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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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阴历正月十四何苦何必何雨生何文简光伢一行五人踏上龙踞这片土地的那天,未来的龙踞首富陈岭南已经来龙踞两年了。

要不是出海的时候被尼龙渔网绞断两根手指,陈岭南说不定这辈子都是凤凰城乡下的一个渔民。这很有可能,因为祖祖辈辈如此。

陈岭南绞断手指前的人生一点不比简光伢如意。五岁那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生下弟弟陈岭北后没多久便死于水肿。十三岁上四年级那年,父亲出海遭遇台风,船覆人亡。父亲离世后,留下一个没有生养的二婚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由于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陈岭南的学历永远停留在小学四年级,子承父业做了一名渔夫。十六岁娶妻生子。

生活在海边的男子成家都早。海上风大浪大,每次出海无异于一场赌博,谁也无法预料是满载而归还是葬身渔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活着的时候赶紧娶个老婆把后代繁殖出来,这样即使死了也不至落个绝户。父亲死的那年刚满三十岁,留下陈岭南和陈岭北两个未成年的儿子。陈岭南绞断手指那年二十七岁,也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的十岁,小的三岁。

绞断手指那次是陈岭南此生最后一次出海作业。因为赶上恶劣天气,狂风暴雨,渔民手忙脚乱收网,结果偏偏遇上网获大丰收,忙乱中出错,等到把上千斤鱼拉上船,陈岭南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两节手指不知去向。上岸后在家休养了两个月,陈岭南有心重操旧业,可公社的船老大不要他了。这不难理解,一个手有残疾的渔民,作业效率肯定赶不上一个手脚健全的渔民,而手脚健全的渔民有的是。

在一个家家户户以出海打渔为业的村里,过早结束渔民生涯的陈岭南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这个时候两个现实摆在陈岭南面前,一是终于不必整日提心吊胆过活了,二是怎么过活。

陈岭南来龙踞的直接诱因有两个,一是弟弟陈岭北吵着分家让陈岭南寒了心,二是因为分家的事跟老婆林子芳打了一架也让陈岭南心灰意懒了。

先说跟弟弟陈岭北分家的事。由于父母早逝,陈岭南一手把弟弟拉扯大。陈岭北中学毕业后,陈岭南为了不让弟弟步自己的后尘,到处求人,把弟弟送进了公社的海产品加工厂做了工人,后来又张罗着给他娶亲。作为哥哥,陈岭南可谓仁至义尽。然而哥哥绞断两根手指不到半年,弟弟就在弟媳的怂恿下吵着分家,这着实令陈岭南心寒。

再说跟老婆吵架这事。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陈岭南老婆林子芳因为分家的时候小叔子多分了几个花胶,就觉得吃了天大的亏。问题是她觉得吃亏了却又不亲自出面跟小叔子理论,只知道在丈夫面前念叨,没完没了。林子芳的小家子气也不是不能理解,因为分家的时候陈岭南分到的也不过是一间半瓦房几个破碗十几斤大米以及十几个花胶,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而唯一值钱的就是花胶,少分几个确实是个不小的损失。另外那几十个花胶还是夫妻俩多年来背着生产队一个一个偷偷攒下来的,是给几个儿子将来成家准备的压箱底。为了长期保存这几十个花胶,林子芳用废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担心被生产队发现,都不敢挂出来晒,而是藏在床底最深处的樟木箱子里。多年来,林子芳几乎每天都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把箱子从床底拖出来数一遍里面的花胶,数目对上了才能安睡(从没错过),可见这几乎是林子芳的命。这条命一下被小叔子分走大半,林子芳心里有多纠结可想而知。

不过陈岭南从另外一个角度解读,即使分家的时候多分几个花胶,这个家也一样穷,所以少分几个也不会更穷。夫妻二人境界不在一个层面,而又无法达成共识,陈岭南心里堵得慌,无处宣泄,几次三番拌嘴后,终于忍无可忍揍了妻子一顿。这是陈岭南平生第一次动手打老婆,手脚没轻重,可以说把林子芳揍得鼻青脸肿。林子芳发现丈夫疯了,抱着最小的儿子陈小湖连夜跑回了镇上的娘家,临走的时候撂下狠话,叫陈岭南在家等着。林子芳是小镇姑娘,娘家父亲是镇上的种猪配种站站长,在当地江湖上是个狠人,同时娘家还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陈岭南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夜从家里逃出来,颠了。

