不计较,但在攻取凉州这么大的事上还是慎重再三的好。”

章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群人从远处急奔而来。

这一次是开封府知府苏颂亲自护送,并带着上百名开封府的差役来。

他们簇拥着一名金牌使者,马前的鸣铃声大作,

书写的是‘御前文字,不得入铺’数个金字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也是光彩炫目,仿佛如疾光一般迤逦而至。

此等声势颇为迫人。

金牌使者抵至东华门前时,人已几乎眩晕差不多是一头栽落马下。

一旁府吏将对方搀扶住。

苏颂亲手从金牌使者身上捧过金牌漆筒奉至章越面前,章越则动手则亲自剖开火漆。

展信读了起来。

皇城高耸的宫墙边上,官吏仆从们举着无数支火燎在夜风下猎猎而动。

章越取信而视,百官都是默然。

却见章越最后将信一掩,微微一笑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一首凉州词算是实至名归了。”

此言一出,悬在百官心底的重石终于放下,所有官员都是彼此拱手相庆。

章越继续浏览着信函中的一切。

章越从信中得知此凉州的具体情报,奏报虽是王厚,蔡卞联合所发,但上面是蔡卞的字迹。对于蔡卞的办事,章越还是信得过的。

这封报捷书信,写得也是内容详尽。

凉州监军嵬名阿理自杀,党项第一大将仁多崖丁与数百部下一并坠城而死。

数千名党项兵马待城破后,宁死不降甚至俱与宋军巷战而亡。

而在凉州城城破的两日之前,梁乙逋率兴灵十五军大军来援凉州,与负责打援的会州知州苗授,在庞啰岭附近血战一场。

结果三日大战宋军小负,虽是以逸待劳,但三处营垒被攻破,最精锐的熙河路第二军伤亡近半。

幸亏梁乙逋得知凉州陷落后立即退兵。

章越闻之心道,党项此国犹有忠臣义士,不仅大将如此,底层士卒犹具血性,而正规军实力未丧。

看来气数未尽。

自己又不是贪图一时功业之人,需待个三年五载瓜熟蒂落从容取之不好么。

若依向天子所奏要即刻灭夏,章越觉得是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更何况还有辽国这个变数存在。

宋朝辽国党项就是一个古代版的三国。

而在党项宋朝青唐又是一个迷你版的三国。

到了现在又多了阿里骨这个变数,局面就更复杂。

章越觉得在大势还没有明朗之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的。

他有耐心,因为这世上最有力量的是光阴,但最大的敌人也是光阴。

再强大的帝国,再厉害的铁骑,都抵不过光阴的消融。

而再卑微的人给之岁月,终有一鸣惊人之日。

“丞相,丞相?”黄履见章越失神不由出声道,还有王安礼和刚刚赶到的薛向。

他们三人与苏颂都是章越在高堂之上的心腹。

章越回过神来众人道:“我方才在想天下事以智力蛮霸取之,再以忠厚仁义守之。此乃我读汉书见张奂得之‘智取仁守’有所感。”

“国家从古至今持强而亡的例子,着实不少。”

“战和并用,方是手段。”

数人都是称是。

章越站起身来,手抚椅背道:“荆国公变法以固执为美德,以决心为成功之条件。”

“我则不同,顺势而为。”

众人都是称是道:“当是如此。”

正当这时候宫门也是开启了。

虽比五更还早了一些,不过石得一,宋用臣,李宪等官家的心腹内侍带着上百名身穿锦袄,挑着灯笼的宦官急匆匆地步出门来。

石得一,宋用臣,李宪众人向章越行礼后问道:“丞相,可是有好消息了吗?”

章越点点头道:“凉州已下!”

数名内侍闻言几乎都是大喜,石得一道:“官家这些日子都在等凉州消息,吩咐我们若有消息,半夜也要叫醒他。”

“但官家自己十几夜都没有睡好,但凡是宫里有人走边便问是不是凉州军情,如此几十次。”

“偏偏是今夜,官家不知为何睡得熟了,所以外面消息,我们也不敢打搅。此刻官家方醒便提前开了宫门来问宰相。”

章越不由心道,官家还是老样子啊。

“不过幸好官家他,官家他……终于如愿以偿了。”石得一泫然欲泣,百官们闻言不少都是红了眼眶,默默拭泪。

章越道:“陛下如天之脊,圣明英断,运筹帷幄。“

“此番攻下凉州,全仗陛下,文韬武略。”

百官齐是称是。

石得一欣然笑了笑道:“丞相率百官入宫吧!”

章越矜持地道:“需等昭文相公!”

石得一明白了笑了笑。

不久后王珪的步辇姗姗来迟,章越带着百官上前行礼。

王珪抚着白须问道:“是小儿辈们胜了吧!”

章越奉上露布和捷报,信函对王珪道:“回昭文相公的话,之前是秦凤路转运使范育在三面城破下,先以露布报捷。”

“后得王厚,蔡卞金牌,言城破无误。”

王珪匆匆一扫,其实他老眼昏花,火把又暗他看得不真切,只是作个样子罢了。

王珪笑道:“好,好,好!”

