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岳老的秘密

第23章 岳老的秘密

“但凡热爱就是信仰!一个人放弃了信仰,就是放弃了自我!”

——程旷

从地狱席卷而来的火,与从天堂降下的水,相互缠斗。

一开始,是火占了优势。

雨还未落到地上,便无声地消失了,变成水汽。

但雨不依不饶,仍然决绝地扑向地面!

渐渐地,前仆后继的雨降低了火场周围的温度,降低了燃烧点。

火的气焰开始减弱,白茫茫的雨占领上风。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雨无穷无尽,火却节节败退。

天蒙蒙亮的时候,火终于势弱。

“走!灭火去!”程旷大吼一声,浑身湿淋淋地上了岸,重新拎起灭火器。

她一召唤,众人便像战士一般,冲进了火场。

雪白的泡沫喷出,将一团团妄图苟延残喘的火彻底浇灭。

雨和人齐心协力,直到中午的时候,整个林区的火都熄灭了,林场里飘荡着青白的烟雾,一片狼藉。

烧断的树枝落了一地,焦黑的地面龟裂破碎,贴着地皮的杂草光秃秃的连根都焚尽了。

林间散落着一些来不及逃出的动物的尸体,被烧成了黑炭。

此刻,众人看着蒙蒙的细雨,只觉得眼前这劫后余生的一幕,似雾似梦,似一场令人战栗的幻觉丁克带人匆匆检查了整个林区。

幸亏雨来得及时,除了咸水湖附近大约四公里的林区和一处雨林被火焚尽,其余地区受损不大。甚至靠近小白楼的几处雨林,因为背风,又隔了湖,居然完好无损。

众人本以为在劫难逃,却没想到绝处逢生。

说是偶然,却并非真的偶然。

这及时赶到的雨,是众人十五年的心血结晶。若没有十五年来始终如一日的坚持,也不会有这突如其来的救赎。

森林大火最怕的就是隐藏的暗火没有被熄灭。

但是要细致地搜查五十公里的林区,对于仅剩的这几十号人来说,无疑是个艰巨的任务。

幸运的是,原本的雨在停了一阵子以后,傍晚时分又下了起来。

雨不大,是绣花针似的毛毛雨,却下得断断续续,解了众人的危机。

晚上十点过,大家聚在会议室,计算这次火灾造成的各项损失。

经过一天一夜的惊吓折腾,众人早已精疲力竭。

会议室白惨惨的灯光,照得他们脸色蜡黄,程旷他们几个核心成员的湿衣服都是被火烤干的,被烟熏得像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尤其是程旷,她的脸上被火烫起了水泡,但陆晋的一巴掌把水泡扇破了,变成一层透明的皮粘在伤口处,渗着黄色的体液,更显得狼狈不堪。

陆晋是能蹲在炸死几十号人的弹坑旁吃饭的人,对于常年在战地奔波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

他一早已经回房换过了T恤,擦洗了身体,看起来是所有人中最干净清爽的一个。

经历过太多生死,对于陆晋来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基地就算承载了再多人类的未来和希望,在他眼里,依然只是死物,比不得任何一条人命重要。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这在干旱的沙漠基地,是一年也见不到两三回的画面。

施一源全程咧着嘴笑,像个面部神经坏掉的傻子。

“看,我说会下雨吧,准没错!”他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呵呵的颤音,“我们基地已形成了自己的小气候。这场本不该出现的森林雨,就是最佳证明!根据过去十年的数据,沙漠全年降雨量也不可能超过今天。接下来,娄教授和一丁要精确测算地下水耗水量,理论上说,依靠森林雨自己的补给,地下水的耗水量将不会大幅减少。”

娄云点头,仍不免有些担忧地说:“毁了一个雨林和四公里林区,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不管有没有影响,这场雨都证明岳教授的设计原理是成功的。”丁克兴致勃勃地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沙漠的雨,能断断续续下一天的?”

