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丘国主
临近黄昏,东风阁挂起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红纱玲珑灯。
倘若红棠还活着,必然拍拍西楼的肩膀,谢谢他记得自己的生辰。
当然,红棠也会故作沮丧,嗔怪坐如雕塑的月神上仙在她的生辰宴上出尽了风头。
都道月神上仙乃仙界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一袭冰蓝色流云纹秋水裙,挽起灵蛇髻,配以薄鬓,簪了蝴蝶穿花银步摇。肌肤胜雪,却比白雪添了一缕幽香。双眸若泉,但较清泉增上几分潋滟。鸿雁南归,鱼潜水底,月落乌啼,百花羞涩,似乎皆为了她的绝色而存在。
可惜呀,冰山美人不解风情。轻轻扫了一眼,那盯得痴痴呆呆的狼族国主,令他打起了寒颤,瑟瑟发抖。
“不就是个女人,脱了衣裳,大家一样。”鸟族国主连喝两杯红尘醉,愤愤不平,嘟囔道。
她今天起了个大早,光是挑选出这件捻金雪柳百合裙,就折腾了半个时辰。发髻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可是她珍藏千年的宝贝,不轻易带出来。
原本以为,除了神秘的海棠公主之外,她便是焦点。怎知,半路杀出了一个月神上仙!呸呸,什么上仙,比妖界的妓馆的头牌还骚。
“如何一样呢。月神上仙的流云纹秋水裙,寡人可舍不得脱。至于你的那件破衣,寡人就没兴趣脱了。”狼族国主嘲笑道。
话音刚落,鸟族国主夺了狼族国主的酒杯,一饮而尽。那烧红的脸颊,也不知是被气出来的,还是生出了醉意。
“阿姮,少喝点,这红尘醉的后劲颇大,明日可又要嚷嚷着头疼了。”兔族国主柔声劝道。
阿姮便是鸟族国主的闺名。不提及姮字,鸟族国主都差点忘记了,姮便是月中女神的别称。月神上仙主位一重天太阴殿,别说仙界,连妖界也有不少妖精研习法术,就盼着进入太阴殿打杂呢。而她呢,闺名为阿姮又如何,还不是妖界里没人要的大龄单身女性一枚。
思及此,鸟族国主趁着兔族国主与蛇族国主交谈之际,偷了兔族国主食案上的红尘醉,咕噜咕噜下肚,喝个痛快。
结果,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眼冒星星,东倒西歪,砰地一声,酩酊大醉,趴在了食案上。
“蛇族国主,寡人先行向王上告辞。”兔族国主叹道。
“无碍。联姻之事,寡人静候佳音。”蛇族国主作揖道,一双桃花眼涌动着脉脉深情,差点就将畏惧水系法术的兔族国主淹没。
待兔族国主搀扶起鸟族国主落荒而逃,虎族国主凑近蛇族国主耳畔,呼出一口浓浓的酒气,笑道:“妖界都在传,你单恋兔族国主百余年了。别怪寡人没提醒,这娘们看着温柔善良,实则是个狠角。不如与我们虎族女人缔结姻亲,热情似火,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蛇族国主举着酒杯,瞟了一眼兔族国主离去的方向,低沉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忧伤。
虎族国主是个老大粗,听着蛇族国主这番文绉绉的话,当真是一会儿海里,一会儿云里。不过,为了维持国主的威严,虎族国主假装听懂了,也不表态,继续饮酒。
狼族国主恰好目睹了此情景,暗暗地冷嗤一声。写这句悼念妻子的凡人,最后娶了好几房小妾。男人嘛,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他就从来不会标榜自己是情圣。