王珪高兴是真的,他不想在人生暮年之际,仕途尾声之时,居然能得捞到平凉之功。这等功绩足以载入史册。临到暮年,也唯有这些事让他值得高兴了。

他也将作为贤相载入史册。

王珪看着章越顿时无限的好感,虽说对方把揽了事权,半架空了他这个首臣,但确实把事给办到了。这个下属兼学生,真太好了。真不枉了当年的栽培。

薛向在一旁斜瞅着王珪,啥事没干,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到首臣风光。真是平白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王珪道:“范经略也是报功心切,不要责怪嘛。”

“依昭文相公钧旨,”章越向王珪恭敬地道:“还请昭文相公率我等入宫朝贺陛下。”

王珪闻言更喜道:“甚是。”

当即王珪,章越押班引百官走入宫中御道。

王珪因年纪老迈,近年得到天子体恤得赐步辇入宫。

所以八人扛着步辇载着王珪在前,其他内侍们慌忙替章越与百官打着灯笼照路,从东华门直入紫宸殿,再登至文德殿上。

走着走着渐渐的天边也有了晨曦。

东面的天空开始发亮。

云雾雾霭缭绕在宫阙重楼之间。

王珪率领大臣们至文德殿严肃地垂立在高耸的宫殿之前,远处大殿的长廊围绕,宫墙之上都涂满着椒粉。

章越抚着腰间的‘玉抱肚’,望着琉璃瓦堆砌的宫殿,心底略有所思。

若是自己此时急流勇退,或许可以成就一段佳话。不过这念头只是一转而过。

……

而在另一边的都亭驿。

这里一贯是是辽国使臣团的住址。

这一次出使宋朝辽国使者萧德让正下榻于此都亭驿之中。

对于辽国而言,刚刚国内发生了动荡。

自皇后,皇太子被耶律乙辛害死后,辽主耶律洪基又反手要赐死魏王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是逐渐失势,然后被耶律洪基置之死地的。

但哪知道一向对耶律洪基忠心耿耿的耶律乙辛,居然还藏着后手,竟然私自出逃。

耶律乙辛是坐着海船而逃的,他能去的就两个地方,一个是高丽,还有一个是大宋,当然还有扶桑,不过这个可能性极低。

后来辽主耶律洪基差人至高丽讨要耶律乙辛,但高丽大臣上下都说没有此人,并赌咒发誓说若抓到耶律乙辛一定交还给辽国。

所以萧德让谅高丽也没有胆子敢窝藏辽国叛臣,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逃到了宋朝。而且萧德让从盘问魏王府的下人口中得知,耶律乙辛在暗中与大宋宰相章越有书信往来。

并相互馈赠礼品。

萧德让闻此大吃一惊,耶律乙辛不仅叛逃,而且居然之前还敢通宋。

他知道宋朝有个罪名是通辽,辽国也有罪名是通宋。

耶律乙辛十有八九是逃亡宋朝了,宋朝也只有宰相章越敢做主收留此人。

所以萧德让奉旨出使宋朝,同时这个时候党项两度相求辽国出兵援助。

这令辽主耶律洪基也震惊,当初党项也是强国,李元昊在位时,甚至还击败了辽国。如今竟被宋朝逼得如此狼狈,甚至连西北重镇凉州也要丢失。

辽国上下还是不愿与宋朝开战,毕竟两家承平已久,同时辽国也需要宋朝每年的岁贡,而且自身内忧外患也不少。

不过有大臣出言,辽国与党项是唇齿相依的局面,一旦宋朝灭掉党项,那么势必与辽国开战。

故而萧德让奉耶律洪基之命持国书至宋朝,调停宋夏之争。

萧德让将耶律乙辛之事先押后,到宋朝只是秘密打探,之后再以言诈之,但他如今最要紧的是了解宋朝的朝廷究竟的意图是什么。

不过萧德让这月余从宋朝这边得知的消息,宋朝并无灭亡党项之意,只是苦于归义军的汉人被党项迫害,故而解救罢了。

萧德让对此当然是将信将疑,但是宋朝将他放在都亭驿里严密监视,不许他出驿馆一步,也是令他无计可施。

就在这一夜,外头声浪如潮,无数烟火和爆竹之声震耳欲聋。萧德让从睡梦中惊醒,却看见看守他的宋军士卒这一夜似有些懈怠。

于是萧德让二话不说,当即换了一身宋人的衣裳,从墙边溜了出去来到街道。

萧德让在汴京街道漫无目的地逛着,却听到有几个书生喝得酩酊大醉。

一名书生一手拿着酒壶,一面笑道:“男儿自当配吴钩,我今当往西北取功名去,岂能不胜埋首故纸堆中十倍!”

萧德让大吃一惊,抓着这名书生问道:“什么凉州被攻下了?”

这名书生看了对方一眼道:“那是当然了,天子以再造中兴为己任,收服凉州,自是收复汉唐故土,再现当初盛世。”

“这等雄心壮志,不愧是一代雄主。”

萧德让在旁听得清楚什么中兴,收复汉唐故土。他知道凉州是汉唐故土无疑,而辽国所据的燕云十六州也是汉唐故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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