陈岭南出逃的时候顺走了家里最值钱的两样财产——结婚那年妻子娘家送的一辆“永久”和跟弟弟分家后剩下的那十几个花胶。陈岭南揣着花胶,蹬着“永久”,奔波了两天两夜,饥肠辘辘抵达了四百公里外的龙踞。这辆“永久”在龙踞即是陈岭南的代步座驾,也是陈岭南谋生的工具,从七一年买下它,到八七年被淘汰,足足追随了陈岭南十六年。

至于为什么要带走那十几个花胶,绝对不是跟林子芳斗气,实属情非得已。陈岭南最初的打算是拿那十几个花胶到凤凰城市区的海产干货供销社卖了换钱,因为出门需要盘缠。可临了还是舍不得出手,因为太珍贵,是老婆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花了近十年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卖了将来回去没办法跟老婆交待。因此,十几个花胶最后也跟着陈岭南一路来到了龙踞。即使到了龙踞,即使身无分文,陈岭南也没有把花胶卖了。直至八六年春天,陈岭南闻到床底下一股海鲜恶臭,拿出来一看,由于保存不当,又赶上连日阴雨,报纸包着的花胶受潮腐烂了,生蛆了,即卖不出去,也吃不了。陈岭南看着地上蛆虫涌动的花胶,回首往事,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考虑是扔了还是洗干净煲来吃了。陈岭南心里斗争了足足一天,最后还是把它们扔了。

由于离家的时候走得仓促,没有办理相应出行手续,虽然成功流窜到了龙踞,却没能进到工厂。初到龙踞的那两个月,陈岭南的遭遇可以用一个“惨”字形容,日晒雨淋,饥寒交迫,戚戚然如丧家之犬。更凄惨的是连着骑了两天两夜自行车,多年的痔疮又犯了,奇痒无比,疼痛钻心,大便还带着血。就因为没钱医治,只能自己简单处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多年后,辉煌腾达的陈岭南在朋友面前也愿意调侃一下自己曾经落魄的过往,即使这个时候,陈岭南也尽量不去追忆最初的那两个月,更讳于被人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怎么说呢,除了他妈的没有伸手跟人乞讨,当时的陈岭南跟叫花子毫无二异。不过那段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两个月后陈岭南便找到了谋生手段。

简光伢第一次遇见陈岭南是在抵达龙踞的当天傍晚,地点是伏龙塘镇岗丰村一片香蕉地中间一口鱼塘边上的一堆废品旁。此时的陈岭南已经混得相当不错了,有了固定的职业,收入颇丰,俨然隐形富豪一枚。其实,在龙踞这个遍地是机会的新兴城市,只要有心,并且肯干,发财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拾荒也能发财。陈岭南从事的就是这个职业,虽然不体面,但能致富。尤其让陈岭南对现状满意的是,自己即不用像工厂里的打工仔那样被资本家压榨,也不必像过去在老家那样为出海而担惊受怕。而且,事实已经证明,只要自己够勤奋,生活确实能发生改变。

一年前,身上略有积蓄,陈岭南扩大了生意规模,除了捡废品,也收购废品。陈岭南扶着他那辆爱车,背着一个作业用的铁钩,游走在伏龙塘的街头巷尾和工厂学校附近以及公路旁,半收半捡,风雨无阻。那个年代国人对废品概念淡薄,家里的无用之物往往一扔了之,即使卖,也基本没有议价权。陈岭南最喜欢的废品是废纸,尤其是废纸箱。纸箱整齐,便于捆绑,便于装载。在龙踞这个发展热火朝天的轻工业城市,废纸箱也从来不愁销路。如果缺德一点,往废纸箱里塞点其他废纸,再往里面洒点水,或者掺点沙子,利润就更可观了。但不能掺水泥,往废纸箱里掺水泥最缺德,因为水泥遇到水会结板硬化,二次加工的时候会损坏机器,干这种缺德事的家伙在行内往往混不长久。

