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最后的那块拼图
“温软的怀抱,可供人依靠取暖,却也易令人丧失斗志。”
——程旷
从父母家出来,陆晋拨通了岳彤的电话,约她一小时后,在他们相亲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陆晋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与岳彤见面次数并不多,但对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有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粉底抹得很匀净,眉眼修饰得尤为精细,睫毛涂得根根分明,浓黑翘密。她穿高开衩的炭灰色一步裙,脚上是JimmyChoo的银色细高跟鞋,走起路来很稳妥,也很摇曳生姿。
人还没走近,便能让人闻到她身上爱马仕远洋航行香水的味道。
那味道会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正置身于寒冬的针叶林,皑皑白雪厚压在墨绿的松树冠上,冷冽的雪风中,是松树挺拔的翠绿生机。
但陆晋心知,她并不是真的热爱远航,海阔天空与这种都市女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
岳彤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甚至开玩笑地对陆晋说:去那种条件恶劣而美丽的地方旅行,不过是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次浪漫意淫而已。
她很理智,也很刻薄,很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要什么。
陆晋欣赏她的这份清醒自知。
岳彤来得很准时,几乎是踩着点儿到的。
她一坐下来,身上清甜凉净的香水味道便扑了过来。
“今天不准备远洋航行了?”陆晋吸了一下鼻子,同岳彤开玩笑道。
接下来的话题,会让他们彼此都很不舒服。
陆晋喜欢在跟人谈条件前,先热热场。
岳彤显然对这样含蓄的恭维挺满意,尽管她心里很急迫地想知道父亲的情况,但她也能耐住性子,先同陆晋寒暄几句。
“你倒是能闻出不同来!男人通常分不清香水的味道。这是Creed的银色山泉,好闻吗?”
“嗯!你倒是很喜欢这种远离尘嚣的味道啊。”陆晋开玩笑道。
“叶公好龙罢了,因为我并不会真的去这些地方啊。”岳彤耸耸肩,坦然道,“我们家,有爸爸这一个扎根荒野的人,就够了。”
陆晋心道——来了!
他忙将替岳彤点的咖啡推到她面前。
岳彤却笑着推开了那杯拿铁,另点了杯鲜榨的混合蔬果汁,骄矜地解释道:“喝咖啡伤皮肤。”
陆晋笑了一下,正要接过话题,岳彤却已经单刀直入。
“我爸爸到底怎么样了?”她半个身子前倾,胸都压在了桌上。
陆晋顿了顿,缓缓道:“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关于你爸爸的情况。”
岳彤的瞳孔猛然放大,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有一只手把他身上颓废和低迷的阴翳剥落了。
他变得耀眼了,好似一把落满灰的宝刀,被重新擦亮了。
陆晋属于长相硬朗,但五官并不出众的男人,扔到人堆里,很难让人注意到他。
可是,他有一双极其复杂深沉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怜悯,好似这双眼曾经看过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而现在,这双眼睛里又多了一层神秘薄雾,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令人忍不住想要知道它曾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秘密。
“为什么?”她说,“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因为——”陆晋说,“我现在不得不站在基地的立场,来和你谈条件。”
“什么条件?我爸爸呢?他知道吗?”岳彤脸上优越从容的面具碎了。
“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陆晋说,“我不得不这么做。”
“是我出钱,请你去调查他们!现在你却掉转枪口向着我?”岳彤好看的眉毛一下跳了起来。
“我不是针对你。因为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你去过那个基地,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陆晋正色道。
“你这是过河拆桥!让这狗屁基地见鬼去吧!我爸爸到底怎么了?”岳彤疾言厉色起来。
“他——不太好!”陆晋诚实地说,见岳彤脸色瞬间惨白,又补充道,“不过,也不能再坏到哪儿去了。”
“他们拘禁了他?然后来要挟我?”岳彤握紧了杯子,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
“你不用做无谓的猜想。”陆晋像个谈判高手,掌握着节奏,“我们先来谈谈条件吧!”
“说!”岳彤的背挺得笔直,好像用这个动作能够抵挡住一切向她轰炸的炮弹!