酒过三巡,向来不喜应酬的青丘国主西楼,借了不胜酒力的由头,回左偏殿小憩。
自从复活阿姐,他的精力大不如前。连续七天七夜处理国事,他就疲惫得说不出话来。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妖王,连青丘国主也不适合。可是,在阿棠没有长大之前,他必须支撑下去。
想起阿棠,那软软糯糯的嗓音,绷紧的弦缓缓放松,生起几分睡意。
“国主,兔族国主和鸟族国主请辞。”侍女青莲在门外轻声道。
“请她们进来吧。”西楼起身,端坐在六曲海棠春睡图屏风后面。
兔族国主将鸟族国主交给其随行侍女后,便独自踏入左偏阁内。
“王上,阿姮醉了,寡人不放心,送她回家,特来辞行。”兔族国主道,语调清冷,刻意保持着疏离感,不复在其余其他国主面前的柔声细语。
“好的。”西楼道,见兔族国主退到门口,琢磨着侍卫如影前些日子收集到的情报,忍不住出声:“宁儿,蛇族国主不足五百岁就能登上国主之位,绝非善类。”
宁儿乃兔族国主的闺名。宁儿和西楼从小一块长大的。
语罢,兔族国主脚步一滞,望着屏风上的海棠春睡图,泪如泉涌:“阿楼,宁儿等了三千年,很累很累。”
兔族国主走后,西楼躺在床上,揉了揉眉心,深感无奈。
有时候,他会羡慕魔界,没有三情,就没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可是,倘若他出生于魔界,他就无缘与阿姐相识,活着似乎也不存在意义。
这般胡思乱想着,他再次起了睡意。朦胧间,听见阁外的哭啼声,应是伺候阿棠的侍女翠袖。
“何事?”西楼猛然起身开门,神色冷峻。
“国主,翠袖该死,有负厚望。”翠袖跪在地上,泣道。
“阿棠出事了?”西楼捂着疼痛的胸口,扶着门沿才堪堪站住。
“国主莫担忧,殿下无事,只是偷跑出去玩了,翠袖一时找不到,就急得哭了。”青莲连忙补充道。
“如影,带回阿棠。”西楼稳住心神,道。
微风拂过,传来一个清澈的诺字。尔后,风停。
“青莲,同宾客道歉,阿棠贪睡,孤不舍唤醒,便不让她会见诸位,敬请见谅。”西楼道,接着思忖片刻,继续道:“算了,还是孤亲自去说吧。”
西楼走了几步,差点撞上行色匆匆的箫长老,随意粘起风系法术,逼迫箫长老止步。
“小楼,出大事了!”箫长老皱眉道。
“兔族国主和鸟族国主,在青丘遇袭。”西楼冷冷地道,丹凤眼里不见一丝慌乱,反而显露几分讽刺。
“在小楼的意料之中?”箫长老问道。
“孤宣布退出下届妖王大选,并且对外放风,身子骨不适,他们就蠢蠢欲动了。很好,孤想着还阿姐一个清静的妖界。”西楼冷笑道。
箫长老正准备询问一下西楼有何筹谋,就瞧见从门口刮来黑色的旋风。
“国主,殿下已归来。”如影抱着熟睡的阿棠,单膝跪地道。
“翠袖,看着阿棠,切勿有失。”西楼没有抬头,怕望了一眼,就无心处理正阁内那场闹剧。
“但是……”如影略有迟疑。
“报。”西楼道。
“如影在红香池边找到殿下,殿下换了月华裙,应是天界之物。”如影低声道。
红香池乃阿姐在位时修建的温泉,设有零系法术布下的五绝阵。非法闯入者,绝杀。修风系法术的西楼,若不是被阿姐告知了阵眼,也无法进入红香池。
“留渊,你欺孤太甚!”西楼思及此,气急攻心,若不是被箫长老搀扶住,暗中输以百年修为,必定晕倒。
“小楼,你冷静一会儿,本座先去正阁应付应付。”箫长老将西楼强行按到床上,拈起木系法术,牵引屏风上的海棠春睡图生出繁茂的枝叶,困住西楼。
“青莲,守着小楼。”箫长老表情严肃。
箫长老返回正阁时,海棠公主百岁生辰宴上已经全无喜悦气氛,多的是凝重的低气压,以及一触即发的硝烟。唯有月神上仙,自饮自酌,依旧冰冰冷冷。
“诸位,国主哄着殿下睡觉,稍后就到。”箫长老道。