两年来,那辆“永久”为陈岭南发家致富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个年代很多在伏龙塘的人都看到过这样一幕——一个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破烂背心的瘦得脱了相的家伙、用一辆六成新的自行车载着二三百斤甚至更重的堆得像座小山一样的废品、身体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前行。厉害的是这个家伙竟然还能骑上去,还能蹬得动,看上去就跟杂耍一样。更厉害的是那辆“永久”,很多路人都等着看它在半路上散架,或者看它在半路上车轮扭曲变形。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它无比忠诚,替主人鞠躬尽瘁站好了每一班岗。

由于生意规模的扩大,一年前陈岭南以月租五元的价格从伏龙塘镇镇长林炳辉的夫人罗嫂手里租下了水塘边的两分荒地,用捡来的废木料和牛毛毡以及铁皮搭起了一个简易窝棚。从此这里即是他的安身之地,也是他事业的起点。两年来,陈岭南会按时汇钱回家,但一次也没有回去过。倒不是怕妻子报复,床头打架床尾和,林子芳早已饶恕他了。不回家纯粹是想多赚点钱,然后衣锦还乡。

两年来陈岭南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堆积如山的废品埋了。埋在废品山下的陈岭南喘不过气来,浑身无法动弹,呼救也无济于事,只能静静地等死。梦里的陈岭南感觉到无比幸福,因为他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废纸、废铁、废铜、废铝、废塑料、甚至还有废金子,等等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财富。陈岭南被财富埋了,感觉幸福死了。

简光伢那天在水塘边见到陈岭南的时候,陈岭南顶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白夏布裤衩蹲在窝棚外面一棵往下滴着水的香蕉树下做饭。早春二月,气候依旧寒冷,天上还飘着雾一样的毛毛细雨。由几块砖头随便垒起来的灶里“噼里啪啦”烧着木柴,灶上炒菜的锅是一个熏得乌七八黑的铝制长方形饭盒,两支筷子代替锅铲,锅里“咕咚咕咚”煮着一条四指宽的鲫鱼,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酱油和小葱的诱人香味。

看到这幅景象,简光伢不知道眼前这个湿漉漉的家伙究竟是叫花子还是精神病人。打量蹲在地上的这个怪物,简光伢更是惊诧。在这之前,简光伢见过最瘦的人是自己,身高一米六的自己体重只有八十斤出头,胸前的十几条肋骨触目惊心。然而,眼前的人跟自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天庭无比饱满、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浑身上下皮包骨头,屁股尖得跟锥子一样,加上披着一头至少有半年没有剪过的长发,蹲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民国年间绞了辫子丢了铁杆庄稼衣食无着精神恍惚的前清遗老。

简光伢会在来到龙踞的第一天跟陈岭南相遇,缘于没能顺利进到表姐夫郑家驹的纺织厂。

这要怪何苦。

果不其然,在老家的时候何苦又他妈吹牛皮了。最初何苦写信跟姐姐何齐说要来龙踞,何齐确实也同意了。只是何齐以为弟弟是一个人来,殊不知一下来了五个。何齐的丈夫郑家驹的确是香港人,如假包换。夫妻二人在龙踞的确开了一家纺织厂,这也是事实。问题是郑家驹并不是有钱的香港人,纺织厂也没有何苦想象的那么辉煌。

纺织厂只是一个二百来平米的简陋铁皮屋违章建筑,车间里摆着十几台大工厂更新换代淘汰下来的油迹斑斑的二手纺织机,加工出来的产品也只是半成品。说白一点,纺织厂其实只是一个三无作坊。老板郑家驹年纪也不大,六零年生人,比妻子何齐小两岁,跟小舅子何苦同年,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在香港估计都找不到老婆。