“后天,程旷他们到集团做工作汇报时,请你帮助他们拿下第二阶段的项目经费。”陆晋说得很慢,务必让岳彤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果然!他们拿我爸爸威胁你,让你来跟我谈条件是吗?我就说,我爸在电话里怎么古古怪怪的。他是在暗示我,让我去救他!我要报警,报警!”说完她就抓起了桌上的手机。
“你无凭无据,报警又能怎么样?”陆晋一把握住了岳彤的手,“你冷静点,没人拘禁岳川。”
“那我爸为什么不回北京?这个项目,他才是总负责人、总设计师,什么时候轮到程旷代替他汇报工作?”岳彤连珠炮似地逼问。
“程旷她——和你爸爸一样了解这个项目。”陆晋平心静气地回答,“你帮他们,就是帮你爸爸!”
“可是,我们股东们已经决定要停止这个项目了。鬼知道第二阶段还要砸多少钱进去。这个项目就是个陨石级大坑,永远填不满,只有我爸爸这种理想主义者,才愿意花一生的心血去做这种鬼实验。等他们把沙漠变成森林,人类都可以移民火星了!”岳彤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在发泄自己长年累积的不满。
“不,你父亲不是一个人。”陆晋脑海里闪过大火围林时,程旷他们奋力扑救的情景。
“你是在说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程旷吗?”岳彤突然像看到了什么希望似的,“你不要被骗了!程旷最会骗人,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名利心比谁都重。她曾经跟我爸说过,她要这个世界记住她的名字。如果我爸一直在,这个世界就只会记住岳川这个名字,而不是程旷。所以,是她策划了这一切吗?”
陆晋愕然。
“程旷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陆晋想要缓和一下岳彤对程旷的偏见。
“你果然被她骗了。你知道吗?自从十年前她靠走后门做了我爸的学生,一开始,我爸也是抵触她的,可是后来,她就把我爸爸给洗脑了!我爸开口闭口都在夸她,人前人后提携她,媒体采访也把她推到幕前,她凭什么让我爸这样护着?就因为她出了场事故,没了只眼睛?她这是在利用我爸对她的愧疚。”岳彤从鼻腔里喷出不屑。
陆晋看着眼前高傲却难掩嫉妒的岳彤。
是啊!这十年来,岳川每天朝夕相处的人都是程旷。真正继承他衣钵的,不是他血缘上的女儿,而是程旷。
她是岳川精神上的女儿、同伴、知己、继承人!
难怪岳彤嫉妒她,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旷确实抢走了她的父亲。
她不了解岳川,所以她也不会理解程旷。
她们俩的世界,隔着整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不管怎样,你后天帮了他们,我就立刻把这四个月以来我所看见的、听见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你。包括你爸爸亲笔写给你的一封信。”陆晋盯着岳彤,分辨着她脸上游移不定的表情。
他知道,岳彤一直给基地的人使绊子,克扣他们的经费,满足她小小的报复心理,这甚至能代表她公私分明,是完全以集团的利益为先的。
岳彤沉默了。
临走时,她喝光了那杯鲜榨果汁,用纸巾轻轻抿了抿嘴角,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晋:“只帮一次,不保证成功。”
陆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黄昏的时候,陆晋刚去楼下便利店交完电费,就接到了程旷的电话。
电话里,程旷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她刚和娄云他们开完会,完善了后天要提交的项目报告。
在聊了一大通工作之后,她突然小声问:“陆晋,我们约会吧!就像那些正常的男女那样。”
陆晋愣了一下,难道他们不是正常男女?
他有些想笑,但还是严肃地点头,尽管电话那头的程旷根本看不见:“那我们约在酒吧喝一杯?”
“你总是在酒吧撩妹子?”程旷揶揄道。
“从来都是妹子撩我!”
“好,那你安静地等着我来撩!”程旷笑着说道。
陆晋说了自己家楼下酒吧的地址。
等陆晋收拾了房间、洗了带去沙漠的衣服,又把照片导入电脑整理好,天早就黑透了。
因为是周末,陆晋到楼下时,已经没位置了。
还不到跳舞的时间,有些来得早的客人,却已在过道里扭腰摆臀地自“嗨”起来,陆晋进去的时候,连走路都得侧着身子。
他只得坐到吧台边,要了一杯德国黑啤,先喝了起来。
在沙漠待久了,他发现自己喝酒的速度变快了,有点西北汉子的做派了。
一杯酒刚见底,他便接到程旷的消息,她已经在门口了。
陆晋忙嘱咐酒保替他留位,便出门去接她。
远远地,他便见到一个高挑的姑娘背对着门口,在和一个打扮得很朋克的年轻男人说着什么。
那姑娘头发极短,穿着衬衫短裤,露出两条修长笔直的大长腿,正是程旷无疑。
他忙走过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程旷回头,冲他嫣然一笑,用沙哑的声音对那个年轻男人说:“看,没骗你吧,我有男朋友了!”