“稍后是多久,一柱香,还是一个时辰?天界之人都欺压到头顶上了,还有闲情逗小女娃!”虎族国主指着担架上的鸟族国主和兔族国主,暴跳如雷。
兔族国主伤势颇重,露出大半原形,即长长的兔耳朵和短短的兔尾巴。浑身蒙上皑皑白雪,冻得瑟瑟发抖。神志不清,嘴里说着胡话。
鸟族国主相对来说伤势偏轻。红尘醉的后劲发挥出来,呼呼大睡,只是被拔光了漂亮的羽毛。
“月神上仙,听闻您精通上善若水之法术,鉴于男女有别,劳烦您为兔族国主和鸟族国主疗伤。”箫长老笑道。
“不可!”蛇族国主抢在月神上仙开口之前,恼道。
“倘若过了最佳时机,鸟族国主可能被毁容,兔族国主则有大半的概率会半身不遂。”月神上仙走到担架旁边,蹲下身子,探了探兔族国主和鸟族国主的伤势,眉头蹙蹙。
“寡人怎么确定,月神上仙不是趁机下毒手,杀了宁儿和鸟族国主呢!”蛇族国主阻拦月神上仙施展上善若水之法术,怒道。
“无关人等,出去。”月神上仙冷冷地道。
箫长老点点头,拈起木系法术,牵引紫檀木食案生出繁茂的枝叶,将蛇族国主弹开之余,形成巨型屏障,包裹住月神上仙,以及担架上的兔族国主、鸟族国主。
“箫长老,你之前也验过了,鸟族国主吞食了大量的无梦玄霜,而兔族国主则是被疑似六月飘雪的水之法术而打伤的,为何还要维护月神上仙?”支持狐族的熊族国主也提出质疑。
“如果本座没记错的话,蛇族国主也擅长六月飘雪的水之法术,难道说蛇族国主就是凶手吗?”箫长老笑道。
“蛇族国主对兔族国主一往情深,之前还跟寡人说什么海,什么云的,怀疑谁也不该怀疑他。”虎族国主道。
“若寡人有半点伤害宁儿之心,愿魂飞魄散,不得轮回!”蛇族国主眼眶红红,强忍着不落泪。
“狼族国主有何意见?”箫长老望向一言不发的狼族国主。
“无梦玄霜,乃月神上仙所研制。但是寡人相信冰清玉洁的月神上仙不屑于做此等龌龊之事。”狼族国主双手环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悠闲模样。
“狼族国主当然相信啦,狼族国主刚才在酒宴上还赞叹,舍不得脱月神上仙的流云纹秋水裙呢。”蛇族国主冷笑道。
话音刚落,掀起一片喧哗。
不过,生性风流的狼族国主,神色自若,只是有那么丁点担忧自己在月神上仙心目中的形象毁了大半。没关系,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月神上仙一直坐在酒宴上,从未离开。”熊族国主若有所思,低声道。
“宁儿曾经悄悄跟寡人提及过,在青丘浦渡口处明明见到月神上仙和太白上仙两人,拜访东风阁的却只有月神上仙。寡人当时还调笑她可能是眼花了,太白上仙嗜酒如命,怎么会缺席此等酒宴。”蛇族国主轻声道,桃花眼里流露出懊悔之意。
霎时,阁内炸开了锅,纷纷要求面见青丘国主,处置月神上仙。更有言辞激烈者,扬言与天界开战。
熊族国主、虎族国主、狼族国主皆年长,亲身经历过三千年前的三界混战。太白上仙打头阵,斩杀过上万条妖族生灵,与妖界结下宿怨。他们听见太白上仙四字,无法不义愤填膺。
“诸位当孤死了么!”西楼从左侧阁走出,不怒自威。
“大家只是想为宁儿和鸟族国主讨一个公道。”蛇族国主作揖道。
“青莲,传孤的国主令,委屈月神上仙于东风阁休息一晚,明日黄昏必然为她洗刷冤屈。”西楼道。
“月神上仙极有可能是疑凶,王上似乎在包庇她。”蛇族国主道。
蓦然,狂风四起,汇聚成九条红色的风龙,盘旋于上空,隆隆作响。
此等风系法术,乃西楼独创,震慑妖界,莫敢不从。于是,众妖族只能退去。
待宾客散去,砰地一声,西楼捂着胸口,大吐鲜血,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