郑家驹负责在外面联系业务,所谓的联系业务,就是陪大老板吃喝玩乐,把大老板哄高兴了,业务就有了。何齐负责管理,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工厂就那么十来个人。工人吃饭管饱,每个月还有五十块钱工资,比在老家强千万倍,所以工作起来自然是争先恐后,根本不用管理。老板娘何齐多数时候也在机器前干活,兼职给十来个工人做饭,说起来其实比工人还辛苦。

何齐七七年就来龙踞了。那年何继梅病重,他在龙踞的老班长去瓜洲探望他,见到出落得亭亭玉立的侄女何齐,有心招为儿媳,就把人带回了龙踞。老班长是龙踞军分区医院的领导,在军分区医院给何齐安排了一份护士工作。可两个年轻人有缘无分,老班长的儿子直到七九年战死在前线,也没能见上未来妻子一面,结果便宜了郑家驹。

夫妻俩小小的事业刚刚起步,这已经倾尽了两人的所有。如今一下来了五个,确实难倒了他们。全部安排工作?多出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也用不上——首先纺织机就不够。安排一两个,那么其他人怎么办?让他们回老家?那么谁留下谁回老家?夫妻俩经过商议,最后决定,自己的工厂顶多安置两个。至于剩下的三个,夫妻俩分头去附近的工厂打听,看看有没有工厂招工。打听到了,当然最好。没打听到,爱莫能助,只能让他们原路返回。

结果还是郑家驹路子广,当天就打听到了,而且三个都要,是郑家驹认识的一个香港朋友新开的油漆厂,就坐落在伏龙塘镇岗丰村外的水塘边上。郑家驹的朋友叫郭宏生。郭宏生一开始看中了何苦何雨生以及何文。油漆厂属于高强度体力劳动,这三个人已经成年,而且身强体壮,正好适合。何必身材单薄,简光伢身材矮小,郭宏生没看上。可郑家驹也没看上何必和简光伢。何必来到龙踞的第一时间就用身上仅剩的钱给自己买了一罐“健力宝”,举在手里从火车站一路喝到工厂,这给前来接站的郑家驹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而简光伢身材瘦小,面色菜青,严重地营养不良,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干活的料。郑家驹和郭宏生争执了半天,郑家驹能说会道,留下了小舅子何苦和何雨生,郭宏生收留了其他三个。就是在跟着郭宏生回油漆厂的路上,简光伢见到了陈岭南。

陈岭南注意到简光伢却是在一年多后。那天傍晚陈岭南光顾着埋头烧菜了,一行人打跟前经过的时候根本没抬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岭南也没有注意到简光伢。坐落在水塘对面的油漆厂尽管近在咫尺,陈岭南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因为没有业务往来。直至次年夏天的一个上午,一身臭烘烘油漆味的简光伢来到陈岭南臭烘烘的废品站,问陈岭南收不收原料桶。

陈岭南当然收,不过还是感到诧异,因为油漆厂的原料桶一直以来都有原料厂家回收,怎么这次会当废品卖呢。

简光伢说原料厂收走的是好桶,可以循环使用,而叫陈岭南收的是废桶,只能当废品。

听到这里,陈岭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报废的化工原料桶在废品当中也属鸡肋,先不说卖不起价钱,处理起来还有危险。化工残余在桶里发生化学反应形成可燃气体,处理不当会爆炸。同在伏龙塘镇上的“水仙花”油漆厂去年就发生过一起原料桶爆炸事故,把厂里的一个傻帽工人整条手臂切了下来,送医路上陈岭南亲眼目睹,自然不敢大意。

陈岭南原本不想接这单生意,因为确实赚不了两个钱,没必要冒风险。不过转念一想,人家第一次上门,还是接了罢,或许以后还有生意,于是就跟简光伢去了厂里。但这次简光伢依旧没有给陈岭南留下什么印象。几年下来,陈岭南已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一个工厂打工仔能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呢!