陆晋顿时被那个笑容晃花了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拍错了人!
这身材、这发型、这声音,都是程旷的。
可是这张脸——这张脸上并没有戴眼罩,一双宝光潋滟的眼眸,正含笑看着他。
陆晋眯了一下眼,仔细辨认起来——英挺的鼻子、薄唇、端方的下巴,甚至脸上水泡留下的粉红痂皮,都是程旷式的。
但——眼睛!
陆晋能确认,此刻面前和程旷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两只眼睛都正看着他。
没有了眼罩的程旷的脸,那身彪悍的匪气也荡然无存。
尽管她还是留着贴头皮的超短发,但充其量就是个时髦野性的都市女郎,与粗鲁的土匪相去甚远。
难怪她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有人来搭讪。不,不,不!
这不是程旷!
“程旷没说过她有孪生姊妹啊。”陆晋收回了揽在她肩膀上的手,好整以暇地问。
“我是没有孪生姊妹啊!”程旷将头凑到陆晋跟前,一龇牙,露出痞子般的笑容。
哦!这就是程旷!
“所以,你的眼睛……”陆晋指了指她的眼睛。
“Surprise!”程旷上前拉了陆晋的手,低声说,“你再不跟我进去,你就得跟人抢女朋友打架啦!”
陆晋只得压下心中疑问,跟着程旷一路分开跳舞的人群,在轰炸机一般的音乐中,挤到吧台前坐下。
他又点了两杯黑啤,塞了一杯到程旷的手里:“现在可以解密了吧!”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程旷喝了一大口啤酒,舔了舔唇上雪白的泡沫。
“难道我不应该好奇吗?”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所以,你为什么要戴眼罩?不是被炸飞的石头打瞎了吗?”
“谁说我瞎了?”程旷嗤之以鼻,“这是以讹传讹。”
“那真相是?”陆晋将脸凑到程旷跟前,仔细打量她的右眼。
她右眼周围有一圈皮肤比整张脸的肤色白皙很多,显然是常年佩戴眼罩的结果。
但这只眼睛,和左眼并没有太大区别。
除了右眼角,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眼睑微微内缩,如果不仔细辨认,不会发现右眼窝比左眼略下陷。
“当年我的眼睛,确实被炸伤了,视网膜、角膜和晶体都受到严重的伤害,确实看不见,瞎了。做了手术以后,右眼视力勉强恢复到了3300度。”
“3300度?”陆晋差点叫出声:“那还不是等于什么都看不见?”
“那当然不是!它还是能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色块和光线的,和最初什么也看不见的一片漆黑相比,已经好很多了。”酒吧很吵,程旷不得不贴着陆晋的耳朵解释道。
“那现在呢?”他着急地问。
“现在还是3300度啊!但因为我的眼睛不能再植入晶体了,我爸爸就送我去美国最好的眼科实验室定制了一只特殊的隐形眼镜,戴上它,能弥补角膜和晶体的损伤,令我的视力恢复到400度。”说完,程旷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喏,你看。就是这只眼镜。”
陆晋忙凝神细看,果然在她的右眼上看见了一只琥珀色的镜片。
“很硬的镜片,刚戴上去的时候,像在眼球上插了片刀片,随时都在流泪。”程旷耸耸肩,“现在好多了,只出门那会儿流了一公升的眼泪。”她夸张地比划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戴眼罩?”陆晋好奇地问道。
“为了吓唬人呗!”程旷大大咧咧地说,说完又忍不住大笑,肩膀一抽一抽的,“骗你的!因为在沙漠里太干燥,这种镜片的含水量要求特别高,得随时补充特殊的护理液,很不方便。而且沙漠随时有飞沙,一旦眼睛里进了沙子,这镜片就毁了。八万块钱一片哦!”程旷皱眉感叹,“虽是富三代,也不能天天换吧?”
