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死亡与寂灭
“找得到依靠,也能成为别人的依靠,才是女人最幸福的样子。”
——程旷
这一夜,轮到程旷和陆晋值夜。
两人守着篝火,并肩坐在沙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程旷抱着一台找水仪,在笔记本上做着当天的数据分析。
“你看,地下这一层的曲线表示,有一条大河曾经流经此处,只是已经被黄沙覆盖了,但还是能看见古河道的踪影。地底的岩石储存了一部分水,明天再多找几个地方探测,估算一下水量……”她小声说着,与其说是讲给陆晋听,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此时已经是九月,距离中秋不远,月光分外皎洁。
皎皎清辉洒下,将纵横起伏的沙丘照得一片透亮,湿漉漉的,像刚刚铺上的新雪,还带着冷意。
程旷做完当天的整理工作,便缠着陆晋讲过往的经历。
“你知道现代战争最可怕之处是什么?”
“武器杀伤力特别大?”程旷答。
“武器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战争的前线不再是与世隔绝的战场,而是人们生活的地方,普通人最日常琐碎的生活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陆晋说,“那些本该平凡的每一天,都很可怕。”
“那你还要回去?”程旷问。
“不是你鼓励我,有梦就要追吗?”
“可是,你的梦想是与噩梦纠缠在一起的。”程旷说。
“我的梦想——”陆晋静静看着程旷,“是让噩梦不再上演。”
“希望你梦想成真。”程旷真诚地说道。
“那你得等我很久很久——”陆晋握住程旷的手,她的手出乎意料地有点凉。
“你也看见了,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等你。”程旷大大咧咧地将脸凑到陆晋跟前与他对视。
陆晋心中突然一暖——即便是被死亡和危险的阴影笼罩,战地记者身上毕竟还是带着某种光环的。
他们的生活也多在紧张刺激、肾上腺素飙升的情况下度过。人们提起他们,也是仰望钦佩更多。
可是,程旷他们这样生活在沙漠深处与世隔绝的无名科学家,却是连一点点光环都没有的。他们拥有的只是乏味无趣的工作、寂寞单调的生活、恶劣粗陋的生存环境,每次野外作业都繁重艰苦,还得拿命去搏……是什么支持他们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呢?
他看着程旷的眼睛,那只始终燃烧着野火的眼睛。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钦佩之意。
也许她所追求的,就是无欲无求、无所畏惧。
程旷被陆晋看得有些心慌。
他的眼睛太可怕了!当他注视她的时候,能够轻易穿透她的眼睛,洞察她灵魂最深处的世界,就像随手推开一扇门那么容易。
她突然想用力亲吻这双眼睛,吻乱他眼中的沉静镇定。
她将头凑过去,“啪”地在他眼皮上盖了个响亮的吻,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又想要移到另一边。
“咳咳……”娄云的咳嗽声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程旷扭头,娄云正从帐篷里探出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程旷顿时心虚,但仗着脸皮厚,反而一龇牙,对娄云道:“怎么?羡慕?找裘老头去呗!”
“我找你!”娄云从帐篷里钻出来,大大方方地说,“水喝多了,陪我去方便一下?”
程旷了然。
这地方有野兽出没,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大型动物,但两个人结伴总好过单独行动。
于是,她把头灯往头上一架,便和娄云一前一后往远处走去。
翻到一座二十多米高的沙丘背后,程旷觉得喝下去的水也变成了尿意。
于是两人在沙坳里各自找了一丛灌木一蹲,脱了裤子便方便起来。
程旷一边抬头看天,一边还哼歌:“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啊——”
黑暗中,娄云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号,跳了起来。
程旷吓得一哆嗦,拎起裤子就奔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她急慌慌地喊道,头上的射灯便将娄云罩在了雪亮的灯光中。
娄云光着屁股,手拼命往后一挥,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一下就跌到了沙地上。
程旷扑过去,用头灯一照——竟是一条褐黄色的两尺来长的细蛇,那蛇动作奇快,“嗖”的一下就往沙里一钻,没了踪影。
但程旷还是看清了那蛇眼睛上翘起的金黄色小角。
“天哪!”她失声惊叫。
角蝮蛇!那是沙漠特有的蝮蛇,剧毒!
