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受辱红尘中(修改)
木荣春毫无目的在镇里闲逛,脸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有几丝淡淡的焦虑。他原本以为在方圆里许、只有二百多户人家、千余人口的浣花镇,寻找两个天赋异禀的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哪知三日寻找下来,竟是一无所获,不禁有些烦躁。眼见时近午初,前边不远就是“悦宾楼”,心想不如去喝上两杯,说不定可以顺便探听些消息。
进入店中,木荣春仍在上次坐过的二楼雅座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小二满脸堆笑,手托食盘走了过来,把酒和干果摆放好,哈着腰道:“道爷,您慢用!看您老有些面生,想是第一次来我们悦宾楼吧?我们店的‘玉楼春’可是远近闻名的美酒,连京城的大佬们都慕名来买,您老就请多用几杯!”
木荣春心里暗笑,上次来的时候,正赶上小二睡觉,他没有见到自己,竟还以为自己是头一回来!当下也不说破,饮了一杯酒,道:“果然是好酒,入口绵而不烈,品之醇厚香浓,的确不是凡品!”
小二大喜,眉飞色舞道:“听您老这话,就知道您是个懂酒的人!这酿酒的水是特地从戴天山玉泉洞拉来的,往返一趟要三四天呢!再说这酿酒的米,是我们蜀中独有的御贡香米,别的地方没有这两样东西,是没法酿出这样醇厚香浓的酒来的。我们这酒,还有个浑名叫‘出门倒’,您老想是没有听说过?”
听他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木荣春原本心烦,但一听这酒居然还有一个如此奇特的名字,不禁好奇,问道:“为什么叫‘出门倒’?”小二大是得意,把手中的抹布往肩上一搭,给他满上一杯酒,道:“您老想啊!平日里上我们这儿吃饭的,都是些外省来的客商。他们从没有饮过这种酒,等几杯下肚后,感觉不错,就左一杯、右一杯的饮个没完。这酒您老知道,入口看似平淡,其实后劲大的很!他们是外省人,又哪里知道这些?等感觉有几分酒意了,实际就早已经过量了。一出门再被冷风一激,便醉倒了。这样的事发生多了,这酒便有了‘出门倒’这个浑名!”木荣春听完,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要是每次都出门就倒,你们掌柜的便又额外的赚了一份住宿钱!”小二有些尴尬,道:“您老明鉴,那全是掌柜的主意!”。
木荣春哈哈一笑,正要讲话,突然心里一动“这店小二如此饶舌,说不定可以从他口中探听些消息。”略一盘算,道:“小二哥,你看店里除了老道,也没有别的客人。你不如坐下来,说些笑话给老道解解闷,权当佐酒,你看如何?”小二挠了挠头,道:“道爷,您老要小的相陪,那是我的造化。但您老想啊,要是掌柜的突然出来,看我不去干活,却在这里跟客人扯闲篇,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木荣春一笑,将他拉到身边,强行按在坐椅上,道:“你放心好了。你家掌柜的若是出来,自有老道去跟他说!眼下就当老道花钱雇你陪我聊天,这总该可以了吧?”从怀中摸出一锭约有十两重的纹银,塞到小二手中,接着道:“这些足够了吧?”
小二吃了一惊,慌忙推辞,结结巴巴的道:“哪用得了这许多?这几盘干果,加上酒水,不过五分银子,小的天胆也不敢收您这许多银两!”木荣春道:“无妨,多余的就当老道给你的赏钱,你不要再推辞了!”小二讪讪地道:“那怎么好意思!”说是不好意思,却也是收下了。
木荣春饮了几杯酒,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时风停雪住已经三天了,路上依旧没有几个行人。偶尔有人从窗下走过,也都是肩背手提、去采办年货归来的平常人,和祖师所说的“非凡之人”毫不相干。他不禁有些为难,心想“我总不能挨家挨户去问‘你家有非凡之人吗?’这事看似简单易办,真做起来却有些棘手。”想到这里,转头对小二道:“小二哥,最近五六日里,你们镇子里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小二从甫获巨款的喜悦中惊醒,一边低头沉思,一边自言自语小声道:“奇怪的事情?”寻思半晌儿,摇头道:“没有!我们镇上只有二百来户人家,平时相处的也还不错,能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木荣春略感失望,仍不死心,道:“你再仔细想一想,最近你有没有见过,比如穿戴打扮比较异样的人,或是行事、行为迥异于常人的人?”