“你不戴眼罩,漂亮多了!如果第一次见面时,你没戴眼罩,我可能当场就看上你了。”陆晋认真地说道。
“哈,那我吃亏了!我可是一眼就看中你了!”程旷指着自己的眼睛。
“你是从头到尾只拿一只眼看我吧!”陆晋戏谑道。
“我这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呢!”程旷大言不惭,“这不,刚见面我就把胸罩脱了引诱你!”
“你应该把眼罩脱了,还管用些。”陆晋故意打击她。
程旷不上当:“那我可就连路都走不稳了。”
她说,如果不戴眼罩,左眼对距离的判断会严重影响到右眼的判断,走路就会头重脚轻,一边倒。
陆晋默然。
过了半晌,他轻声说:“你可以选择不回沙漠,这样你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看世界。”
“我宁肯在沙漠里做一只独眼的鹰,也不愿意做都市牢笼里的金丝雀。”程旷毫不在意地说,“两只眼睛看世界固然舒服很多,可是,如果只看着这世界,看着它一点点溃烂,而不去做点什么改变它,我会先崩溃的!毕竟地球不需要人类,环境再恶劣都与它无关,在它近五十亿年的生命中,什么风浪没见过?需要地球维持宜居环境的,是我们脆弱的人类。”
陆晋笑了一下,一把揽住她,用力在她受伤的右眼上亲了一口:“真是个好姑娘!”
“我爸妈可不这样认为!”程旷顺势勾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抱怨道,“昨晚数落我到半夜,直到把我给骂睡着了,在他们心里,我就是家族的害群之马。我有个小表妹,二十六岁了也没交男朋友,跑去非洲做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差点被非洲狮给吞了,她还美其名曰向我学习,她爸妈恨死我了。”
“可是,你已经有男朋友了!”陆晋好心提醒。
“对啊!要不是打着和你约会的幌子,估计我妈现在还在家唠叨我。”程旷笑意盈盈地说道,然后重复了一句,“陆晋,你算我男朋友吗?”
“我是男是女,你还不清楚?”陆晋将嘴凑到程旷耳边。
程旷便暧昧地笑了:“一会儿再仔细验验!”
在快速喝完一杯黑啤后,程旷又搬出她的喝酒理论:酒要烈才尽兴!
于是,他们改喝苏格兰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在麦芽的焦香和浓郁烟熏味中,两个人越来越放松,直至醉意酣然。
程旷甚至拖着陆晋站在吧台边就开始跳舞。
她大概有十年没有进过酒吧了,跳舞的套路还是十年前流行的那些。
换了别人,应该会怕被人嘲笑土包子吧。
可是程旷不!
她连舞也跳得气吞山河,当仁不让,就好像她才是这酒吧的领舞一般,恣意狂放得很。
不愧是少女时代混过地下摇滚乐团的,又有芭蕾舞演员的强大基因,程旷的舞跳得相当野性不羁,腰肢柔软,又不失韧力。但陆晋总会联想到她虎虎生风的拳头,和倒在她拳下的对手。
程旷可不管这些,只顾着自我陶醉。在DJ放印度风格的电音时,她还即兴跳了一段肚皮舞。程旷没有肚皮舞娘圆润的小腹,她的腹部是轮廓分明的腹肌,款款摆动时,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这样的程旷,很性感很撩人,吸引了不少男客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般刺眼,有人甚至借着跳舞的机会,挤到程旷跟前搭讪。
陆晋有种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将程旷挡住的冲动。
然而他毕竟是在战地混乱的小酒馆里混迹过的人,深深知道这种精神力强大的女人,是不会甘做某个男人背后的女人的。
她们的风采天生就是要展露在众人面前,供人欣赏折服的。
心胸稍微狭隘一点的男人,是没法与她们走到一起的。
陆晋自认是个胸襟还算开阔的男人。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让程旷把她大杀四方、神鬼勿近的黑眼罩拿出来戴上。
但他如果提了这要求,她估计会把她的黑胸罩掏出来扔他脸上。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程旷与陆晋都跳得一身大汗。
陆晋摸了一把她的颈窝处,亮晶晶的汗珠,他趁机贴着她的面颊咬耳朵:“要去我家洗个澡吗?”