基地里曾经有个师兄被咬了,九死一生去了半条命,从此再也不肯野外作业,转去做办公室文职了。
她骇然往娄云光着的屁股上看去——大腿根部有两枚牙印,正有血慢慢渗出来。
“蹲下,别动!”程旷嘶声大喊,并立即扑过去将娄云摁倒在地上。
“小程,小程,什么东西咬了我?”娄云惊慌地喊,声音颤得模糊不清。
“蛇,你被蛇咬了。”
“有毒吗?”
“有毒!”
“啊!我完了!”娄云哀号一声,像被人掐住七寸,一下就软了身体,歪在地上不敢动弹了。
“胜叔,快来,娄姨被蛇咬了!角蝮蛇,剧毒!”程旷从腿包里抽出对讲机,大声连呼!
“收到!让她别动,伤口放于低位,我马上来!”裘胜的声音从对讲机那头传来,沉稳有力。
程旷心神一松,恢复了清明。
程旷听人说过,被角蝮蛇咬了,五分钟内如果不能迅速清除毒素,血液就会通过静脉进入心脏,而人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她顾不得许多,用力将娄云拽起来,强迫她保持下蹲的姿势:“娄姨,你就蹲着,保持臀部低于心脏,血液才不会回流。”
然后她将脸凑到娄云的臀部,仔细查看伤口。
“得了,这下命要没了,老脸也丢光了。”娄云牙齿轻磕,不知是冷是痛还是恐惧。
蛇咬的位置恰好在大腿根部,伤口不大,只有两个深深的牙印,还好没有蛇牙断在里面。
显然娄云被咬的瞬间,便将蛇扯掉了。
程旷三两下从衣服里扯出胸罩,快速拧成绳,把娄云受伤的大腿根部死死勒紧,用力扎成一个死结,阻止静脉血向心脏回流。
然后,她抖着手,从腿包里摸出打火机:“娄姨,我替你烧一下伤口,杀毒。可能会烧焦一小块皮肤,疼,你忍着……”
她嘴里七零八碎地宽慰着娄云,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敢迟疑,“啪”地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苗“腾”地蹿起来。
娄云痛得瞬间发出一声惨号,身子猛然往上弹起。
程旷不敢迟疑,一把按住娄云,继续用打火机烤着她的伤口,眼睁睁看着伤口被烤得瞬间皮肉萎缩。
娄云蹲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喉咙里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呻吟。
程旷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下一刻自己也要歪倒在地。
但她依然抖着手,对娄云说道:“好了,现在我给你把伤口划开,把毒液挤出来,你忍着!”
她扔了打火机,从腿包里翻出一把小刀,趴在地上仰着头,小心翼翼地往娄云腿根上的伤口划去。
“我来!”喘气如牛的声音在程旷身后响起。
她的手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按住,卸了她手中的小刀。
她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裘胜已经翻过沙山,赶到了,头灯下他的胸口急剧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所致。
沙坡上,隐约还有几个快速奔过来的身影,跑在最前面呼喊程旷名字的是陆晋。
“让程旷来!”娄云一边呼痛,一边喊。
“她下手不知轻重!”裘胜边说,边按住妄图挣扎着提裤子的娄云,“这关头,你害个屁的羞啊!”
“可不就是害屁股的羞?”娄云忍着痛强辩道。
“呸!害羞也得给我忍着!”说话间,裘胜已经趴到地上,粗暴地把娄云的裤子往下又拽了拽,让她的整个臀部大腿都暴露出来。
他的头灯将娄云光裸的臀部照得雪亮。
娄云心知自己命悬一线,也顾不得疼,一张老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只低垂着头,嘴里小声咒骂着裘胜。
尽管情况危急,但程旷在旁边看得突然有些想笑。
裘胜却道:“想不到你的屁股保养得挺好,白白嫩嫩的呢。”
他话没说完,娄云已抬头破口大骂:“你这老流氓!”