“过几天,收集好数据,我们马上要求绿能集团兑现承诺。基地不用关闭了,他们得拨资金给我们进行下阶段的实验。”尽管程旷的脸狼狈得像暴风雨后的庭院,却散发着阳光般明亮的光芒。

“在向绿能集团申请资金之前,你们谁来跟我解释一下,岳川已经死了是怎么回事?”陆晋嘴角微微一抿,看起来便是个嘲讽十足的冷笑。

他一直认为程旷勇猛有余,机智不足,却原来,他还是上了她的当。

他小瞧了她,一个从事科研工作的女人,怎么可能真正粗枝大叶。

就在当初伪造音频文件被暴露出来的瞬间,她又撒下一个弥天大谎。

原来,鲁莽粗暴、简单率直,一直是她的保护色,私底下,她是头狡诈的九尾狐。

难怪张无忌他娘临死前也要劝告儿子: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毫无疑问,程旷就算只有一只眼睛,也是好看的。

陆晋的话音刚落,全场的人都闭嘴了。

这是一种带着尴尬、窘迫、羞愧和无言以对的沉默。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丁克,目光里的谴责,让他有种再次被扔进火场的错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道:“我,我那不是,不是以为基地要被烧光了吗?一时激动就忘了!我……”

他说着因为撒谎带来的羞耻感,令他眼眶都红了。

“我以为,在基地这四个月,大伙儿已经是朋友了。”陆晋微微下垂的眼角带出些许嘲弄,“虽说做不到事事坦然相告,但至少不该一再欺骗吧!“

他这话说得很重,丁克急切地看向陆晋:“陆哥,我们真不是有心要骗你。你人很好,真的,我们都很喜欢你。对不起……我们,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别说了!我们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程旷沉声打断丁克的窘迫,“于私,我们对他确实是真诚的,掏心掏肺的;于公,他的任务是调查岳老的行踪,而我们的任务是要隐藏岳老的行踪。我们公私分明,有什么错?”

“所以,你们现在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岳川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死了?而你们又为什么要隐瞒他的死讯?”陆晋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桌上不急不缓地敲击着。一向温和无害的他,居然隐隐透出威逼之势。

程旷不由得暗诽,这男人终于露出獠牙了!

她与娄云等人对视一眼,事已至此,再隐瞒反而画蛇添足。

程旷望了望黑漆漆的窗外,雨丝在窗户上画出蚯蚓一般扭曲的水痕,像那段夹杂不清的记忆。

她舔了舔嘴唇,带着金属颗粒质感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事情要从去年开始说起。

那个春天,岳川因为腹痛消瘦,被送去库尔勒的医院检查,不想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蒙了。

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要送他回北京,找最好的专家治疗。

然而,在咨询了医生的意见后,岳川做了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决定。

他决定隐瞒自己的病情,返回沙漠基地。

他说:“就算请最好的专家做手术,生存率也不过20%。而一旦做了手术,我的生命就只有两个结局了。要么死在手术台上,要么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这两种结束生命的方式,都不是我要的。“

程旷至今记得,他很平静却很坚定地说:“将军就该死在战场上,请让我回到我的战场。”

岳川一贯强势,基地人都以他马首是瞻,何况生命是他自己的,没有人能替他做决定。

于是,岳川瞒下病情,带着医生开的止痛药,回到绿岛。

他说,如果绿能集团的人知道他病了,一定会趁机接管基地,夺走基地的控制权。所以,第一要务就是对绿能集团的人保密。而岳彤,是首先要严格防范的对象。

他说得无情,却是对基地最大的深情。

回到基地以后,岳川便开始着手安排“绿饵计划”的后续部分。

他深信,一旦雨林揭开盖子,就能让基地形成独立的降雨气候,第一阶段的任务肯定能顺利完成。

剩下的第一要务,就是找到其他适合设立基地的水源地。

他们已经找到了八处,最后一处却迟迟找不到。会不会,他们已经将沙漠最后的水源地都搜寻殆尽了呢?

