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评估师的秘密

第5章 评估师的秘密

“如果我要隐藏一段秘密,我会把它埋进沙漠里。即使一万年后,大风将它翻出来,也不怕被人发现。”

——程旷

等陆晋清清爽爽地拉开浴帘,程旷将衣服都洗好了。

她正站在盥洗台前,龇牙、皱眉,绞拧着衣服,仿佛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和那团衣服较劲,心想,要是姓陆的也能像这件衣服一样,任凭自己揉圆搓扁就好了。

陆晋却有点茫然,低头看了看手上脏透了的白衬衫和牛仔裤。

程旷适时回过头来,露齿一笑,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往下滴着水,新换上的一件青色背心被氤湿了一大片,拧衣服这个贤惠动作和她的海盗眼罩形成鲜明对比。

程旷见陆晋拎着脏衣服桩子似地站在她面前,便主动解释:“等会儿你洗衣的时候也不能用洗衣粉和肥皂,只能用清水搓搓。我们这儿太阳能强劲,你要怕不干净,用滚水多烫几遍也行。但所有洗衣服的水都要收集到这个容器里,回收净化再利用!我们这儿啊——”程旷说到这儿,卖了个关子,停了一下,挑挑眉才说,“别说水了,连屎尿都是宝物,都得留着循环利用!”

说完,她见陆晋皱了一下眉,心下得意,便又特地解释:“沙漠植物生存不易,土地沙化后要重新变成土壤,粪肥最滋养。”

陆晋点头不语,平静地注视着程旷。

程旷觉得陆晋的目光很奇异,像四月的风,带着点温煦的暖意,又带着点植物刚刚发芽的新鲜劲儿,就那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一波一波地撩拨着她。

但程旷脸皮厚,硬是迎着陆晋的目光,将衣服洗完了晾到外面的晒衣绳上,才在裤子上擦干手说:“走吧,我带你去房间。”

其实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

推开门,是一个小小的单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小衣柜,陈设看起来很旧了,像是被无数拨人折腾得狠了,只能揉着老迈的腰硬撑着不散架。

陆晋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呀”一声抗议。

“条件简陋,请多包涵!”程旷说。

其实更简陋的屋子陆晋都住过,他甚至睡过被炸得只剩个框架的房子,将硬纸板一铺就是床。

可是眼下,他有点怀疑这个房间是程旷故意捉弄他的。

他没吭声,看着饶有兴致观察他反应的程旷点点头:“我休息一会儿再去找你!”

说完,他把搭在臂弯里的脏衣裤往程旷手里一塞,说:“那就拜托了!”

程旷愣了一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奓了毛:“哎,凭什么让我给你洗?”

“今天就拜托你了!”陆晋依然不温不火地笑,“就当你给我吃安眠药的赔礼吧!”

他知道了!程旷心头一荡,捧着陆晋的脏衣服讪讪干笑。

但她到底脸皮厚,很快镇定下来,理直气壮道:“我们这儿安眠药很珍贵的,你得感谢我,否则今天一路有你受的。”

“那就一起谢谢你了。”陆晋拍拍手,退后两步,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饶是程旷脸皮堪比城墙,此刻也只得出门右转。

陆晋关了门,把房间里简陋的家什一一拉开检查了一遍,又习惯性地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探查了一番,才“砰”的一声,倒在了床上。

床很窄,床垫不知被多少人压过,弹簧都松了,躺上去便彻底下陷,完全没能力反弹,就好像他前途未卜的人生,如果不能完成这次任务,也许就再没反弹的机会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就那样躺着,怔怔地看着窗外。

天很蓝,只有在梵·高的画里,才能找到这么纯粹高远的蓝色。那蓝里藏着永恒的生命、跳动的赤子之心和万物的呼吸。

陆晋就这样看着一窗明净的蓝色,不,还有一角绿荫。

是的,绿荫!沙漠里最稀缺的颜色。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蓝天里有生命了。

因为绿色,是生命的颜色。

那个给他下药的程旷,就是这些绿色生命的创造者之一。

陆晋突然有点心软。尽管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能感受到赤裸裸的敌意。

如果她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评估师,又会怎么对付他呢?