骂声未落,她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声音之大,简直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得“噗噗”落下。
原来,裘胜说那句调笑之话时,已经下狠手,在她的伤口处快速划了一个深深的十字切口,并用力往外挤血。
那血已然乌黑如墨汁。
程旷看得心惊,下意识退了一步,不防撞在了一堵肉墙上。
陆晋的气息出现在她鼻端。
他伸出手握住程旷的肩膀:“别怕!丁克带了蛇伤解毒片。”
程旷心里一松,立即便觉察到夜风“嗖嗖”地吹得人骨头发冷,越发显得陆晋的怀抱温热可靠。
这片刻的温软,可供人依靠取暖,却也易令人丧失斗志。
而她,绝不允许自己退缩。
程旷微微定了心神,脱下身上的防风外套,上前跪在地上,将外套裹在瑟瑟发抖的娄云身上,伸出手环抱住她,让她整个人倒在自己怀中。
她要做的,是别人的依靠。
“别过来,让他们都别过来!”娄云一边抖着,一边哀声求道。
程旷又着急又心疼又觉得好笑,转头对已经围拢上来的其他几人喊道:“去去去。站远点,没见过光屁股啊!”
“你个死丫头!”饶是被疼痛惊吓折磨得手脚瘫软,娄云仍忍不住恼羞成怒地狠狠掐了程旷一把。
“啊!”程旷大叫,“干吗掐我!”
众人憋笑,适才的紧张与惊惧突然间淡了不少,忙纷纷退开一些,远远站着。
“娄姨,你没事吧?”丁克关切地喊道。
“别打岔!”裘胜厉声呵斥,然后又大声对程旷说道,“你把娄教授抱稳了,这毒血得吸出来!”
“不要!不要你吸!”娄云在程旷怀里一哆嗦。
“怎么?嫌弃我老了?难道你想陆晋来吸?小李、小王?还是刚刚十八岁的库尔班?”
“让,让小程来!”娄云蔫儿着嗓子要求。
“娄姨,别,我可下不了嘴!你就凑合让胜叔替你吸了吧!”她这话一出口,远处人堆里居然发出一阵哄笑。
娄云闻声,将脸往程旷怀里一钻,彻底不动弹了。
裘胜笑着,就要将嘴凑向娄云雪白的屁股。
“胜叔,等等!万一你嘴里有伤口,可不得了!”程旷忙拦住裘胜,腾出一只手,从腿包里摸出一把方形的小塑料袋,用牙齿撕开其中一个,挤出一个粉红色的避孕套来,“隔着这个吸吧。”
“死丫头!准备周全啊。”裘胜接过避孕套,撑开了覆盖在娄云的伤口上,隔了薄薄的橡胶薄膜用力吸了起来,只一口,避孕套里便盈满了乌黑的鲜血。
“居然是草莓味的。”裘胜吐出避孕套,一边感叹一边换了另一个继续吸。
众人头上的探照灯齐刷刷地射向陆晋,将陆晋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是程旷买的。”陆晋气定神闲地说,“与我无关。”
丁克却将头埋在施一源的肩膀上闷笑起来。
裘胜趴在地上,仰着头,一口一口吸着娄云撅起的屁股根部。直到伤口里流出的血变成鲜红色,他才停了嘴,“噗”地吐出避孕套说道:“娄教授,你这条命虽然是我救的,可千万别以身相许啊!”
