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在我即将两岁的时候,家里面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我的姑母被正式尊为慈和皇太后,虽然其地位不如太皇太后与仁宪皇太后,但却也依旧是我们家族的荣耀了。父亲虽向不喜此,但他脸上的笑容是不会骗人的。玛嬷与额娘自是喜不自胜,终日里谈论此事。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新年,姑母的身体竟每况愈下,由于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无法入宫侍疾,只能趁姑母气色好的时候入宫探望。我有时候也会遇上我的那位表哥,他比以前长得高了些,行为举止也更得体,但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坚韧,我无意中发现他经常会一个人躲在院子里哭,也会一个人痛骂那些跪在地上的人,说他们对姑母不尽力、不尽心。当时的我只有两岁,我所能记住的事情只是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就像我对表哥说的话那样——“不哭”。
我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了,我只记得他把我带回了屋子里。
二月份,在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姑母却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在我的记忆里,她以前的气色也称不上有多好,她只是在我满周岁的那天不那么哀戚罢了,在这之外的绝大多数时候,她的面容都是空空的,仿佛是刚下过大雪的草原一样。当时的我尚不知何为“哀莫大于心死”,而却只知握着她的手,尽可能地用我的表情安慰她,或者说几句简单的话。虽然这些话是发自我的内心,但我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些话都是我额娘教我说的,但我是真的希望姑母能好起来——我不忍心让一朵原该美丽的花就这样凋谢。
可终究……花还是没能等来春天,她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场大雪里。
那一天,我们全家人都入宫了,不仅有我们家,大伯家也去了。我们隔着帷帐或跪或立,不敢说话,屏息凝神地听着姑母的吩咐。
姑母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玛嬷坐在床头,一字一句地听着,听着听着便落下泪来,母女二人虽总能相见,但每次相见都不过是匆匆而已,那是连寒暄都称不上的对话,又何谈推心置腹呢?玛嬷又唤父亲过去,姑母的年纪比父亲大几岁,她时常牵挂着这个弟弟,每个月都要派太监来我们家里询问情况,这是连我都知道的。
最后,令我没想到的是,姑母竟唤我过去!
玛嬷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地带我走向那张神秘的床榻,并且终于掀起了帷帐。
姑母伸出手,对我道:“既然你喜欢那些东西,我就把它们都留给你吧,你要……好生待着。”玛嬷指了指外头的两只箱子,那里头装的都是金器,虽不如我身上戴的这些精致,但也绝对贵重。我于是跟着玛嬷谢恩,姑母点点头,又指了指床位——我这才发现原来表哥竟一直都站在那里!一层又一层的床帐将他包围住,我的个子又矮,所以才一直都未发现。表哥会意上前,姑母道:“玄烨,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即便你……不准备……或者不能兑现,你也要……你也要记得。”姑母哽住了,她说话时的模样是真的令人心疼。姑母很努力地继续说下去:“这是你的母族,无论何时,他们都是你的母族,是你最为亲近之人,你要……要……要记得。”
话音刚落,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掌心滑落了。
接着便是一生肝肠寸断的呐喊:“额娘!”
玛嬷连忙将我抱开,表哥失控似的扑向姑母,紧紧地抱住她,痛哭流涕、情难自制。
越来越多的人冲了进来,他们将床榻层层围住,我感觉我的世界在急速旋转,以至于天昏地暗。
我不安地躲进额娘的怀里,感受到额娘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
在一阵又一阵的哭喊声中,花谢了,再也不会开了。
之后的世界就又变成了一片纯白,草长莺飞的春天与我们无关。
不知不觉间,我竟已然四岁了。
额娘牵着我的小手,匆匆忙忙地往马车的方向走,我知道她是要带我去舅舅家,因为我的表姐即将嫁给我的表哥。当然,这个“表姐”只是名义上的,论起亲生关系来,我们两个人毫无关系,可若是论起嫡庶亲戚来,我们两个便成了如假包换的表姐妹。她比表哥年长两个月,自然也就比我年长许多,所以她都准备嫁人了,而我却还是个小孩子。
一进赫舍里家,我就被这里喜气洋洋的气氛震撼了,我已经多久没感受过这种氛围了!这两年家里一直都很压抑,父亲与额娘不时吵架,玛嬷也不时会训斥父亲,所以家里的孩子们都很自觉地躲在后院里,大气都不敢出,姨娘们就更不必说了。而这赫舍里家却是人声鼎沸,来往道喜的人数不胜数。为了防止走散,嬷嬷便将我抱了起来,虽然我也觉得一个四岁的孩子还要人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可却不得不如此,因为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进了内院,我们先与姑奶奶寒暄一阵,姑奶奶是索尼的继妻,也是内院的实际管控者,她很欢迎我们的到来,额娘处处赔着笑脸,生怕惹她不开心。姑奶奶打量着我,道:“这就是格格?身上戴的东西果然不俗,不是咱们这些个人配的!”