难道他们已经穷尽所有的水资源了吗?

这个恐惧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寝。

他的身体被病症侵蚀得极具消瘦,渐渐连进食都变成了负担。

岳川自知时日不多,一咬牙做了人生中最不理智,却也是最让人无法反对的决定。

他要进沙漠,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寻找地下水源。

听到他的决定,娄云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不想活了?你知道进一次沙漠,对身体的消耗有多大吗?你不好好养病,争取多活几年,还瞎折腾什么?”

“我这病是能养好的吗?”他郑重地说,“‘绿饵计划’就缺最后一环了,你让我把这一环拼全,就算马上去死,我也无憾!”

“可是——”娄云还想反对。

“没有可是!没有人比我更珍惜自己的生命。但有限的生命,必须用在刀刃上。没人比我更熟悉塔克拉玛干沙漠,也没人比我更有机会找到水源地,程旷也不能!”老人说话的声音不高,却让人无法反驳。

程旷本想对他的最后一句话嗤之以鼻,但看着他形销骨立的样子,她沉默了,顺从了他的决定。

尽管知道这个决定并不明智,但谁能忍心拒绝一个老人最后的要求呢?

他们选的5月8号进沙漠。

时值春天,沙暴十天半月就刮一次,温度也在节节攀高,并不适合野外考察。

可是,岳川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拖不起了。

十三个人,带了二十一头骆驼进沙漠,食物、水都装得满满的。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像以往无数次进入沙漠腹地一般,岳川还能跟大家有说有笑,众人对找到地下水源,充满了信心。

可是——5月真的不是进沙漠的好时候。

他们出发十五天后,就遇到了一场大沙暴。

有十几头骆驼在沙暴中跑丢了,带走了大部分物资、水和食物。

在这个季节,白天的气温高得可以煮熟鸡蛋,而夜晚,冷得令人发抖。

极端恶劣的环境,加上严重缺水,岳川食不下咽,身体急速消瘦,蜡黄得像一具木乃伊标本。

疼痛二十四小时折磨着他,偏偏止痛药又被逃跑的骆驼带走了。

接下来的行程,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程旷不顾岳川的反对,坚持返回基地。

然而回程,更是艰巨。

食物、水越来越少,一人一天只能分到一小袋肉干、半块馕、一根黄瓜和500毫升的水。

在沙漠里行进,高温酷暑,体内水分流失本就大,再加上骆驼跑了,多数人只能步行,对水的需求反而比来时更大,500毫升水常常半天就喝光了,剩下的时间只能苦熬。

这样一来,返回的速度自然就比来时慢了很多。

如此,一行人又走了十几天,连水都没有了。除了一麻袋黄瓜和干得啃都啃不动的馕,他们几乎弹尽粮绝。

骆驼狂躁了,不肯再向前走,也不肯再负担重物,每天得花大量的时间来安抚它们。

不得已,他们抛弃了绝大多数的行囊,最后不得不连帐篷也精简了,只留下四顶供大家轮流休息。

岳川已经支撑不住了。

多数时候,他在骆驼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有清醒的时候,他便用录音笔记录他能想到的所有后续安排。

程旷寸步不离地守着岳川,看着他越来越虚弱,却无能为力。

最后那天,一直驼着岳川的那头最温驯的母骆驼也罢工了,虚弱的骆驼,拒绝再承受任何自己身体之外的重量。

程旷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岳川把所有人都叫到一起,宣布了他的决定。

他决定不再跟着大家继续前进了。

他请大家把他扔在原地,不要再管他了。

他说:“我本来就活不了几天了,白白跟着你们,浪费水和食物,还要让你们照顾我,没有必要继续了。看,连骆驼都嫌弃我了。”

闻言,程旷只觉肝胆俱裂。

“岳老,骆驼不背你,我背你!”丁克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傻孩子,那样我们俩只有一起死在这里。”岳川笑着摸了一下丁克的头,“你要好好活着,把这埋葬生命的沙漠变成绿岛。”

一开始,所有人都激动地反对岳川荒诞的提议,但岳川并不着急。

他用他一贯温和而不容置疑的语调,说服着他们。

他说,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拖累过任何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

他说,他根本没法活着回到基地里,与其白白消耗食物和水,然后逼骆驼驮着腐烂发臭的尸体回基地,不如就把他留在这里吧!

