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和她在一起
“塔克拉玛干,我的冷酷仙境和死亡之海。”
——程旷
这一天,他们看见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一望无际的黄沙中,远远的氤氲的高热空气中,一道村落的残影扭曲变形,依稀能看出,那羊肠小道上还有人赶着骡车,车里装满了水罐。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加紧向前走了几步。
然而,再美好的景象,也不过是虚影。
也许,整个“绿饵计划”,也不过是茫茫黄沙中的海市蜃楼,引得他们倾其所有地追赶。
程旷默了默说:“看见海市蜃楼的人会交好运。”
陆晋握住她的手说:“放心,我一直交好运。”
第十一天早上。
程旷和陆晋被冻醒,他们发现最后一头骆驼不见了。
在亲眼看见自己的同伴被枪杀分尸后,它逃了。
程旷大呼倒霉的同时,却又觉得庆幸。
当她不好意思地与陆晋对视时,她发现了他眼底的一抹笑意。
也许,晚上骆驼逃跑时,他就察觉了。
他懒得动,或者懒得睁开眼——不,也许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骆驼逃走的。
这些,她都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了,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谁的命,都是上天赐予的。
在智人统治地球之前,骆驼与人的命,并无两样。
陆晋说:“程旷,我们求救吧!”
程旷点点头:“好,再走最后一天,我们就求救。”
这一天,他们轮流背着找水仪和背包步行。
吃下去的骆驼肉和热乎乎的骆驼血,到傍晚时,便燃烧完了最后的能量。
程旷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走不动了,严重的脱水和体力消耗过度,令她整个人的骨头都软成了豆腐。
“就在这里吧,做最后一次水源探测。”她边说着边强打着精神,把找水仪校准好。
陆晋走过去,挨着她坐在沙山巨大的阴影中。
找水仪默默工作着——带的最后一块备用电池也要用完了,这是它最后的使命。
也许,上帝在给你看过黑暗与深渊之后,也会让你看到希望与光明。
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程旷从荧光屏上看见了希望。
那些花花绿绿的曲线图,陆晋看不懂。
但是他看见了程旷眼里闪烁的泪花、她颤抖的嘴唇,甚至唇边那抹浓得简直要飞溅出来的喜悦。
“找到了,找到了!这里有水,很多,很多的水。这是一条完整的地下暗河,水量磅礴,自北向东,是洪积层……”
“我们可以挖水出来喝!”陆晋也激动起来。
“呃……”程旷咽了一下已经干得溃烂的喉咙,“水在地下两百多米。”
陆晋颓然,他们总共只带了一把小铲子、一把地质锤、一个罗盘。
他想,原来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你最口渴的时候,守着一条大河,大河却在两百米的地底。
“快给基地打电话!”程旷从包里翻出卫星电话,激动得连喊带叫,“叫人来接我们。”
电话开机,却只有最后一格电了,不断闪着红光,随时会自动关机。
穷途末路、弹尽粮绝,莫过于此!
陆晋小心翼翼地校准,生怕那电话还未接通,便断掉。
幸运的是,这一晚,繁星满天,一点遮挡的云翳都没有,卫星信号竟然是满格的。
电话很快接通。
“喂喂——”黄工程师激动的声音传了出来。
陆晋按照GPS的显示,飞快地报了他们所在的坐标位置,也将找到符合要求的水源地的消息通报了过去。
然而,等他想要询问搜救队走到哪里时,电话闪烁的红光垂死挣扎了一下,便灭了,卫星电话里一片死寂。
电池寿终正寝!
“没关系!”程旷热烈而充满期待地看着陆晋,“只要报上坐标,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陆晋松了口气,是的,有坐标,搜救队一定能到!