他有点愣怔,思忖起他真正的任务。

陆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安眠药带来的失重感彻底过去后,起身从包里拿出一台佳能1DMARKIV。机身已经斑驳了,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铝镁合金银白的原色。

他将相机挂在肩头,换了双沙地靴出了门。

经过公共浴室的时候,程旷已经不在了,他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和程旷的衣服一起挂在晾衣绳上飘飘飞扬。

他站在小楼上向外看,整栋小楼被一片极为浓郁庞大的绿意包围着。

陆晋仔细分辨,那是高高低低的树和连绵不绝的灌木丛形成的,重重叠叠,深浅交织的绿毫无间隙。

他极力远眺,也只能看见蓝天与绿意交汇的天际线,半点黄沙的影子也看不见。若不是提前知道答案,他还以为自己正身处茂密丛林的一隅。

这就像在漫漫黄沙中,突兀地耸起一座绿色的巨大孤岛,而绿岛的中心,是这座四层的白色小洋楼。

不!那应该不是中心,真正的中心是前方八九百米远处的一条银色光带。

陆晋下了楼,径直朝那片光带走去。

整个基地的地面其实还是浅白的沙子,楼前有几条被夯实了的沙土路,蜿蜒着伸向不同的地方。

他顺着其中一条沙土小路向那处海子走去,一路上很少看见人,偶尔遇见一些养护工人在专心打理手边的灌木,头也不抬。

顺着沙地原有的起伏,错落有致地种着树,凭着他粗浅的认知,能辨出它们中有胡杨、沙枣、桉树、木麻黄树、白杨、银合欢、酸角树、核桃树……加上叫不出名字的那些,林林总总有好几十种。树下是一丛挨一丛的灌木。灌木丛高高低低,有沙冬青、沙拐枣、沙棘、梭梭、中间锦鸡儿、骆驼蓬……种类更是稀奇多变,有些还大蓬大蓬地开着或明黄或粉白的花,有细瘦沙漠蜂“嗡嗡”地飞在其中……

陆晋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基地林区是像西北防风带一样,只是简单统一的杨树之类,没想到种类如此繁多,高低错落,葳蕤茂盛,像个庞杂的森林。

四月,正是万物恣意生发的时节,也是叶比花还美的时候。

初发的叶子簇新闪亮,嫩黄浅绿,像刚刚长出绒毛的雏鸟的胸脯,颤巍巍地挺在枝头,每一片嫩叶上都跳跃着精灵。

阳光从叶片间洒落下来,落在沙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让人不忍心踩上去。

陆晋顺着林中小路前行,突然眼前一暗,闯进了一片胡杨林,随便一棵都有上百年的树龄,树冠参天,把蓝色的天幕给遮得密密实实,只剩融融一片深绿。

陆晋快步从胡杨林下穿过,刚刚走到路的尽头,眼前便被一道耀目的银光所占据。

他跨出林子,向那银光闪耀处行去。

那是个荷包蛋形状的海子,翡翠色。陆晋目测了一下,如果要绕着它走上一圈,估计得有五公里。

疯长的芦苇青葱如林,足有一人多高,密密实实地把整片水域包围起来,湖心处一道S形的沙梁将水面一分为二。

湖水清澈得几可见底,水面上银光烁烁,似繁星坠了一湖。岸边随风摆动的芦苇上竟然停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灰背白腹红嘴,十分圆润美丽。更有几十只身姿优雅的白色水鸟,正优哉游哉地在浅滩处觅食。

陆晋被眼前这生机勃勃的一幕震撼。

沿着湖,有一条夯实的沙土路,大概走的人多,有纷沓的脚印重叠。他顺着路绕湖而行,走出一公里左右,湖的左边突然氤氲起一片粉色烟霞。

那是一片桃树和杏树杂植的林区,面积不大,不过一亩地,粉嫩嫩的桃花、白莹莹的杏花在枝头微颤。树下丛生的怪柳也正值花期,桃红色的花蕊一串串吐着艳光。

饶是见多了世面,这云蒸霞蔚的一幕,仍然令陆晋吃惊不已。

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男人正全神贯注地给桃花、杏花人工授粉。他手里拿着小刷子,在一朵一朵花蕊间仔细轻捻慢拨,动作温柔,法国文艺片里,男主角抚触女主角柔嫩的唇瓣也不过如此。

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陆晋按动了快门。取景器里的年轻人似听见快门声,抬起头望过来,那黝黑的脸瞬间红成柿子。

他停下手头工作,朝陆晋走过来。

小伙子二十七八,一张娃娃脸被太阳晒得面皮油亮。陆晋不等他开口,便主动将相机往他面前一递:“想看看吗?画面很棒!”