不过很快陈岭南就发现自己小看了简光伢。

那天简光伢带着陈岭南进到油漆厂,让陈岭南看了一下码在院子里的报废铁皮桶,让陈岭南报了收购价格,却没有让陈岭南把铁皮桶收走,而是找了个借口把陈岭南打发走了。生意没谈成,陈岭南也不遗憾,甚至巴不得如此。因为确实是鸡肋,几十个二百升的铁皮桶,倒腾一回赚不了几个钱不说,还得专门租辆车搬运,基本上等于是搬运工。可过了三天,简光伢又找上门来,叫陈岭南去厂里收桶。

陈岭南说你找别人罢,我不收了。

简光伢说为什么。

陈岭南说我没车啊。

简光伢说你租车啊。

陈岭南说本来就没钱赚,租个车还不亏死。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

陈岭南说不信你去问问其他收废品的,看看他们愿不愿收。

简光伢说那么好桶你收不收。

陈岭南说好桶我当然收。

简光伢说好桶你收什么价。

陈岭南说十二块钱一个。

简光伢说你放狗屁,都是十四。

陈岭南说十四就十四,你有多少。

简光伢说有八个,不过你要连报废的桶一起收走。

陈岭南说这完全可以,我租个车就去厂里拉。

简光伢说八个好桶一百一十二,三十一个报废桶九十三,总共两百零五——你先把钱给我。

陈岭南说为什么。

简光伢说我把好桶跟废桶混在一起,你去到厂里什么都不要说,全部搬上车就是。

陈岭南也是老江湖,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奥妙是,简光伢把好桶当废品卖,中间存在十一块钱差价,八个桶的差价是八十八块。如果老板没发现,这八十八就进了他简光伢个人的腰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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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表姐夫郑家驹的介绍进了厂,简光伢首先遭遇的一个困境就是皮肤过敏。这是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油漆要经历的一关,何必和何文也未能幸免,只是过敏程度比简光伢轻一点而已。最开始是皮肤变得无比干燥,浑身奇痒难耐,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出一身疹子,然后浑身肿得跟个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灼热、疼痛、无法睡觉、咽喉肿痛、食欲不振、睁不开眼睛。这样的痛苦持续数天或者十数天甚至更长,直至肿胀渐渐消退,死皮脱落,最后成功脱敏,凤凰涅槃。

油漆厂的工作堪比苦力,环境也无比恶劣,三个人对这份工作依旧无比珍惜。刚到龙踞就顺利进到了厂,这就够幸运了,何况每个月六十块钱的工资也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三人遇到了一个好老板,除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作为押金没有发下来,之后每个月的工资老板郭宏生都不会恶意拖欠克扣,能做到这一点的老板已经非常难得。不跟远的比较,就跟郑家驹比,郑家驹本质也不坏,积极向上,勤奋肯干,可一旦涉及到钱的问题,也没有半点人情味,包括对小舅子何苦。何苦在老家的时候天真地认为来到龙踞会得到姐夫的特殊关照,然而却没有。郑家驹给他的工资跟其他工人差不多,仅仅多十块而已,每个月六十,吃住也一样。

“你是来学东西的,不能一上来就想拿高薪。我要一开始就给你高薪,那是害你。”郑家驹吝啬还振振有辞。

在大家的想象里,好像从香港过来的人都是霍英东包玉刚那样的大富豪。其实不然,这个时期来大陆投资的香港人里,除了极少数爱国者,大都是投机者,实力真正雄厚的不多。这不难理解,因为国家刚刚开放,政策不明朗,加上产业链不完整,真正有实力的老板用不着冒险。敢冒险的往往是低端制造业里的中小企业老板,吸引他们的是内地廉价劳动力和土地租金。而最多的是郑家驹郭宏生这类纯粹的冒险家,年轻,一文不名。他们在香港其实也是社会底层,出身卑微,没有文化,没有生路,有的是出人头地的野心和比大陆人更开阔的视野。最初他们跟着从香港过来的老板干几年,手头积攒了一点点资本,也有了一点经验和技术,便自立门户。租个简陋车间,买点二手设备,招几个廉价劳动力,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在这个以卖方为市场主导的时代,你只要有做老板的勇气,你就能发财。他们衣着光鲜,肩上背着人造革公文包,似乎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其实囊中羞涩,虚张声势。有经验的人从来不信他们嘴上说的,因为他们满嘴跑火车。有经验的人看一眼他们走路的神态就能清楚知道他们几斤几两。如果他们走路的时候弓着背缩着肩,像憋着尿找厕所一样东张西望,同时又步履匆匆,那肯定是还在寻找机遇,肯定是还没混好。混的好的,往往是下巴走在前面,眼睛四十五度角仰望蓝天,走路也一定走马路中间,即使挡了后面的车,也要等对方按了半天喇叭才会慢条斯理让路,让路前还不忘回过头来骂一句:丢你老母,赶去投胎咩。

