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创界重生
镶满厅壁的宝石似灿烂的星图,循直壁盘攒着汇上穹顶之极,降下华光。六道晶芒万丈的錾槽在正央那块方台之脚倏地迸起,恍似六股白焰,奔向天穹六角,攀上穹缘,点亮那直嵌在厅顶巨大晶体。奇霓铺洒在周遭,将那些挤缩在宝石间的古奥卢里斯文(古龙文)熠得金黄璀璨。
此刻,这里化为了光的世界。光们好似在欢歌,又隐隐在咏叹些什么。它们在这蒙了细密土沙的地面上,舒展开双翼,长吟着拓辟出它们自己的天空;它们在方台四周匍匐,静谧中递送着秘隐的敬慕;他们在那亮金的鳞片上拂过,驱赶去那悠悠而上的细尘,让这尊闪烁着雍华金光的雕塑继续漫耀着眼眸。
雕塑?不,那不是雕塑,那是他静静踞坐在方台前。他的眼神是那么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脱身而去。而他深深没进这土沙之中的爪指,他颤抖的爪指,彰示着他仍是个活物。他仿佛在做着一个抉择,一个不容舛错的抉择,一个凌驾于时间之上的抉择。
终于,他的鳞片由那盘着两对虬角的头颅,至他那骨片交叠成簇的尾端疾速翕张,那双无神的眸子也回了魂似的,竖瞳竟拨转起来。他的右前爪绷着骨,掐着爪,振擞着由土沙里脱出来,极缓地,仍振擞着,屈向方台,屈向那方台之上錾着龙爪印的凹槽。
他的眼睑在这一刻忽地合上了。那些过去的什么,隐隐要冲破他脑海中的铁栅。
可是,他的颚角却忽而扬上去,露出那闪着银光的利齿。
可下一刻,他的眼角缩了缩,淌下一颗贴鳞的晶珠。
第二次来到这儿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他知道,当他的前肢迈入殿厅之时,一切已经无法改变。那流光的翱舞,那无声的匍匐,那是在欢迎他的到来,是崇敬,也是叹惋;是对“创界”之子的歆羡,也是为他的未来送去的挽歌。
是的,他就是“创界”之子,他就是那个幸运儿,就是那个倒霉蛋。
可谁知道呢?他竟然真的选择了这条路,接受了这份幸与厄交织的恩赐。
现在,他将开始他龙生中最华丽而悲壮的历程。
振擞的右前爪悬在方台之上,仍旧直绷着筋骨,顶得爪背细密的澄金鳞片参差不齐地交错起来。仰起脖颈,缓缓睁开眼。他努力地迫使左右摇晃的竖瞳对准那饱蕴着霓彩的斜方晶体。他的身躯开始颤抖。他不知道这是绝望的恐惧,还是觅得终极的兴奋。但,他明白,甚至,在成为“创界”之子那一天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了。
青少年的他,也是那么的天真。他秉持权威,热衷学术,他同其他同龄龙在澄毕开穆尔(汉考舒尔所特设的培龙区)接受所谓的引领。他立下志向,为了种族也为了自己。他为了自己的志向,拼命了命地奋斗。他确确实实是拼了命去奋斗。克服了拦在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连龙的懒惰与贪婪,他也克服了,尽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渴求学识,注重实践,他竭力筑起自己的精神殿堂,不得已忽略了体质的塑成。很好理解,他以为拥有学术就够了,就能够在汉考舒尔立足,就有一隅之地舒展双翼,高昂脖颈,为龙族的未来探路。只要提出自己翔实的理论,予以无可辩驳的实践论证就足够了。
他费尽心思,倾力发掘,四下访求,各处参阅,组织了一次次模拟,舍弃了一份份原以为无懈可击的方案,总算是总结出一套称得上完备的,能叫龙的社会循序提升的体制。再三审查与修改后,他满怀希冀地,同自己的费斯康科舍(总引领者,类似于班主任一职)介绍了自己的构想。他得了回报——一个响鼻。
什么意思?!他的怒火一下子涌上来,他一个吐息差点没吐出去,好炸碎那条蠢货的脑袋!但他忍住了。也许真正有脑子的龙需要认真寻找。
辛苦压抑到毕业,他辗转于汉考舒尔(龙族独立联邦王国)、德提利蒙顿(龙族共和制类似委员会政体国家)与霍泽弗洛尼亚(龙族科技独裁制国家),只为求得一个赞同,一个能够跻身的夹缝。
这看似徒劳的行为真的得了回报。他的方案被埃塔佐菲尔(汉考舒尔的科研专属地区)采用,该地区一跃成为汉考舒尔的第二中心。但,没有龙来找他。就像堕入深潭的砂砾,缓缓地溺下去,返上来的只是深潭的冷水。
他的企盼一点点地被削磨,终于,他耐不住了。他直驱文化部说理,无龙理睬,甚至这一套方面被挂在了另一条龙名下。他气不过,闯进埃塔佐菲尔咆哮般问责,他从未那样失态,他也从未想过,这会彻底改变他自己。
他记不清自己被殴打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躺在一条泥水沟里,不住地咯血,浑身像是拧作一团地疼,疼的撕碎他的心。
那时的他是无比冷静。无比冷静地被送到医护部,冷静地看着那龙给自己脱臼的前肢与折得错位的双翼复位。在那里,他整整待了半个月。直到身上脱落鳞片的地方重焕起光,他才回到自己的巢穴。
合上自己洞口的光门,他倏地四肢一软,瘫倒下来,浑身遭了电击似的颤着。冷静在这一瞬之间散了。他的世界,他的梦想,他掏尽一切所博取的未来,也散了。
他狼狈地蠕动到洞穴深处一角,头颅贴着洞壁,眼泪贴颊而下。他喘着,他从未那么哭过。龙从不轻易落泪,更不要说嚎啕大哭。而此时,他已分不出理智去管这些了。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他踉跄着爬起来,从自己的空间里缓缓捧出他这些年奋斗出来的心血,滞着身子,前爪一颤,摔在地上。他木讷地盯着它,盯着它的纹路,盯着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符,忽而惨嗥一声,抄起那叠涌石片,将其全数撕毁。他一口接一口地吐息,任其笼罩住那些飞舞的碎屑,付之一处沙尘海洋,任由其化为细疏的粉末,飞洒,消失。他的脑子混沌一片,无尽的混沌。这份混沌扩散着,蔓延着,缓缓占领了他的视野,也放倒了他的躯体。
他一无所有了,他只是他自己。这时候,他明白了,为龙族奋斗是多么可笑的一句话。在这样的社会里,他,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黄铜龙,一头天真到痴傻的黄铜龙!