小伙子已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有点拘谨地将头凑到相机前,就着陆晋的手看了起来。

小小的显示屏上,一片粉艳虚影,小伙子侧着脸,与一树灼灼妖桃对峙。他眼睛微垂,浓长睫毛下的黑色眼珠正对上一朵玲珑的桃花,指尖的小毛刷子温柔地扫着娇嫩花蕊,那神情专注而深情、温柔又虔诚,像在与情人低声细语,原本略圆的娃娃脸显出几分清俊沉稳。

小伙子夸张地捂了一下脸,然后有些羞涩地笑道:“哇!这还是我吗?能把照片给我吗?”

陆晋点点头,然后伸出手自我介绍:“当然可以!我是陆晋!绿能集团派来的!”

他隐去评估师三个字没说,反正他这趟差旅费确实是绿能集团出资的,倒不算说谎。

小伙子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伸出来与陆晋握住,脸更红了:“我是丁克。今天你跟旷姐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是专门负责基地农林综合项目的。”

“我知道你!”陆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这些人的背景资料,他一早就拿到了。

没想到这个有着三个博士头衔的植物学家,居然有张如此爱脸红的娃娃脸。

陆晋和丁克寒暄了几句,很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看见这片翡翠海域的震撼。

丁克一下就自豪起来,说话也变得顺溜了:“这片地原本是一个峡谷,本身就有个咸水湖,还有一大片古胡杨林,只是面积不大。我们从上游引了两条地下暗河,用虹吸技术把水引到湖里,生造出这一片广阔的水域,又从一百公里外截断了塔里木河的一条支流引过来,与峡谷周围原有的几条地下古河道连通。如今,这方圆五十公里地下水资源都十分丰沛。这湖里一半咸水,一半淡水,水位从未下降过。这几年,有数十种鸟兽动物来栖居。”

“你们这儿的树种得很杂,和一般的防风林很不一样。”陆晋继续引他说话。

果然,这个话题让丁克更加自如,他一边指点着周围杂生的树和灌木丛,一边详细介绍:“恕我直言,建造单纯的防风林是一件性价比很低的事。我们造的这个‘绿饵’,是要从土壤到空气、植物到水源、动物到人类、林业到农业,达成一个稳定、良性循环的生态圈,最终形成自己独立的小气候,植物不靠消耗地下水就能存活。”

丁克的语速慢慢加快,黝黑的脸微微涨红,但这是因为兴奋而不是羞涩了。他指了指桃树下的灌木说:“‘绿饵’丰富的生态结构可以防止害虫和疾病的蔓延,让植物在极端天气面前更加坚强。不同的植物对土壤的需求不同,分散交错种植,就不会导致土壤被过度消耗。你不要小看这些长在树下的灌木,它们能够吸收氮气,为其他植物提供肥料。”

他蹲到地上,用手捻起一小撮沙化的黄土给陆晋看:“我们在土壤里培育了菌根和真菌,能为大树提供营养,改善土壤结构。作为回报,大树给真菌提供糖分生存。某些真菌还能给大树传递信息呢。”

“比如害虫来袭前,真菌就会通知大树:注意,有害虫要来了!于是大树就赶紧分泌化学物质抵挡……大树的冠盖可以减少水分流失,维护有机物质;断落的枝叶能丰富土壤营养;树上的花和果子将鸟儿、动物吸引来,它们的粪便能增加土壤中的氮和磷。农林综合法在恢复退化土壤方面有奇效,就算面积很小的一块土地,也能促进生物多样化,固沙蓄水能力超强。”

丁克滔滔不绝地向陆晋讲述着这里的神奇之处。陆晋好不容易抓住他说话的间歇,问道:“这些都是岳川教授的设计理念吗?”