郭宏生属于后者。郭宏生二十八岁,未婚,家在九龙深水埗,曾有过短暂的黑社会经历,因为贪生怕死被黑社会开除后才辗转来到大陆。去年他还是“水仙花”油漆厂的一名油漆配料员,在初步掌握了油漆生产工艺后,从亲戚朋友手里借了点钱,摇身一变自己做了老板。简光伢何文何必是他招的第一批工人。工厂条件简陋,一个一百平米的铁皮屋车间,一台经常罢工的人力叉车,几个铁皮搅拌桶,以及十数种原料,就构成了工厂的全部。郭宏生慷慨大方讲义气,加上第一次做老板,没有成本概念,除了不会恶意拖欠克扣工人工资,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工人小恩小惠,美其名曰“特殊工种津贴”。何文何必和简光伢应该是龙踞最早拿到“特殊工种津贴”的内地打工仔,在这之前以及之后很多年,所有津贴都只针对外籍员工,内地打工仔脑子里想一下都会被炒鱿鱼。

油漆生产全部是手工操作。工人的岗位也没有分工,都是通才。每天的工作就是郭宏生在一旁手把手指导,三个工人把各种化工原料按比例兑入搅拌桶,然后用一根一米来长的钢管在桶里持续不断的搅拌,直至搅匀。如果说搬运原料是苦力活,搅拌原料就是苦力中的苦力。由于各种原料的密度和粘度不同,把它们搅拌均匀绝对是一件即检验体力又考验耐心的事,同时还要忍受各种刺鼻的气味,而且中间不能停顿,不然会影响油漆品质。即使三个人轮流搅拌,一桶原料变成合格的油漆,人也基本上已经汗流浃背头晕眼花了。

郭宏生的油漆厂一开业便生意兴隆。工人的工作时长不定,以前一天的订单数为准。有时候一天工作一上午,有时候工作到深夜,订单完成即下班。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分装好的油漆装上人力三轮平板车。郭宏生把油漆拉到货运公司,分发到各地的客户手里。

郭宏生做老板没两个月,一天早晨拉着一车油漆出门发货,出去不到一个小时,浑身泥浆回到厂里,说油漆被人抢了。

郭宏生说丢,你们大陆穷鬼真多,我在香港只听说过抢金抢银抢钞票,没想到在你们大陆连油漆也有人抢。

大家每天过得都很充实,因为再也饿不着了,而且每天还能吃到荤腥,另外每个人的愿望在从郭宏生手里领到工资那天都能得到实现。

拿到工资后,简光伢给自己留下二十块,剩下的通过邮局汇回家,用于弟弟妹妹的学杂费和日用开销。何文也一样。何必身为家中幼子,负担轻,工资可以全部自己留下。但即使如此,何必也总是三个人里最缺钱的一个,因为他有三大爱好,吃零食、喝“健力宝”、穿衣打扮。

来到龙踞后,零食和“健力宝”是何必每天必不可少的。“北冰洋”汽水没有打入南方市场,何必迷上了“健力宝”。何必对其他什么都不会上瘾,唯独“健力宝”例外。如果有详细统计,何必很可能是全中国喝“健力宝”最多的人。从八四年来到龙踞至零一年移民美国,差不多每天都要喝,发展到后来基本上就不怎么喝水了。