娄云在程旷怀里闷哼一声,一动不动地装鸵鸟。
裘胜将带来的一瓶水尽数淋在娄云的伤口处做了简单的清洗,自己又漱了漱口,才道:“我这晚上可是把各种水果味儿都尝遍了。”
陆晋瞥了一眼程旷,程旷忙耸耸肩无辜地说道:“这可不是给你准备的啊。野外作业,避孕套用处多着呢,甚至能充当临时试管呢。”
老周傻乎乎地点头附和,表示他也带了一大盒。
陆晋叹了口气,难怪老周找不到女朋友。
过了一会儿,娄云扶着程旷的胳膊,惨白着脸站起来,想要自己强撑着翻过沙山回营地。
下一刻,她的身体便腾空了。
她一抬头,与裘胜流里流气的目光撞到一起。
“让我救人救到底吧。”裘胜轻声说道。
不知为何,她从他戏谑的目光中看到了深不可测的关切。
她没有拒绝,任由裘胜抱着,一步步翻过沙丘,往营地走去。
她听着他粗重的喘息,他热滚滚的呼吸喷在她的头顶,带着股说不清的、混合着热带水果的香甜味道。
热情洋溢的程旷,果然连这方面的爱好都粗率得可爱。
她有些想笑,慢慢地,她将头靠在裘胜的胸膛上,他的胸膛很厚实,心跳急促而有力,带着股令人无法阻挡的糙爷们儿的魅力。
娄云忽然鼻子发酸。
半生已过,曾经也有无数风度翩翩的学者青睐于她,但她为着心中的执念,选择了孑然一身。
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铸起铜墙铁壁,不会再让任何人扰乱。
可此刻,她发现她的心乱了,比那一夜看见裘胜被刀深深刺中还要乱。
这粗俗不堪的男人。
莫名地,她觉得大腿根的伤口处仿佛还残留着裘胜嘴唇温热的触感……
她老脸一红,心差点脱腔蹦出。
到了营地,娄云已经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安置在帐篷里,由程旷替她给伤口消了毒,包扎好。
整个过程中,娄云都昏沉沉的,时醒时睡。
到半夜,饶是已经吃了蛇伤解毒片,她还是发起了高烧。
程旷本想留在帐篷里照顾娄云,可谁知裘胜主动揽了这任务。
帐篷窄小,只能容下两人。
程旷便退了出来,依然回去守夜。
谁知刚爬出帐篷,陆晋忽然一把拽住她,讶然道:“程旷,你屁股上怎么也有血?”
程旷探手一抹,摸到濡湿一片。
她伸手凑到鼻尖一闻,果然是血腥味。
“呀!”她一拍脑门,低声喊道,“我亲戚来了!”
程旷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生理期到了。
那角蝮蛇也许就是闻到了血腥味,才被吸引过来。但不知为何,它没有咬程旷,反而袭击了娄云。
回帐篷里换了裤子,程旷便拎着染了血的裤子要到咸泉边去洗。
陆晋却拦住了她,接过她的裤子道:“女孩子这个时候,别碰冷水。”
说完,陆晋便径直去了沼泽,蹲在地上,替程旷搓洗染血的裤子。
沙漠里夜深水凉,虽不至于冰寒刺骨,却也极为冻手。
程旷咬着嘴唇,走过去蹲在陆晋身边,看他认真地搓洗那团血污。
他的手指细长硬朗,连搓裤子都那么好看。
程旷眼睛一闪一闪,一颗心软烂成春泥。
没有他,她差点真当自己是每月来一次月事的男人了。
“我洗衣服的样子很好看吗?”陆晋问。
“嗯,好看!帅呆了!”
“难怪你看呆了!”陆晋笑起来,平凡的眉眼在程旷眼中却变得格外温柔清俊。
“谢谢你,陆晋!”程旷小声说。
“谢什么?你不也帮我洗过?”陆晋转过脸,冲程旷挑眉。
啊,他居然还记得!
程旷这才想起,她也曾帮陆晋洗过衣服。
于是,她坦然了,指着那团血渍理直气壮地说道:“搓干净点儿啊,洗完用淡水清一遍,不然烧屁股。”
说到屁股,她又想起娄云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然而转瞬又担忧起来:“不知道娄姨能不能挺过这一劫?”