他们看不到——电话那头的黄工程师,拽着电话,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
他又激动,又难过,几乎难以自抑地哭了起来。
搜救的车队一早就派出了,可是穿越沙漠的那条路,从未有人走过,饶是带队的师傅经验丰富,中间还是好几次陷入流沙,导致搜救队刚刚赶到绿洲,正在救援裘胜他们。
按照程旷他们报出的坐标,搜救队昼夜不停地赶路,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黄工程师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基地,跪在窗前,双手合十。
这个干了一辈子机械工程,只信奉科学的男人无声地祈祷着——愿上天庇佑,让他们一定要撑到搜救队赶到!
他第一次希望,天空的上方真有一尊佛,用慈悲的眼看着这大地。
一天、两天、三天,程旷和陆晋依然没有等来搜救队。
桶里的水只剩浅浅一层了,让人担心这最后一口水会随着不断攀升的高温干涸掉。
他们只能在身体干得要爆炸的时候,抿一小口,润一润。
两个人都已经脱水脱力,整个人缩小了一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被日头蒸发掉了。
程旷躺在沙坳里,一动也不想动,她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汗。
她歪着头,对躺在旁边的陆晋说:“你信不信,我现在饿得想要把我的手啃掉。”
陆晋别过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也这么想过。
“陆晋,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忍饥挨饿,还要把命丢在这里。炸弹都炸不死你,却被我拖累死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恍如呓语。
“有拖累,是福气。”陆晋艰难地舔了舔嘴唇上的血痂回应她。
“搜救队会来吗?他们已经晚了。”
“会来的!”
于是,程旷便放心地绽开一个恍惚的笑容。
尽管她的脸已经瘦得脱了形,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陆晋知道,那是因为她找到了最后的水源地,保住了基地的存在,她毕生的心愿已了结大半。
她觉得值得。
只是,要赔上陆晋的性命,令她愧疚。
是的,程旷愧疚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半夜里陆晋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看见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目光实在太过复杂纠结。
他明白,她有多喜欢他,心就有多痛。
她早就摘了那黑色的眼罩,露出两只一样漂亮的眼睛。
但此刻,这眼睛深深凹陷下去,那点野火似的光芒也暗淡了,似乎随时会熄灭。
随着体力不断流失,天一点点黑下来,星光依旧璀璨如梦。
秋天的寒意随着夜色不断扩散,陆晋用最后的柴生了火堆。
火堆小小的,燃不了多久了,那热力也越来越弱。
他努力用手刨了个小坑,窝在里面减少热量的流失。程旷躺在他怀里,两人身上盖着所有的衣服,却还是冷。
他们的生命已经燃烧到最后,既不能发光,也不能发热了。
“啪”——本已经虚弱不堪的程旷,忽然抬手在沙地上一拍。
陆晋疑心那一下,她使出了全部力气。
他狐疑地看向程旷。
她虚弱地举起手,递到他的面前,她的手指上,捏着一条黄黑色的虫子。
“你吃吧!”她说。
“你吃。”陆晋觉得好笑,这么小的虫子就算吃了,也不抵任何作用。
“我已经不饿了,真的。”程旷认真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希冀,“说不定吃了它,你能多熬一会儿,搜救队就来了。”
陆晋见程旷正咽着口水看着她,好似她正在把全世最肥美的三文鱼让给他吃。
不忍拂她好意,陆晋只得将那只腥臭的虫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咬了几下,囫囵吞了下去。
那虫在他的喉咙里卡了很久,才艰难地滑下去。
他更饿了!胃一阵阵紧缩,绞得生痛。
程旷的精神却好似振奋了一些,好像那只小虫子真的能带给陆晋不少能量。
陆晋便知道,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果然,她开始说起胡话来,手点着前面黑漆漆的沙丘:“你看,我们要在这里,把水灌进来,挖一个新的翡翠海。然后种好多好多的树、花,还有芦苇,把它围起来,变成沙漠里最漂亮的蓝眼睛。娄姨会把雨林移植过来,胜叔的保安室就建在雨林旁边,他们就能随时见面。还有丁克,他会和素素和好吧……”