他还说,沙漠就是他的家、他的梦想,就让他留在自己的家里,留在自己的梦想里。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身体越来越虚弱,态度却越来越坚定。

“不管怎么说,明天我是不会再走一步、再喝一口水了!”他下达了最后的通知,像他一贯的独断专行。

程旷他们自己都不敢确定自己能活着走回基地,更何况岳川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的身体,确实熬不下去了。

他们知道,岳川的决定是最理智的。

可是这份理智太残忍!即便他真的快要死了,可谁能真的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下,一走了之?

岳川好像洞察到了他们内心的挣扎,瘦得如枯枝的手握住了程旷的手:“小程,把你的枪给我!”

程旷浑身一震。

她身上有把枪,这是为了防止遇到沙漠狼和意外所准备的。

她没想到,岳川在打这个主意。

“老师!”她哽着声。

“小程,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女儿。虽然彤彤继承了我的血缘,你却是我精神世界的继承人。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勇敢如你,一定比我更早做这个决定!”岳川微笑着,充满期望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如同一对反光的黑窟窿。

他虚弱的目光里,不再有以往的自负和骄傲,而是充满了乞求、信任、依赖和渴望!

是的,那是对死的渴望。

当生成为折磨,死就是最好的归宿。

程旷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看着他,用她唯一能视物的那只眼睛,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面对如此坚定的赴死之心,她如何能说一个不字?

他真是了解她。

换作是她,早在决定返回基地的当天,她就吞枪了。

他还是老了,所以他苦苦挣扎到现在。

但——他毕竟还是岳川,他的骄傲,让他在最后的时刻坚守住了他的尊严。

她知道,他想把食物和水让给别人。

他想要体面地死,而不是狼狈地活。

更何况,此行的每个人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带着他的理想和信念。

他想要保住自己的成果,保住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他们活着,基地才能继续存在,他的梦想才不会陨落。

而她,怎么能拒绝他最后这合情合理却又残忍万分的要求呢?

至今程旷都不记得,她是怎么从肩上取下枪,递到岳川手中的。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把岳川一个人留在帐篷里,躲得远远的。

而且,他们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也离得远远的,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躲开那个默认了岳川的决定的自己。

那晚的风真大啊,吹得程旷一直不停地发抖,胸口像破了个洞,不住漏风。

“砰!”

枪声很小,闷闷的,像某个孩童点燃的小鞭炮。

可是,在空旷的沙漠里,这声枪响传出好远、好远,远到不管他们躲在哪里,都能听见,清晰得就像响在耳畔。

这颗子弹,射进了岳川的太阳穴,射进了他们每个人的耳朵里,射进了他们的心里,并永远留在了那里。

那一夜,程旷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

那一夜,也是他们每个人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最寒冷的一夜。

程旷知道,她递出枪的那一刻,她就成了岳川自杀的共犯。

不!他们每个守在帐篷外等着他饮弹的人,都是共犯。

他们是帮凶——他们集体合谋杀了他!

第二天,他们就地挖了个坑,将他埋了。

连墓碑也没有!

任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一堆黄沙里,躺着一个妄图征服沙漠的老人。

而风,势必连这小小一堆黄沙也将推平,最后不觅踪迹。

他们谁也不想就这样将他草草掩埋。

可是要在四五十度的高温下带着一具尸体徒步二十多天,根本不现实。

于是,赫赫有名的岳川,便成了沙漠里不具名的一具骸骨。

也许,若干年后,大风会将他翻出来,让某支驼队遇见。

但那时,已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将成为塔克拉玛干沙漠无数秘密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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