穿衣打扮更是何必的最爱。为了买一双“鳄鱼牌”皮鞋,何必省吃俭用攒了半年的钱,结果皮鞋买回来穿上脚没两个月,鞋尖就开了鳄鱼口。从小到大,即使缺衣少食,何必也从来没有忘记对美的追求。出门前浑身上下没有捯饬漂亮,他会变得拘谨自卑。也因为爱打扮,何必在哪都是一道风景。被人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何必对衣裳颜色的偏好别具一格,独爱红色和白色。试想一下,在蓝黑灰为主流色彩的八十年代早中期,一个留着鬓角,戴着蛤蟆镜,身着红衬衫、喇叭裤、白皮鞋的瘦高俊俏男孩走在人群中,那得是多亮眼。为此,来到龙踞第一年,何必便在江湖上拥有了一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嫖客佬”。

爱打扮并不是何必一个人的爱好,何苦也一样。何苦不像弟弟这么讲究衣裳的颜色,只讲究时尚。何苦崇拜日本演员高仓健,为了模仿自己的偶像,硬是缠着姐姐何齐从香港给他买了一件“皮尔卡丹”风衣,穿在身上风光一时(买的时候是夏季,打完折九百九十八港币)。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一群江西人打成了一片。那群江西人来自江西赣州,在龙踞蹬三轮车。此时在龙踞蹬三轮的清一色是赣州人。发生这种奇怪现象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当初某一个没有进厂的赣州人偶然涉足这一行,意外发现这一行可以谋生,于是就在老乡中间一传二、二传三,最后形成了垄断。同乡抱团在改革开放早期的龙踞属于普遍现象,比如香港人都是老板,街上卖菜的一律是江西北部人和湖北南部人,凤凰城人做五金建材和包工头,四川人开饭馆和理发厅。如果一个行业里出现了一个非同乡,那么这个非同乡要么就是绝对的厉害角色,要么就是个二百五,但不管他是什么,他都会很惨。

正所谓物以类聚,在老家一直是孩子王的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跟赣州人的首领“熊老师”打得火热,并很快拥有了一个“湖南骡子”的江湖绰号。“熊老师”比何苦大两三岁,两人以兄弟相称,有空就聚在一起。“熊老师”有一个屌爆了的名字——熊威廉。不知情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下意识地对他肃然起敬,因为历史课本告诉大家,凡是叫“查理”、“威廉”、“亨利”、“路易”、“爱德华”的人,都他妈不是一般人。

“熊老师”就不是一般人。“熊老师”早先是赣州地区一个乡镇小学的数学老师,七九年偶然从报纸上看到龙踞开放的新闻,当即砸掉铁饭碗就跑来了,而且一来就站到了食物链顶端。“熊老师”五官清秀,中等个头,身材精瘦,打架爱用改锥,在龙踞这些年扎伤多人,令人谈之色变,三年前还追上了伏龙塘镇长林炳辉的侄女林乐怡,可以说是个绝对的厉害角色。

“熊老师”垄断的三轮车行业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在私家车还是稀罕物、出租车还没有普及、公交车也时有时无的八十年代早期,坐三轮车通常是香港老板彰显身份的奢侈消费。穿着时髦的香港老板仰躺在绒布后座上,穿着背心或者光着膀子的三轮车夫在前面挥汗如雨,三轮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飞驰,三轮车夫心里欢快,资本家脸上有光,各得其所。

“熊老师”手下蹬三轮车最厉害的是一个叫文东生的赣州佬。这家伙载着两个标准体重的成年男子从伏龙塘到龙踞市人民医院二十公里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分钟,跟飞一样,而且没有发生交通事故。这个家伙当时之所以那么拼,是因为客人得了阑尾炎,赶着去医院切阑尾。那一趟下来的收获自然也不菲,挣了一张红彤彤的百元港钞,轰动一时。

不过蹬三轮车这个行业门槛也不低,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一脚。首先你得是赣州人,其次你得有副好体力,最后你起码还得有辆三轮车。人力三轮车价格一点也不便宜,一辆动辄好几百。也因为如此,这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通常两个甚至三个赣州人合伙经营一辆三轮车,每个人轮流蹬一天。即使如此,大家也不少挣。好的时候一天收入甚至上百,不好的时候也有二三十,比进厂务工强百倍。车夫每天挣的钱上交一半给“熊老师”,另一半归自己。不过车夫也都情愿,因为“熊老师”负责保护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比如遇到纠纷他要出面协调、被人打了他要负责打回来、受伤生病没有收入期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他要承担,等等此类。没有“熊老师”罩着,你干不长。