“当然能!有胜叔贴身照顾,明天一早准能精神!”陆晋安慰道。
程旷愣了一下,唇边泛起一抹恍惚的笑:“他们俩也算患难见真情了吧?”
“是挺倒霉的。”陆晋点头附和。
程旷一怔,笑着捶了陆晋一拳头。
陆晋不防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心里默念,千万别和女壮士调情。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安稳。
骆驼在帐篷外反刍咀嚼的声音,令人心烦意乱。
程旷因为月事来了,人也有些恹恹的。不知是吹了冷风,还是受了惊吓,又或者连日来疲倦奔波,她觉得小腹隐隐坠痛,浑身发冷,即便有火烤着,也小腹冰凉,便忍不住蜷起身子,缩成一团。
陆晋见了,便低声问她。
程旷指了指肚子,皱眉:“以前从没这样过,冷飕飕地疼。”
陆晋长叹一声,伸臂将程旷揽到怀里,将一只手放在火堆前烤烫了,焐在她的小腹上,那手掌上的温热便源源不断传到她冰凉的腹部,暖进她的心里。
程旷将头轻轻搁在陆晋的肩膀上,深深闻了闻他脖颈间的味道,咸咸的,像撒了芝麻的海盐饼干。
她舔了舔嘴唇,心中一片清明。
即便再坚强、再独立的女人,也有脆弱的时候。
能有这样一双温厚的臂弯可供她依靠取暖,是多么幸运而又幸福的一件事。
但同时她也明白,在那个男人需要的时候,她也能伸出同样有力的臂膀,来供他休憩。
次日,娄云依然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裘胜不得不留在营地照顾她。
程旷便带着人,顺着地下河道的走势,往北而行,准备做进一步的勘测。
他们行出五公里远,竟然遇到了一片已经彻底枯死的胡杨林。
光秃秃的胡杨树,只剩龟裂扭曲的枝干,直直抓向天空,被日光一照白花花的,好似被抽筋剥皮的森森骨架,死心不息地矗立在一片艳黄的沙海中。
这便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久负盛名的胡杨树,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腐。
谁也不知道,它们活了多少年,目睹过哪些传奇的更迭、世事的变化,又站在这里,直视过多少死亡与寂灭。
“这里有如此大一片胡杨林,证明以前地下的水量不小啊!”丁克兴奋地说,“我们就在这里测一测吧?”
众人都表示认同,纷纷从骆驼上下来,往四周扩散开,开始校对找水仪。
校准了设备,他们便躲到胡杨树在沙地上投下的阴影中休息。
心中牵挂着娄云,众人都没有心思说笑,反倒是过一会儿便忍不住去查看仪器运作的情况,都想早点完工,好回去照应。
没多久,老周便在对讲机里喊,他发现了异常情况。
两组人便赶过去与他会合。
果然,找水仪的液晶显示屏上,有一些奇怪的纹路线条,距离地面并不深。
这是?