额娘连忙摆摆手,道:“不过是图个好彩头罢了!孩子还小呢,能有什么了不得的?还是姑奶奶您福气大呀!娘娘呢?可方便见见?”
姑奶奶一笑,道:“原是该见见的,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了,又忙,里里外外的不知有多少事儿呢!我且进去问问,若是娘娘同意了,你们再进去!”
“那自是再好不过了!”额娘笑道。
姑奶奶于是走了出去,待屋中只剩我们几人时,额娘连忙俯下身,对我道:“一会儿要是见了你表姐,务必表现得好些,将额娘教你的那些话都说给她听,可千万别忘了,更不要端着脾气!如今你表姐是皇后了,少不得要巴结她些,明白吗?”
我点点头,自然明白额娘话里话外的意思。
自从姑母崩逝后,虽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即便是我也能察觉到我们家与宫里的往来没那么密切了,父亲与伯父出去应酬的时候少了,府上来往的人无疑就更少了。世态炎凉本是如此,没什么可堪抱怨的。只不过事在人为,我们定然不想让这个家就此衰败下去。
良久,姑奶奶方才回来,她先吐了吐苦水,引得额娘劝慰了几句后,才终于说道:“娘娘同意了,倒也本是无妨,只是不可耽误太久,还有许多事未完呢。”
“是这个道理!”额娘又说了些感谢的话,然后便带着我向屋外走去。我们穿过了几条游廊,又绕过了一个园子后,方才到了一处宅院里。那宅院显然是新造的,虽与这整座宅子风格相同,但是用料太新,做工也太精细。我们走进这座宅院,这宅院里里外外都是看守之人,再往里走则都是服侍的丫鬟婆子们。额娘拉着我的手,紧跟着姑奶奶向前走着,终于,我们来到了一间屋外,一个身着宫装的嬷嬷模样的人走过来迎我们,我们行了礼,才终于进去。可进去之后也并不是直接和表姐见面,而是隔着一道帘子,彼此都看不真切。
我们又行了一次礼,表姐道:“何必这样疏远?论起来也都是亲呢!本宫便随着皇上唤您一声‘舅母’了!”
“诶呦,奴才哪里担得起呢!”额娘福福身,道。
表姐道:“舅母无需客气,本宫早就听闻皇上看重母族、礼重母族,本宫自与皇上一心,合该对舅母如此。”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打量着我,她道,“表妹如今多大了?”
我本想自己回答,这问题我又不是不会,但额娘抢先道:“还不到五岁呢!一个小丫头罢了,劳娘娘挂心了。”额娘推了推我,我知道这回是该我说话了,我于是将额娘教我说的那些话全都背了出来,其实也不过是些恭喜的话,但是表姐听了之后却非常地开心,当然,也带着些许的羞涩。
表姐笑道:“表妹果然伶俐。”她挥挥手,便有两个小丫头模样的人捧着托盘走了上来,托盘上摆的也都是些首饰、布料等物,表姐道:“既然皇上赏了,那本宫自然也是要赏的。”
她伸出手,指了指我的项圈。
其实自从姑母崩逝后,我的衣着就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衣长裤,而且是盖过指尖、没过脚面的长衣长裤,为的就是要遮盖住那四个金镯子。可是这金项圈却没办法遮盖,所以只好如此。
额娘勉强一笑,领着我谢恩道:“多谢娘娘赏赐。”
回家后,额娘先是与父亲吵了一架,然后,额娘便与平常一样地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其实也并非“偷偷”,因为她哭的声音很大,我们都能听到。
九月,表哥正式大婚。他大婚那天我没有去,并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的身份不能去。我的父亲与伯父去了,大哥叶克书也去了。叶克书回来之后像讲故事似的对我们说了大婚时候的场景,讲到最后,他还特意拍了拍我,笑道:“你也别着急,人家聘礼都送过来了,还能忘了你不成?”
我踹了他一脚,然后跑开了。
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反正我是不解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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