“去你家洗澡?还不如去我家。”程旷坏笑,“这时候不堵车。”
“我家就在楼上!”陆晋一字一顿,悠然道。
“哦!”程旷了然,原来他把后续活动都安排好了,无缝衔接。
于是,她爽快地点头,一仰脖子喝干最后一滴酒,跟着陆晋出了酒吧。
陆晋家在三楼,一楼和二楼都属于酒吧。
他还没来得及开灯,程旷便一脚踏进了黑暗之中。
尽管还能听见楼下强劲的音乐声,但房间里那自成一格的安静与孤独,像黑色的暗潮,瞬间便围拢上来。
在这样幽暗沉默的房间里,哪怕脚下的地板在嗡嗡颤动,哪怕楼下红男绿女的嬉笑怒骂能毫无阻隔地透进来,哪怕窗外霓虹泻进来如一墙流动的波光,哪怕房间并不大,但还是给人置身荒野的空旷感。
程旷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下一瞬,陆晋的唇就已经堵上来了。
他的唇滚烫,带着苏格兰威士忌麦芽的甜和淡淡的烟熏味,这是一个被炙烤得快要燃烧起来的吻,在他们唇齿摩擦间爆发出肉眼所不能窥见的火花。
程旷的身体迅速被这火花点燃,体内的欲望叫嚣着反扑而上,下一刻,她的衣服就被陆晋剥光了。
他解开她衬衫扣子的手势,像园艺师熟练地剥离一朵玫瑰的花瓣,优雅、从容、利落,好像早在黑暗中演练过无数次。
窗外广告牌紫色的灯光投映在她光裸的身体上,不断流动变幻,像从蛮荒之地投射而来的古老图腾,神秘而野性。
她的眼睛看着他,目光灼灼,极具攻击性。
同时被两道跳跃着火焰的目光炙烤焚烧,这得承受双倍的诱惑与进攻,陆晋有点不适应。
他没有想到,不戴眼罩的程旷会越发炽烈,烧得他身体不断膨胀紧绷,几乎要发出干柴崩裂的声响。
可程旷一点都没有女人固有的羞涩,大胆无畏地袒露自己的身体,袒露自己的欲望,袒露她对他的渴望和野心。
陆晋被她蛊惑,用力将程旷按在墙上,毫不犹豫地要了她。
两具汗涔涔的身体融为一体,贴合得毫无间隙,就好像上帝造人时,早就将他们的身量体形都设计得严丝合缝,是同一个模具里倒出的两个坯子,天生就是为了契合在一起。
这是陆晋第一次主动出击!
程旷很清楚,像陆晋这样常年生活在战乱中的男人,是不会主动招惹女人的,因为他们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把控。
他永远站在被动的彼岸,等待被人接纳,或者放弃。
而此刻,他的主动是一种不计后果的承担。
他们没有将喜欢和爱诉之于口,因为喜欢和爱,对于两个注定要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来说,是那样沉重。
可是此刻,她从陆晋的主动里,感受到了他无法言说的承诺。
程旷被他鲜少流露的热情感染,使出一百二十分的热力,去包裹他、接纳他、纵容他、迎合他。
这是一场漫长的欢爱!是一次又一次毫无保留的交付。
那些浓烈而不可道破的情感,只能借由身体的碰撞来倾诉,像北京八月的夜风,浩荡、缠绵、激烈、热情洋溢,却又沉默厚重。
在这座庞大而古老的都城,每一天、每一夜都有故事发生。
而有一些故事,注定永远不为人知。
亚麻色的窗帘迎着浩荡的长风,猎猎如幡。
窗前窄窄的单人床上,汗涔涔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月光倾城而下,湿漉漉地流淌在床前的地上,像泛滥的护城河水。
那窄窄的床,那扬起的幡,被这月光河流簇拥着,随波荡漾;躺在床上的两个人的心也跟着一荡一漾,简直要顺着那温柔的波光飘到月亮上去了。
程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陆晋光裸的背脊,摸着他背脊上斑斑点点的旧日疤痕。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像春天的风,一心要拂去冬的痕迹。仿佛她的手,只要拂过柳树,柳树便发了芽;抚过草地,草地就开出了花;拂过冰面,冰雪便消融成温泉;而此刻她的手拂过他的伤,他的伤便不痛不痒愈合如初。
陆晋在程旷的抚摸中,渐渐平静下来,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眼皮也越来越沉。
楼下酒吧音乐渺渺,要散场了——
听着陆晋微沉的呼吸,程旷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失眠了。
陆晋家没有空调,只有一部老式吊扇无力地转动,发出规律单调的“嗡嗡”声,越发令一切变得不真实。
潮湿的空气,闷得人直流汗。可是,此刻她也不觉得热,只是身子发虚,仿佛正飘浮在云端,四下都没有着落。
程旷喜欢脚踏实地,抵触一切虚妄。
她定了定神,身下的床是陌生的,身边的男人,即便她已经熟悉他身上每块疤痕的形状,但她真的了解他吗?