他本打算做个了结,可,又是那么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从此就这样……可他也不知道还可以去往何方。他的梦想垮塌了,但脑子毕竟还在运作。他不再关着自己的洞穴,除了捕猎,他便趴伏在洞口,僵硬地仰望天空,哪怕天空并无星辰,哪怕被雨淋了满身。直到那条素未谋面的青玉龙,悬停在他的洞口前,直盯着他的双眸。
“找……找我?我……什么都没了啊……”他同那头龙对视了很久,久到他耐不住耳边只有那呼呼的振翼声。
那青玉龙悬停着,仍将视线锁在他身上,不发一词。
面前这条龙,已经是条老年龙了。那青玉龙本该有的邃蓝虹膜已褪得同晨空般淡而明,亮得叫瞳孔都将聚不住了。他那身淀着澄青般的湖绿鳞甲,在细细端详下已是那么的无力斑驳。细密的裂隙已爬满了他的每一片鳞片,又同钻进他的身体里似的,仿佛下一刻,这具青玉龙的躯壳就将分崩离析。
而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那青玉龙右前胸甲上,那个微溢着橙芒的奇怪符号。起初他以为这代表了什么组织,但细觑之下,他便讶然发觉,那种橙色的光芒似乎是由他的体内散发出来的。
那个符号。犹如两个相背的方钩,竖立着,尾端被钳叠相接,汇成一个小圈。而那小圈中正有一个亮点,向四边发出一条消弭的射线。整个符号向左倾了一个斜角,跟着他的鳞片上下鼓动。
“呵哼……”那青玉龙兀地发出一阵沙哑而颤抖的怪笑。虽说是笑,可,他只听出了其中的绝望。
“下一个……创界之子……”那沙哑的声音愈发颤抖,甚至带着他的身子一块猛筛起来。
“什……什么……你说什么?”他惊恐地盯着青玉龙胸甲,那个符号的光芒正逐渐大起来。
只在一瞬,那条青玉龙浑身一滞,同被施了空间禁锢般,双翼绷直,却仍旧浮空。片刻的静默,他竟然在缓缓上升,双翼不需挥动,而身体上升起来。那橙光已刺得他不得不合上眼睑。而在此前一刻,他看见那青玉龙龇着牙,却流着泪轻摇脑袋,那橙色的光芒已由那符号遍布他浑身的裂隙。
“……你也真是好运气啊……我——”
他的耳朵里传来一句虚弱而沙哑的刮擦声,可一瞬间,他忽觉得脑袋里进了光或是什么,那声音戛然而止。来不及睁眼的他,脑海里砰地一震,醒来时,已成了一处殿厅。
这不是他的巢穴,也不可能是他的巢穴。
他正踞坐在这殿厅正央的方台前,直着脖子,打量着四下。
攒簇着好似星图的宝石穹顶,巨大的斜方晶,墙壁上深涩的古奥卢里斯文,以及那方台上,正有一团泛着熟悉橙光的朦胧光球。凭空悬浮在那斜方晶与方台间。
光球。
一霎时,他的身子不受控地向其探出爪去,而那光球却以无法捕截的速度,直匿进他的头颅,消失不见。
没有不适,只身子左侧闪过一道橙芒。
他忙抬起左翼,不出他的意料,左肋上出现了那个奇怪的符号,深嵌入鳞甲,他的体内也正散发着那幽幽的橙色光芒。
同时,他也明白了这个符合代表了什么。
这是一隐蔽属性魔法的标志,获得性蔽魔中最为秘异的——创界。
出神间,那方台之脚刹那迸起六道晶芒,奔向天穹六角,攀上壁缘……
第一次来到创界之殿的记忆,仍烙在脑海,而今天,他又一次来到这里。这一次,他已经赌上了自己。他失去了所有,只有自己。而创界,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机会。
他知道自己还年轻,自己也许还有未来。但,他也明白,创界之子的生命,不可能再完美,更何况,他已经彻底对这个社会凉了心。
生命,总得结束,既然能够消逝得有意义,何必苟且那冗余的年华?
他那振擞的前爪平静了下来,猛地扎进爪槽里。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停滞了,只有那斜方晶正缓缓上升。
蓦地,那斜方晶发出一声嗡响,投下一道各色俱生的光束,将他笼罩进去。
从这一刻起,创界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