老周与程旷对视一眼。
这样的情况他们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是?”陆晋见他俩眼神里有猫腻,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一些埋在地底的城邦,看起来是墙壁、楼道、台阶的样子。”程旷道,“原本埋得深,但今年沙漠风暴特别大,压在面上的沙丘估计已经换了好几轮,所以,便离地面近了。”
“这地方有古代的城市?”陆晋好奇地问道。
“沙漠里,每逢风沙过去,就会出现古代器物,这是由来已久的事情了。”程旷解释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曾经也有很多绿洲,有很多游牧民族聚居绿洲附近。只是后来沙暴侵袭,河道断绝,这些城邦就淹没在黄沙与历史的尘嚣之中。像楼兰古城、丹丹乌里克、黑城这样的城邦,只是被风沙重新翻出了地面,被后世的人发现而已。我们这十年,深入沙漠找水,不知道探测到了多少埋藏在地底的秘密。”
“根据以往的经验,再往前探测,一定能发现墓葬群,我们赶紧去看看吧。”小李也忙不迭点头,还带着点期待。
“你下辈子转去做考古得了。”施一源揶揄道,“以前真没看出你有盗墓挖坟的爱好。”
“我这是向历史致敬!”小李毫不嘴软。
几人打趣着,踩着滑软的沙坡,向胡杨林的另一面继续深入。
那叠峦广布的新月形沙丘鳞次栉比地分布在纵向沙山上,串珠状的丘间洼地,点缀在沙山与沙山之间,仿佛波涛涌动。
原来这样浩瀚的沙海下,曾经也有鲜活的城邦。
几人往前走了约一公里,在两座巨大的沙山之间,突然出现了十几根耸立在沙地里的高大木桩。
小李激动地催着骆驼向前奔去,很快便到了木桩下。
那些木桩已经干朽发白,不知是人为打磨,还是经过风沙的侵蚀表面异常光滑。小李动作娴熟地用铲子在地上连铲带刨,很快便从沙里刨出了几片碎陶片。小王、丁克几人也兴奋起来,加入了刨坑的队列。
很快,他们就从沙里翻找出一些鱼骨、木牌、刀片、半个锅底、编织细密的布片、残缺的藤编盖子。
“这里肯定有人住。”小李笑嘻嘻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说实话,那几天外出探测水源,也没见他这么带劲。
程旷带着陆晋往木桩的另一端走去,快速地刨开表面的浮沙,露出半堵芦苇秆子和红柳枝编结而成的土墙,墙壁已经坍塌得只剩下靠近地底的一小部分了。
程旷立即在对讲机里喊了起来:“快过来,这里不是住宿区,是个墓葬。”
丁克、小李他们立即踏沙冲了过来。
八个人齐心协力,顺着那断墙往下挖,果然发现墙壁的根部,其实有淡淡的红褐色图案。
再往下挖,铁铲便撞上了硬物,几人用手死命往外刨沙,很快那硬物便露出来,是一具残破的木槽似的棺材。
棺材的盖子早就龟裂了,小王、小李联手将盖子掀到一边,露出一张灰色的羊毛毡毯子盖着的干尸,尸体被一块辨不出本来颜色的布严严实实地裹着。
那裹尸布松脆不堪,一碰就化成了灰尘。小李屏住呼吸,揭开了裹住尸体头部的麻布,露出了脸来。
在见到脸的那一瞬间,众人忍不住惊呼。
那是一具看起来很年轻的尸体,脸部的皮肤脱水严重,像硬羊皮纸,但脸型和五官并没有被时间摧毁,依然清晰。她的睫毛浓长地垂着,眼睑下是几乎没有塌陷的眼球,双唇抿着,似乎还含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然后在沙漠里快速脱水,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程旷他们并没有考古知识,甚至对那段历史也并不了解。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何如此年轻便死去?她是否也有过鲜活的爱情与生活?