小二唇齿开合,嘟嘟喃喃,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跳起来,大叫道:“有啊!大概三天前吧,一大早来了个老头,长的有些古怪,穿得也不同于常人。最出奇的是,他离去的时候,居然没有在雪地上留下脚印。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可能是我碰到了鬼!”边说边四处张望,仿佛所谓的“鬼”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一不小心,他就会被抓走。
木荣春一喜,心想“能够踏雪无痕,绝非寻常之人!”道:“他长得如何?”小二努力回忆了一下,道:“长得什么样,可不太好说!但这老头手中的藤杖,却甚是古怪。杖头上挂着一个葫芦,有这么大!”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葫芦的大小,又道:“我活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葫芦!”。
他话音一落,木荣春险些将刚刚喝进嘴里的酒喷出来。小二方才描述的明明就是祖师爷的形貌,木荣春心里骂道:“这混小子竟敢说他老人家是鬼!”见小二还要继续往下说,连忙摆手将他止住,道:“一个老头没什么可奇怪的。你们镇上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让你感觉异常的吗?”
小二紧皱双眉,思索片刻,忽然用力一拍大腿,道:“真让我想起一个来!镇西头的高寡妇,今年才二十来岁,男人却已经死了五六年。上门提亲的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可她就是不嫁!自个儿拉扯着孩子,过的那个苦呀!唉,那就别提了!要是别的婆姨死了男人,恐怕不用等到坟土干透,早就卷铺盖嫁人了!您老说,这个高寡妇是不是有点与众不同?”木荣春努力忍住,才使自己不致笑出来,一本正经道:“她是不是长得很丑?”。
小二头摇得像拨浪鼓,道:“您老想呀,她要是生的丑,能有那么多人前去提亲?再说,镇上有头有脸的冯老员外也下了聘礼,要收她做五房姨太太。这事儿,要是搁在别人头上,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却把冯老员外的聘礼,全都扔在了大街上,还说让冯老员外自己留着买棺材用吧。”连连摇头,似是在为高寡妇感到可惜。
木荣春听罢顿生敬意,心想“这是位节烈之妇,不为富贵所屈,犹其难能可贵。”想归想,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否则小二的话匣子一经打开,还不知要说到何时才会停下来。赶快岔开话题,道:“除了高寡妇,你们镇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让你感觉异常的?”
小二沉吟半晌儿,方才道:“要说,还真有一个!镇北的张屠户,每日只杀一头猪,如果多出几头,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杀。有人觉得奇怪,跑去问他,您猜他怎么说?”木荣春也觉纳闷,杀猪这种营生,向来是有几头就杀几头。从没听说有一天只准杀一头的规矩,道:“他怎么说的?”
小二板起脸,似是在学张屠户的膜样,道:“他说‘杀生有干天和,为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已是不该。若为贪图钱财,肆意屠戮,不是为人之道。’您老听听,这世上竟还有这种人,放着钱不挣,却爱自讨苦吃,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木荣春心里一惊,张屠户临财不苟,取用有度。慈爱及于牲畜,虽隐红尘不能伤其廉,纵操贱业不能损其仁,可谓道德高深之士!自己的数十位弟子,尽管是修道之人,但慈爱之心,却难以和此人相比。正在感叹,窗外传来争执声,其中竟有一个清亮的童音。木荣春微觉诧异,什么人竟然和儿童吵架!不再和小二搭话,转头向窗外望去。
酒楼对面是一大户人家,黑漆漆的两扇门板,光可鉴人。门上的铜把手澄黄锃亮,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耀目的光芒。此时,门前站着一个身穿仆役服装的青年,双手掐腰,正在破口大骂:“小畜牲,你想死呀!快过年了,跑到门前嚎什么丧?快滚,再不滚,老子可要揍你了!”
门前台阶下,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从身高推测,大约只有七八岁。身上棉衣多处破损,里面填充的竟然不是棉花,而是细碎的芦荻花。木荣春心里一酸,芦花填充的棉衣,看似厚重,其实并不能御寒。只有穷极的人家,买不起棉花才用它代替。尽管起不了多大用处,却也聊胜于无。那孩子的下身穿一条长仅及膝的单裤,同样也是破烂不堪。冰天雪地中,他只穿了双草鞋,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脚趾,全部被冻得红肿起来,有的地方已经溃烂流脓。
那孩子在被青年辱骂后,并不动气,用平静清亮的童声道:“张三哥,你不要生气。我只是请你转告冯员外,请他借我一升米,来年开春我一定归还。”张三瞪着眼睛吼道:“放你娘的虚屁!还?你拿什么还?你他娘的,家里穷的连根**毛也没有,你还什么还?你以为冯员外是开舍粥棚的?快滚,大过年的,别在门前挺尸!”