陆晋实在是一个寡言的男人,若无特殊情况,他从不谈论自己。
他说,他的一切成就与过往,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出于尊重,他必须保持缄默。
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她不得不努力拼图,从他的只言片语、表情举止里,将他一块块的灵魂碎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如今那块拼图几近完整,却还是缺了一块。
想到这里,程旷再也躺不住了。
她翻身下床,赤脚走到吊扇下,迎着那热烘烘的风吹了片刻,将心底的那一抹郁闷吹散了一些。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与霓虹在幽暗的空间里铺陈徘徊。
程旷捞起衬衫穿上,踮着脚,轻轻走到客厅。
进门就是一场酣战,她甚至还没看看这战场是什么样的。
施一源曾说,从一个人的房间,能够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克的房间干净、明亮、生机盎然,很符合他的性格。
十一块的房间凌乱、诡异、脏兮兮、神道道,也像他这个人。
娄云的房间,是基地唯一有梳妆镜和骨瓷杯的房间,透露出她骨子里上海女人的做派。
于是,程旷在陆晋的房间里漫游,寻找他最后的那块拼图。
这是一套很小的两居室,附带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没有阳台。
但就是这样局促的两居室,居然给人一种空荡荡,如同置身旷野的感觉。
因为,房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客厅里摆着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堆靠墙码着的书,卧室里更是只有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
厨房是空的,连锅碗瓢盆都没有,洗衣机和冰箱违和地摆在一起。
卫生间的一半被隔出来做了暗室,浴室便堪堪只能容下一个人,梳洗镜前孤零零地放着一瓶Aesop的洗发水,程旷打开闻了闻,是陆晋身上的味道。
与其说这是一个家,倒不如说更像个打尖儿的旅店。
可说它是旅店,却又对它不公平。
程旷看着白色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照片,那些黑白照片,在陈旧的墙壁上是那样触目惊心,像一整座地狱活生生地从墙里长出来。
程旷将手机的电筒打开,一幅一幅照着看过去,聚拢的白色灯光冷冰冰地照在那些比灯光还要冰冷的画面上。
第一幅照片,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抱着一个婴儿,倒在血泊中,他的双腿已经被炸飞了。路边炸弹同时摧毁了这个家庭的两个孩子,他们的母亲跪在旁边,亲吻大儿子的额头,同时吻在他额头上的,还有母亲扑簌簌的眼泪。
神在这一刻,闭上了他的眼睛,任凭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喊,也不肯再眷顾这两具蜷缩的小小身体。
第二幅照片,画面正中一堵断墙边,一个蒙面的年轻人正在倒下,刚刚被子弹击碎的墙壁飞溅着石灰碎屑。他断掉的手臂高高举着,像在宣誓,宣誓他是为自由民主而战。他的旁边还有几个人正躲在废墟后面,对着镜头还击。
程旷只觉得,那些子弹随时会“嗖”的一声射穿画面,射中正在凝视它的人。她难以想象,拍照的陆晋是如何在那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调好光圈、对好焦距,还堪堪躲过那些迎面飞来的子弹的。或者,他并没有躲过。
第三幅照片,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村落的春天。灿烂的阳光透过雪白的花树,在地上投下一团又一团静谧的阴影,那些阴影,是堆积成山的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一些人正拖着尸体,把他们摆成一排。在这群忙碌的收尸人的稍远处,一对年轻的男女躲在一棵开满白色小花的苹果树下接吻。不知是久别重逢,还是刚刚死里逃生,这对年轻男女吻得如痴如醉浑然忘记一切。
死亡、战争,都抵挡不住爱情的魔力,然而爱情在战争面前,又是那么脆弱。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又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这个男人是如何在死神的镰刀下,发现美好,又眼睁睁看着这些美好,被屠戮、被摧毁?这样的生活,需要多么强大的心脏,来承受其中的沉重?程旷想起陆晋那双始终带着淡淡怜悯与忧郁的浅褐色眼睛。那双眼睛终日蒙着一层冰,那是死亡的阴翳吧?