程旷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沙地,眼睛亮闪闪的,那些美丽的火焰又闪烁起来,好似她的眼前已经出现了翡翠海、防风林、灌木丛、桃花枣花开满枝头,她好像看见那些并肩作战的伙伴正穿梭其中,各司其职地忙碌着。
然后她抬头温柔地看着陆晋:“或者,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一个漂亮的女孩。你在战地拍照,我带着她读你写来的邮件,教她练拳击,做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无畏的姑娘。我们等着你,等着你累了回来与我们一起到沙枣树上闻花香,到翡翠海里游泳……”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一心一意地看着陆晋,看着这个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爱上的男人:“陆晋,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吃了吧。让我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你就能等到救援队来了。你别难过,其实,死在这里很不错呢。你知道吗?沙漠里的每一粒沙都是宝石。我也算是堆金砌玉地睡在宝石山上了吧。这里的每一粒沙,我都认得的,有孔雀石、月长石、橄榄石、石榴石、尖晶石、角闪石、猫眼石、绿帘石……”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点着远处的手垂下来,头也渐渐地歪在陆晋的肩窝上,不动了。
陆晋的眼里全是泪水。
他想,他是把身体最后的水分都用来悲伤了吧。
她本可以在绿荫掩映的三层小洋楼里挥霍青春,享受世人羡慕的目光,而不是躺在这荒凉的沙漠深处,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用力抱紧她,程旷的身体软软的、可以清晰地摸到皮肤下的骨头轮廓。
她已经瘦得只剩这一把傲骨了。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他曾经在月光下见过的她美丽的裸体,像一幅永恒不朽的画作。
她曾经是那么生动、鲜活、充满了力量。
他还想起,他第一次见她。
她坐在红柳编织的窝棚内,脸一半暴露在光线中,一般隐藏在阴影里。
一眼望去,陆晋只看到浓黑的粗眉下,一只晶莹璀璨的眼睛,正炽亮如日地迎向他。
那目光太过炽烈逼人,隐在暗处几乎像午夜里的篝火,勾得人如飞蛾般恨不能扑上去,汲取那光与热。
他想,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她的吧,爱上这个率直而美丽的女人。
真正一见钟情的,是他才对!
突如其来地,陆晋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晚,翡翠海里,她热烈的吻、结实的双腿,和随着水波荡漾的她炙热如火的感情。
他整个人便有些恍惚起来,身下的沙漠似软成了流水,他正与心爱的女人随波飘摇……
火已经熄灭了
陆晋觉得他的身体也在渐渐冷却。
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的星星清冷而闪耀,它们是那么夺目。
但是,陆晋知道,即便是它们中最亮的那一颗,也没有怀中女人的眼睛璀璨。
她果然是能够诱惑人的女妖,也是能要人命的女匪。
但他不后悔。
这一次,他终于不用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去,然后独自存活了。
他想起那个在沙漠里与未婚妻阴阳两隔的冯磊。
他比冯磊幸运多了!
这一次——他和她在一起。
连死亡,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大漠的沙会将他们掩埋,他们的使命和爱情,将长存在地底。
就像他曾见过的那位一千多年前的姑娘一样——若是风把他们从沙地里翻出来,人们会看见他唇边的笑意。
也许,那时候,漫漫黄沙中已是绿意盎然。
陆晋抱紧程旷,感受着怀里程旷温温的热量正与自己急速流失的生命一起被吹散在风里。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低下头,在程旷的茸茸短发上吻了吻。
早知道,早知道他应该多闻闻她的味道——木槿花叶子的味道。
真好闻!
他闭上了眼睛。
吁——吁——吁——
黄色的沙漫天飞舞,从天地尽头刮来的长风,吹奏着古老的洞箫,呜呜咽咽,幽幽暗暗……
那风里,似乎隐隐地传来划破夜色的警笛声……
呜——呜——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