张三的话,句句如刀似剑,那孩子背对窗户,木荣春不知他此刻的脸色如何。只听他缓缓道:“张三哥,你不要骂人。你又没有问过冯员外,怎知他不肯借给我?我虽穷,却从没有赖账不还,镇上的人都知道。请你相信我。”语气平和宁静,从话语中听不出他情绪上有任何变化。木荣春心里微惊,这孩子的涵养极好,虽然贫困,话语之中却隐然透出少许傲岸。言语条理分明,超越了七八岁孩子所能达到的极限。
张三正要再骂,黑漆漆的大门忽然打开,一个大腹便便、裹着皮裘的中年人,踱着方步走了出来。不紧不慢道:“张三呀,这大晌午的,你在跟谁吵架?”张三点头哈腰,满脸谄笑,快步上前扶住他的右臂,道:“大冷天的,您老怎么出来了?”不等此人回答,转头板起脸来,对那孩子吼道:“小畜牲,还不快来见过冯员外!”说到这里,又低声细气对冯员外道:“这小畜牲是来向您老讨一升米,奴才心想,这大过年的往外借米太不吉利!怕沾了晦气,正在撵他走.。”
那孩子往前挪了一步,略一躬身,道:“冯员外,请您借我一升米,来年开春一定如数归还。”冯员外摸着唇上的鼠须,斜着眼睛道:“我当是谁?小云呀!米,我是有的。我也相信你能还,但我却不想借给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小云摇了摇头,冯员外瞪着两只牛眼,恶狠狠地道:“你小子向老爷我借米,居然不肯下跪!你以为你是谁?别说是你,四里八乡、哪个人见了我,不都恭恭敬敬的叫声‘冯老爷’?你小子,以为凭几句不咸不淡的屁话,我就会把米借给你?做你娘的清秋大梦去吧!滚,快给我滚!”说完转身入内,“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张三立刻来了精神,大声骂道:“小畜牲,方才老子叫你滚你不滚。这会儿把冯老爷给惹火了,你就等死吧!”从台阶上跳下来,当胸一脚,把小云踹倒在雪地中,口中犹自骂道:“快滚,再不滚老子打死你!”又朝小云身上踢了几脚,啐了口唾沫,骂道:“晦气!”这才转身返回冯家大宅。小云艰难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朝镇东方向走去。自始至终,他一声未吭,沉默之中更让人感到无限悲凉。
看罢这幕人间惨剧,木荣春心里略感遗憾。名叫小云的孩子品性纯良,沉静坚忍。但遭受如此侮辱,居然没有半点反抗,却是过于懦弱。转头见小二脸上有不忍之色,心想“此人虽然饶舌,心地却还不错。”想罢,说道:“小二哥,看你这副模样,这孩子你一定认得!”
小二起身给他满上酒,道:“说起这孩子,也算是我们浣花镇上的名人,提起他镇上无人不识。”木荣春略感惊奇,道:“此话怎讲?”
小二道:“这孩子叫小云,是镇东云秀才的儿子。本来家里虽不算富,也还过的去。大约十几年前吧,我们蜀郡太守左太爷下了一道命令,说国家正在对外用兵,国库空虚。为了填补亏空,便把田赋从每十抽四,涨到每五抽三。云秀才是个读书人,进京赶考了几次,都没有考取功名,没有办法只好回乡种地。地里的农活,他本来就不太会干,租赋再这么一长,日子就过得紧巴了起来。他的身体原先就不怎么好,为了纳粮完租,又得整日拼命干活,没出三年,就得了一场大病。又赶上那年年景不好,地里欠收。一边要交租赋,一边又要给他治病,云娘子没有办法,只好把三亩地贱价卖给了冯员外。云秀才知道后,急火攻心,没几天就一命归西了。”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木荣春替这一家人想一想,也觉得惨然。国家对东南百越之族用兵,他早已知道,但提高租赋后,进而造成农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却是此前所不知的。但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做些什么?又做的了什么?想到天下苍生,苦难多艰,不觉心灰意懒,心情一落千丈,缓缓道:“后来怎样了?”