“那当然,岳老是中国治沙第一人啊!”丁克自豪地说,“虽然我来了才五年多,可是岳老对我的帮助很大。你看,这些桃树和杏树,就是五年前我来的时候才开始种的,已经被驯化得很适应沙漠环境了。”

“听你这样说,我今晚一定要先见见岳教授。”冷不丁地,陆晋笑道。

“呃……这个……你问旷姐吧。”丁克挠了挠头,突然结巴起来。

陆晋正要追问,丁克别在裤兜上的对讲机响了。

程旷的声音在“嗞嗞”的电流中显得十分突兀而焦躁:“一丁,那个讨债鬼不见了。你帮我找一下,别让他到处乱逛,如果被他……”

“旷姐——”丁克果断地在程旷越说越离谱之前,掐断了她的话,“他正和我在一起呢,在桃花坞。”

对讲机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都听见了!”丁克又补了一“刀”。

程旷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又在嘈杂的电波中响起:“你带他去食堂吧,我晚上请吃大餐,给我们远道而来的贵客接风。”

她说完若无其事地结束了对话。

陆晋忍不住笑了,对丁克说:“这下,又不是讨债鬼了。”

丁克低头闷笑了一会儿,抱歉地对陆晋解释说:“对不起,我替她道歉。其实旷姐人非常好,就是你的评估关系到我们整个基地的生死存亡,她有点抵触……其实,她对你个人一点意见都没有!”

陆晋笑笑没说话。

丁克按照程旷的指令,带着陆晋从另一条路返回,往小楼旁边的食堂走去。两人才走到一半,程旷便匆匆赶来了。

为了接陆晋,前天天没亮她就开车上路了,一连三天连个整觉都没睡过,一路奔波不说,还得对付陆晋。

想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她在沙漠里摸爬滚打,通宵开车丝毫不觉疲惫。可现在,才折腾三天,她就觉得浑身骨头散架了似的。

最恼火的是还得替敌人把衣服洗了。那一刻,她恨不能把衣服摔到陆晋脸上。

可是——她不能。

整个基地的生死,还得靠这男人替他们周旋。

她估摸陆晋的药效还能维持一阵,便也放任自己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没想到她才在床上躺了不到十分钟,陆晋这属耗子的就溜了。

程旷压下满腹怒气,快步上前。

她腿长步子大,戴着黑色独眼罩从远处赶来的样子,杀气腾腾。她走到丁克面前,狠狠地凶了他一眼,那目光自带利齿,一对上丁克就咬住不放,简直像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才肯放行。

丁克吓得低了头,唯唯诺诺地涨红了脸,被那目光追着逃开了。

一转脸,程旷便对着陆晋笑如春风。陆晋暗叹,这变脸的绝活,足可笑傲影坛。

程旷和陆晋一前一后,在林中穿行。

傍晚的阳光红融融一片洒下来,照得程旷如雕塑般美丽。但是显然,程旷本人对于她的英俊漂亮,是一点也不在意的。

她皱着眉,不耐烦地挥开探到路中的枝叶,一路上“啪啪啪”地用手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拍打:“天气一热,蚊子就成群结队,一叮就是个大红疙瘩,痒得人难受得直想掏心挖肺。按理说,世间所有的生命体都有其存在的价值,但我以为,蚊子这种生物是个例外。”

陆晋暗笑,看来无所不能的女土匪,怕蚊子。

正说着,两人便遇见一片低矮的柑橘林,陆晋看到枝头雪白的橙花,那酸甜醒神的花香令人为之一振。程旷注意到他减慢的步调,心中一动:“这是一丁新培育的矮柑橘,吸水量不到普通柑橘的三分之一,超级耐旱,成熟后的果实极甜。”

“为什么叫他一丁?”陆晋好奇道。

“丁在古汉语里,是人的意思。他名叫丁克,可是丁克家庭至少得有夫妻俩啊。他就光棍儿一个,不是一丁是什么?”程旷笑道。

“那你的绰号是什么?”陆晋好奇了。

“你叫我旷姐就行!”

“呃?这也叫绰号?”

“一直没男人,一直旷着,从旷妹,变成了旷姐,以后估计就是旷姨、旷阿婆了。”程旷自嘲完,忍不住露齿大笑,“都怪这名字!”