也许,在风沙侵袭的大漠,死亡本来就是常态。
程旷一行人都是粗线条,稍稍感叹一番,便土匪似地搜索起棺木里有什么陪葬品。
他们草草翻拣了一番,发现女尸头上有一顶包头的圆帽,身上挎着个刺绣的丝质小包,包里有一把木梳,几支木发簪。她身上穿着刺绣的黄绸裙子,脚上是有精美花纹的皮拖鞋。
棺木里的陪葬品便是一个红漆木碗、三只纺锤、几个镶着刺绣花边的小包、两把弓、四个淡灰色绘了红色图案的陶罐,还有几个彩绘的木镯子。
“这些应该是她生前用过的。看陪葬器物和棺木里填充的一些土质,她应该是一千到一千五百年前的人了。”程旷揣测着,“沙漠还真是善于保存尸体啊。我曾经还见过一具比她更完整的,那皮肤还是白里透黄,要不是已经干了,就跟睡着一样,怪吓人的。”
陆晋皱眉,看着小李、小王他们继续在棺木周围翻来刨去。
很快,他们在几米远的地方,又刨出七八具干尸。
但这几具尸体没有被精心保存,反而随意地搁在两片木板之中,草草掩埋了。他们身边也没有随葬品,反而有一些牛羊的骸骨。
老周猜这些人都是给刚才的年轻女尸殉葬的奴隶,所以和牛羊混在一起。
“看不出,这姑娘还是个贵族呢。”小李感叹着,继续奋力在地上翻找,“说不定还是个小国公主。”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些东西?”陆晋指着女尸身边那一堆精致的陪葬品问。
“处理?我们为什么要处理啊?”小李闻言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一眼陆晋,“我们又不是考古队的。”
“这些东西,你们要带走吗?”陆晋问。
“带走干吗?”小王也疑惑起来,“翻出来看看已经够累人了。”
“你们只是翻出来看看?”陆晋愕然。
“那还能怎样?满足一下好奇心就够了呗。”小李说,“我们打搅了她睡觉,难道还要拿她的东西?”
“拿了她的东西,半夜她来找我要,还不把我吓个半死啊。”施一源神道道地掐指算着,“这姑娘一看就是未婚女青年,要是看上我了,一路跟着我们,那就麻烦了。还是赶紧埋回去吧。”
“人家能看上你?”小王揶揄道,“你不把人家给吓醒已经不错了。”
陆晋无语地看看天,这群人挥汗如雨地在沙地里刨了半天,就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
果然,没多久,几个人的兴致就消退了,胡乱把棺材盖上,重新刨了沙子草草掩埋上,便撤了。
老周还嘀咕说,如果不是因为出来这一趟不缺水了,还真不敢劳神费力地刨人家的坟。
陆晋忍不住小声问程旷:“你们在外面都是这作风?”
程旷也小声回答:“咱们搞物探的天天对着黄沙荒漠,无聊得很。偶尔发现了墓葬,挖出来解解闷儿,也算是个娱乐项目吧。”
陆晋抬头,望着碧蓝得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这娱乐项目,也太骇人听闻了吧?
“你们不通知考古队?”陆晋问。
“为什么要通知他们?谁有本事谁挖呀!何况我们都是去无人区,他们进得来吗?不是我看不起搞考古的——”程旷得意地鼻孔朝天,“那群人就只会对着一堆陈年旧物瞎咋呼,猜来蒙去,对人类未来的发展一点贡献都没有!只会留恋过去的人,迟早被淘汰。”
陆晋被她这理论给震慑了。
丁克抽一下骆驼,赶上来与陆晋并肩,悄声对他说:“以前新疆考古研究所一男的,得罪过旷姐。”
陆晋莞尔。
果然,这无意中发现的墓葬群,便成了他们谈话的主题。晚上吃饭时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差点编出一本鬼故事大全。
白天的酷热,令程旷他们像期盼救星一般盼着夜幕的降临。
可是真当夜幕降临了,舒适的温度只维持了一两个钟头,空气就变得寒意刺骨,银白的月光冷冷流泻,冻得四野寂灭无声,如月球表面一般荒芜可怕。
骆驼的喘息和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辨。
但有篝火,有热水,有朋友,有爱人,有说不完的段子,在这样寂灭的夜里,便也有了几分温馨。
饭后,根据这一天找水仪绘制的图像,程旷他们很快测算出,这片小小的绿洲附近,并不符合建设基地的要求,地下水储存量远远不够,后续无力。
昏睡了一整天后,娄云虽然已经清醒过来,却一直发着低烧,惨白着脸直冒虚汗,什么也做不了。
她这样虚弱,本是不该赶路,可是距离与绿能集团约定的时间不多了,她便也咬牙坚持,极力劝说大家不要为了她耽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