受他情绪感染,小二语气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轻松,道:“云秀才死后,云娘子独自拉扯小云过活,又没了土地,日子也就越过越穷。为了维持生计,平日云娘子就靠替人缝补浣洗衣物挣点钱,小云五六岁时就开始在镇里打零工,补贴家用。时间一久,大家觉得母子俩生活艰难,偶尔有人接济一下他们。小云却从来不收人家的钱物,就算当时收了,过几日他又会想方设法归还给人家。母子俩虽穷,却从没有讨过饭吃,也从没有亏欠过别人的一丝一毫。”
木荣春道:“小云今年多大?”小二道:“他看上去像是七八岁,其实他已经十二岁了。因为家里太穷,经常吃不饱肚子,一日三餐也是有上顿没下顿。小云又很孝敬,但凡有点可口的饭菜,他都让给云娘子吃了,自己常常饿倒在街头。日子一久,他就不再长个。五年前他就这么高,这几年却是半点也没长!”说完,缓缓摇头,颇有黯然之意。
木荣春心里一动,“小云有些与众不同,莫非他是……”精神一振,道:“小云住在哪里?”小二稍感诧异,道:“您老是想帮助小云吗?他家原本是在镇东头,大概六七天前,一场大雪把他家的房子给压塌了。眼下母子二人住在哪儿,小的不是太清楚。不过您在镇上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就会得知!”木荣春起身道:“小二哥,老道要上路了。相逢总是有缘,临行无以为报,老道有自己炼制的丹药送你一颗,助你去病延年。”从怀中摸出一个翡翠瓶,从中倒出一粒紫金色丹丸。递给小二后,转身下楼,飘然而去。
木荣春朝镇东慢慢前行,直觉告诉他,小云应该就是祖师所谓的“非凡之人”。如此肯定,原因基于两点。其一,小云的性情和年龄不太相符,迥异于其他儿童。其二,六七天前小云家的房屋被风雪所破,当时小云的情绪可能有较大起伏,因此激发了体内的先天罡气上冲天际,才被祖师察觉。但此事还有一个疑问不可解释,如果其中一道白光为小云所发,那么另一道白光是谁发出的呢?
前行不远,见小云站在街边的一所民房前,正在和一个中年妇人说话。小云道:“谢谢七婶,过几日我一定还你。”中年妇人道:“小云,你就别客气了,赶快回去吧!你娘病得厉害,想起来就叫人揪心!”边说边抹眼泪,又道:“唉,不说了,你快走吧,快走吧!家里缺什么尽管来找七婶要。”小云点头答应,从地上提起一个竹篮,道:“我走了啦,七婶你回去吧!”说完迈着蹒跚的脚步向镇外走去。
木荣春几步追上去,拦住小云去路,上下仔细打量他。长期食不裹腹的生活,已经把他折磨地不成人形。骨瘦如柴的身躯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看上去有些可笑。肌肤黄中透灰,双颊凹陷。眼睛很大,黑色的眸子,宛如一泓秋水,深不见底。
木荣春和小云的眼神乍一接触,突然感到心血涌动,乙木真气无故失控,如脱缰野马,在体内乱窜。不禁大吃一惊,产生这种现象,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小云体内具有超越常人数倍的庚金真气。
木荣春修练道门神功,将近百年,对五行之间的生克变化极为熟悉。他自身具有的乙木真气,属于五行之内的阴木,只有在受到阳性庚金的吸引后,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小云显然没有修练过道门神功,他体内的庚金真气,必然是得自天生。此时,木荣春已经可以完全肯定,小云就是祖师所要找的人。一时间大喜过望,心想“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先不忙说破,待我逗逗他,以观他的品性。”想罢,心中已有了主意。
木荣春无故拦住去路,却又不说话,小云以为遇到了疯子。不再理会,迈开溃烂红肿的双腿,准备绕过他继续前行。木荣春伸手拦下,道:“小朋友,你今年几岁了?”小云愈发觉得此人脑筋有些问题,平白无故拦住去路,竟然只是为了问自己有多大年龄。不觉有些着恼,道:“道长,你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请让开,我要回家了。”
木荣春笑道:“你先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然后我再将来意告诉你!”小云听他言语清楚,似乎并不是疯子。尽管如此,仍然不想回答如此无聊的问题,转身向来路走去。
木荣春大感惊奇,绕到他身前,再次拦住去路,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小云眉头一皱,缓缓道:“假如道长真有急事找我,就算我不回答你的问题,你也会将来意告诉我!”木荣春暗暗点头,这孩子很是冷静机智。
尽管小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他给人的感觉依然平静安和。二天中他没有吃一点东西,浑身乏力,感觉手中的篮子竟似有千斤之重,实在无力再提,只得将篮子暂时放下。饥饿袭来,单薄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木荣春心生怜悯,柔声道:“告诉我你有多大年龄,对你来讲很困难吗?”