她的牙齿真白,衬着黝黑的皮肤,一粒粒珍珠似的,看得陆晋心惊。

只有程旷这样常年生活在大沙漠里,整天与牧民和护林工人打交道的女人,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调侃自己吧。对自己都刻薄毒舌的女人,对别人只会更心狠。

稍后陆晋就会知道,程旷的绰号其实叫作“程不怕”,不怕黑、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不怕险、不怕饿……还不怕羞!她连口头禅都是:“不怕,有我呢!”“不怕,我们先试试!”“不怕,打他一顿就老实了……”

两人一路行,一路聊,很快便回了小白楼。

所谓食堂,其实是和小白楼连在一起的一座小院,院里花木扶疏,绿荫如盖。

院子一角是个大的开放式厨房,整洁简单。厨房外是半个棚子搭的餐厅,桌椅只有几张,显然只对核心成员开放。掌厨的胖师傅是当地人,据说做得一手好吃的新疆大盘鸡、烤全羊和各色面食,可惜到了这里,缺材少料,手艺完全施展不开。

陆晋的接风宴,摆在一株很大的核桃树下。

两人到的时候,桌上摆着两个空碗和一份凉拌核桃花。

程旷热情地请陆晋坐下,便开始催胖师傅上菜。

这时距离吃晚饭还有点时间,没其他人,菜倒是上得快。

说是大餐,其实就是一盘炒土豆丝、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葱爆羊肉,再就是一大盆拉条子。拉条子当主食,菜是用来拌在面里吃的。

“喝酒吗?”程旷问。

“能喝一点!”陆晋说。

“那太好了!我们这儿只有保安队长胜叔酿了坛沙枣酒,他看得比自己的精血还宝贵,一滴也不肯外露。”程旷有点猥琐地笑笑,然后将手拢到嘴边,冲厨房的方向吹了一声极其轻佻、响亮的口哨。

大抵沙漠生活太过枯燥单调,只有说说比沙漠还黄色还暴力的段子,才能压倒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吧,陆晋想。

几秒钟后,胖师傅便拎着一个土陶罐过来,放到桌上:“省着点,别一次把你胜叔给榨干嘞。我怕会被他打成猪头哟。”

“不怕,我保护你!”说完,程旷便一指戳破罐子上的密封纸,一股浓郁带着甜味的酒香便冲罐而出。

陆晋淡笑着看程旷手势娴熟地倒酒,轻声问:“我们不等岳教授吗?”

程旷倒酒的动作微微一滞,嘴上却分毫也不停顿:“他老人家今早去镇上了,过几天才回来。他特地嘱咐我,要照顾好贵客!”

陆晋也不追问,只端起酒碗浅浅抿了一口。酒很烈,一线入喉,炸开一团炙热的火焰。待那团火在胸腔间狠狠烧过一回后,嘴里才能回味出一点清冽酸甜的枣香味。

“好喝吧?”程旷笑眯眯地问,没有戴眼罩的那只大眼睛弯成月牙。

“好烈!”陆晋说道。

“烈就对了!酒要烈,才能痛饮。”程旷豪爽地一拍桌子,举起手里的陶碗喝了好大一口,被辣得“嘶”地狂吸了一口气。

陆晋看见她右眼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得黑眼珠更加炽烈。他这才发现,她右耳廓上还有一粒闪烁的小小的钻石耳钉,正好与眼里的微光相映。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她不戴眼罩,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另外一只眼睛,出了什么事?

但如此忌讳的话题,他是不会主动提起的。

转眼暮色四合,核桃树上挂着的一串灯泡亮起来,昏黄的灯光洒下来,将小院照得朦朦胧胧。

其他桌也陆续坐了人,一时间院子里都是嘈杂的谈话声。尽管那些人和陆晋并没有交谈,但是他隐约能感觉到,暗处的那些目光很不友善,对他带着警惕。

夜风徐徐,吹得树林“沙沙”响。

陆晋的周围充斥着戒备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心想,应该穿件外套的。

程旷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脱掉自己的防风夹克,将那件带着她的体温的外套搭在了陆晋的肩头上。

陆晋吓了一跳,正要推辞,程旷却冲他挑挑眉,大声道:“感冒了,咱这儿可没药。”

话音刚落,隔壁几桌吃饭的人便齐齐望过来,饶是陆晋一向镇定,此刻也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那件搭在他肩头的薄夹克忽然有如千斤裘。

然而,众人只是瞄了一眼,便见怪不怪地扭过头,继续吃饭聊天。

胖师傅端菜经过,好心地提醒:“夜里凉得很,你最好披着。旷姐身体比骆驼还壮实嘛,别替她操心!”

仿佛世间万物遇到程旷,都要颠倒个雌雄。

陆晋心头有点别扭,程旷却又浑不在意地凑到他跟前说:“就当是那句讨债鬼的利息。”

说完,她居然冲他诡异地挤了挤眼睛,仿佛在和他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一般。

陆晋不禁哑然,第一次遇到这种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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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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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评估师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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