第四幅照片,一个类似集中营的帐篷外,半靠着一个皮包骨的少年,他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晴朗得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空,安静地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可是,死神还没有降临,几只秃鹫已经迫不及待地盘旋在他的头顶,只等着他一闭眼,便俯冲下来,分食他的身体。可是少年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好像死亡对他来说,是更美好的去处。活着,反而是炼狱。
第五幅,阴沉沉的天空下,几名库尔德女兵正匍匐在草地上,袭击一辆汽车。画面中间的女子非常年轻漂亮,戴着面纱,露出深目浓睫,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步枪的瞄准器,眼睛里的光芒简直可以照亮整个晦暗的画面。她身边的一名女子,手中拽着一枚手雷,正半扬着准备投出。她没有戴面罩,正走向衰败的面孔,透着无比的坚毅果敢。
照片的下面,印着一行小字:那些极端分子惧怕死在女人手里,他们相信如此便不能上天堂。
原来如此——也许,当人们注视这些照片时,这几个女兵已经牺牲或者被捕了。但如果她们还活着,就一定还在用女人柔软的身躯,对抗最邪恶的杀戮!
程旷终于明白,陆晋为什么能看见她动刀动枪却毫不诧异,原来他早见过比自己更彪悍、更疯狂、更不顾一切的女人。
墙上大大小小的照片有几十幅,有些是装裱在相框里的;有些只是简单地冲印出来,用图钉按在墙上;有些照片已经变黄起斑,被日光晒得卷起来;有些却还是新的,格外黑白分明。
程旷被这些照片深深地震撼了,好像不是置身在八月的暖室中,而是踩在腊月隆冬的冰窖里。
这都是些什么样的照片啊?
抽离了色彩,黑白的影调更加专注、冷硬、静默、克制,充斥着悲伤和绝望。与这样的照片对视,你会被拖入其中,拖入那生与死对决的瞬间。
死亡,在你看向这些照片的时候,正在发生。
当相机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死亡便被囚禁在地狱般的画面中,离不开、挣不脱,只能赤裸裸地昭示它的存在。
这些照片安静地呐喊着,为那些挣扎在苦难中的人发出怒吼!发出谴责!发出求救!
如果不把这些照片展示在人前,这些人的痛苦、绝望、无助,就只能在隐匿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腐烂溃败,最终被时间吞噬。
看看这一墙沉默的反抗吧!
程旷注意到,右下角的一张照片上,手写着一行小字:“既然黑暗出自地狱,就让光明从坟墓爬出来。”
程旷记得这是雨果曾经向伏尔泰致敬时说过的话。只是,陆晋改了两个字。
他是在表达自己的决心吗?
程旷突然发现,原来她和陆晋在他们还不认识彼此的时候,就在做着同一件事,一做就是十年。
他们都在对抗死亡!
她是在对抗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寸草不生的死亡。
他是在对抗独裁者引发的战乱带来的死亡。
原来,他们是同类,都妄图改变人类暴行带来的恶果。
他们是妄图无限趋近光明的人。
因为只有离光明越近,才越能把黑暗抛在身后。
可是,此刻远离战争,躺在北京狭窄阁楼里的他,还是原来那个他吗?
程旷踮着脚走回卧室,走到床前,月光下陆晋的脸,即便在沉睡中也微微蹙着眉,好像有无穷的心事压在他眉间,令它们不得舒展。
程旷伸出手,想要替他抚平那挥不去的阴霾。
可是,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发现,她一向刚硬的心里,正涌出万般柔情,而两行热泪正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