小云听他话中露出关怀之意,不再坚持,微笑道:“道长,我今年十二岁。知道我的年龄,对你来讲很重要吗?”最后一句话纯粹是在摹仿木荣春,无论语气,还是神态,惟妙惟肖,竟然十分逼真。
木荣春呆住了,小云的模仿能力之强,堪称独步天下!而他方才露出的笑容,更是极其灿烂纯真。恍惚之间,让人感觉已是春回大地、万木复苏,感染力之强,足以令人忘却寒冷。木荣春暗自庆幸不已,心想“这孩子如果被魔教所用,为害必大。天幸被祖师爷察觉,使我教捷足先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罢,微笑道:“老道之所以急于知道你的年龄,是有一个疑问想请教于你!”
小云道:“不敢当请教,道长请问!”木荣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你既然已经十二岁,也算是半个男子汉了。方才我在悦宾楼,看到你被张三那厮辱骂,我是想问,你为什么不反抗呢?是因为体力不足,还是因为你原本就是个懦夫?”说完有点幸灾乐祸,倒要看看小云究竟能够做出何种反应。听罢此言,小云微微一笑,提起篮子,转身向镇外走去。既不动怒,也不辩驳,神色平静如常。
木荣春大为赞赏,小云尚在童稚,就能勘破名关。宁愿背负懦夫之名,也不做无益之争,本性深合“知荣守辱”“抱残守缺”的道门精神。见小云已经走出三丈多远,几步赶上,从他手中接过篮子,和他并肩前行,柔声道:“我看你体力不支,还是我帮你提回家吧。咱们边走边聊。”小云点头说了声“谢谢”,不再讲话,拖着溃烂红肿的双腿,在雪地中艰难行进。
木荣春道:“老道常年行医,所炼丹药,功能起死回生。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甘愿受辱,也不作丝毫反抗的原因,我就立即给你医治双腿。否则,时间一久,恐怕会有残疾之厄。”小云道:“道长,你为什么非要知道这些原本和你毫无关系的事?”木荣春道:“我自有深意,眼下不太方便说出来。但我可以保证,老道对你绝无丝毫恶意,你尽可放心。”一顿,又道:“你权当我是好奇吧!”
小云不再追问,道:“我不和张三计较,自然有原因。我身体单薄,况且已经二日未曾饮食,如果和他发生争执,必受更大欺辱,这岂是智者所为?家母重病卧床,盼儿早归,如果我不能忍一时之气,自己受伤事小,更伤慈母之心。使她病中再添忧愁,这岂是为人子者所应为?张三本为仆役,阻止我向他家主人借粮,是他的职责所在。虽然无礼,却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我在和他的争斗中受伤,轻则使他受到镇里人的指责。重则惊动县衙,使他不免有牢狱之灾。他也有双亲在堂,于此辞旧迎新之时,不能合家团圆,必定伤情落泪。我又岂能为一己私欲、行此不仁之事?如果我妄逞血气之勇,岂不是沦为不仁、不智、兼又不孝之人?如此,于人于己又有何益?”一大段话讲完,微微气喘,停下脚步稍作休息。
木荣春心中怜爱之意大增,小云虑事周详,并能替侮辱过自己的人着想,着实不易。放下篮子从怀中摸出翡翠小瓶,倒出一粒紫金丹丸递给小云,道:“此药名为‘九转回春丸’,从采集原料、选优汰劣、及至举火炼制,前后历时八年,方得三十余颗。去腐生肌,理气补虚最是灵效,你快服下吧!”
小云双手接过,并不服食,道:“道长常年行医,又能自行炼药,想来医术定是不凡。不知能否屈尊为家母诊治疾患?”木荣春道:“这要看你娘得的是什么病。”小云神色黯然,道:“家母身体原本羸弱,六天前,我家的房屋为风雪所破。家母受到惊吓,就此一病不起。身体持续高热,痰喘极为厉害。”
木荣春道:“这是阴虚之症,并不难治。我再给你一颗‘九转回春丸’,回家后给你娘服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转,你不必忧虑!”再次从翡翠瓶中倒出一粒丹丸,道:“你刚才已经解答了我提出的问题,先前那粒丹药,是我给你的酬劳。此药得来不易,这一粒我却不能白白送你,须拿钱购买才行。”他知道小云一无所有,又从小二的口中得知小云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恩惠,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小云提起篮子,躬身施礼,道:“谢谢道长赐药,日后自当归还。”说完向前走去。木荣春莫名其妙,追上前去,道:“你没有拿药,回去如何医治母亲?”小云边走边道:“既然医治我双腿的药,和用来医治家母的药,都是这‘九转回春丸’。那么道长先前所赐的一粒丹药,自然可以用来医治家母。”
木荣春道:“话虽如此,那么你的腿怎么办?老道以多年行医的经验可以断定,拖过今夜子时,你的双腿必定落下残疾。”小云神色平静,淡淡的道:“生、老、病、死,为人所不能免。尽人事,安天命,可以无憾。”
木荣春心头大恸,究竟是怎样的人生经历,和需要历经怎样的折磨,才能使如此幼小的孩子看淡生死呢?沉默片刻,道:“你既然已经接受我所赐的第一颗丹药,为何不肯接受第二颗?是因没有钱吗?但你并没有问我姓是名谁、所住何方,就算赖帐不还,日后追究起来,也有理由推托。你执意不肯,是否过于虚伪?是否欲借此事以搏纯孝、敢死之名?”此言实为诛心之语,小云哪怕有半点虚妄矫饰之心,必被揭穿无疑。
小云微微一笑,淡淡道:“道长此药得来不易,我只是回答了你几句不关痛痒的问题,就将此药据为己有,岂不成无功受禄?道长先前所赐的一粒丹药,我一定等价归还。既如此,就要权衡一下我的偿还能力!”喘息一会儿,道:“我估计‘九转回春丸’的成本,大约在百两纹银左右。一颗药的价值,我也需要辛苦耕作三十多年才能还清。此药如此昂贵,用来救母尚可,如果用来救治自己,代价不免太高。假如我尽数接受道长所赐的两粒丹药,按价值已逾二百多两,就算我从今日起不吃不喝,也须六十多年才能还清。贫病交加之下,我想我恐怕活不了那么久!如此,岂不变成了轻言许诺之人?”
说到这里,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无奈停下脚步。休息片刻,道:“至于我没问道长的姓名和住处,并非存心赖账。现今的道人,多以打卦相卜为生。或以画符驱鬼之术,欺瞒愚夫愚妇。反观道长龙骧虎步,踏雪无痕;虽处寒冬,一身单衣。又能制丹炼药,绝非寻常道人可比。我想天下能和道长相似的道人,一定不会太多。而我们蜀中‘青羊观’的观主清虚,却似乎和道长有些相像。待我欑够银两,我想从他的口中一定会得知道长的姓名及所在。”
木荣春目瞪口呆,心里颇为佩服小云。他年龄虽小,但观察入微,思路条理清晰。所作推测并不全对,却也和正确答案相去不远。更为难得的是,小云事亲至孝,律己甚严,面临生死关头,仍不肯苟取他人一物,实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想罢,木荣春不再相戏,正色道:“小云,你且听我道来。先前给你的那粒丹药,你拿回去救治你娘。这一粒你必须马上服下,否则双腿经脉断绝,换了神仙也救你不得。”说完将丹药递了过去。小云不接,面露迟疑之色。木荣春暗自叹息,知道他轻易不肯接受他人的恩赐,道:“这粒丹药,的确不能白白送你。老道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假如你答应,这粒丹药就是酬劳,自然也就不用归还了。”
小云颇觉惊异,以此人的本事,还能有什么事情做不了?居然还要让自己帮忙?道:“道长需要小云去做何事?”木荣春微微一笑,道:“什么事,我眼下尚未想好。但你放心,我让你做的事,虽然不太容易,但依你的聪慧,必然不会感到困难。当然,我也不会让你去做非礼无法的事。这一点老道以一生清名做保!老道俗家姓木,法号荣春,是太和山‘真武观’的观主,在江湖上薄有微名。如若不信,你可任意找一个常年行走在外的人问一下,就会得知。”
小云知道“真武观”是道教祖庭,寻常道人没有资格住在里面。眼前之人既然是此观观主,自非等闲之辈。当下不再怀疑,躬身接过丹药,合着唾液咽下,道:“谢谢道长赐药疗疾之恩,但不知您何时才会有所差遣?”见他把药服下,木荣春心里一宽,道:“我行功之时将近,你先回家服侍母亲把药服下。明日我再来找你,今日我们就此别过!”向小云点了点头,转身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