“熊老师”手下此时有将近三十个车夫,一天的抽成五六百,即使刨除一切开支,也至少有四五百,一个月进账轻松过万。八四年,月入上万无异于今天的月入百万,可谓惊人。不过这钱也并非全部进了“熊老师”腰包,其中一部分孝敬给了伯父林炳辉。没有林炳辉罩着,“熊老师”干不长。

此时的龙踞已有四股崭露头角的流氓势力。一伙是以“熊老师”熊威廉为首的赣州帮。一伙是以“眼镜”吴瑞舫为首的湖北帮,垄断了龙踞的蔬菜水果批发。一伙是以“耗哥”李赶美为首的四川帮,从事赌博和娱乐业。而实力最强的是以“曼姐”为首的龙踞本地帮,垄断了龙踞的河沙开采和沙石运输以及民间放贷业务。

此时的几个流氓大哥跟后来的流氓大哥存在一个本质上的区别,那就是他们身上的第一个标签并非流氓,而是商人。他们是因为生意需要才做了流氓,而非本身好勇斗狠。他们受教育程度普遍偏高,家世也普遍优越。“熊老师”的父母是国营水泥厂的中高层领导,“熊老师”本人中专毕业。“眼镜”吴瑞舫上过职高,来龙踞前在老家的国企做过两年会计,父亲是那家国营农副产品公司的一把手。“耗哥”李赶美来自四川成都一个公务员家庭,学历也最高,成都高等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大专文凭,曾短期做过文学编辑,是个文艺青年,据说还曾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本来有大好前程,因为争风吃醋把人捅伤了在老家无处安身才跑来龙踞。“曼姐”背景最为特殊,年近四十的“曼姐”本名黄燕妮,是印尼华侨,六十年代一家人才回到祖国。“曼姐”之所以叫曼姐,是因为她老公林奕辉小名叫“小曼”。“小曼”林奕辉是著名爱国华侨之后。“小曼”在伏龙塘当地是有名的帅哥,可惜英年早逝,八三年“严打”期间因为拒捕,被公安武警当场击毙。林奕辉死后,“曼姐”继承了丈夫的衣钵。

何苦来到龙踞不久就开始追女朋友了,他已经二十四岁了。何苦追求的女孩子叫颜如玉,是隔壁纺织厂的办公室文员。颜如玉上过职校,毕业后在老家的百货公司站过两年柜台,八一年只身闯了龙踞,在龙踞没有任何背景,可谓胆识过人。何苦追求颜如玉是姐姐何齐的主意。何齐从龙踞军分区医院辞职后也在那家纺织厂上过班,跟颜如玉是同事兼老乡。颜如玉模样靓丽、身型修长、话语不多,属于那种长得好看又有头脑的女孩子。令人敬佩的是颜如玉的商业眼光,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和厂里一个江西籍女孩子合伙在外面做生意,在伏龙塘大街上摆地摊,专卖蚊帐。龙踞地处南方,城市背山面海,蚊子多得吓人,一年有十二个月能听到蚊子叫。本地人好像习以为常,外地人可受不了,被蚊子撵着咬,没有蚊帐根本没法活。

颜如玉卖的蚊帐产自日本,香港进口。这种尼龙蚊帐即轻薄透气,又时尚美观,性价比极高,分分钟就把国内的夏布蚊帐比下去了,深受消费者喜欢。唯一的缺陷是不防火,弹点烟灰在上面就出来一个大洞。打工仔们买下一顶这样的蚊帐往往当宝贝一样精心呵护,使用前也不忘小心翼翼保存好包装袋和薄膜内袋,因为即使哪天不在龙踞打工了,也肯定要带回乡下老家。在乡下老家,这将是一件很体面的家当,姑娘拿来当嫁妆,小伙子拿来装饰婚床。

这年月的打工仔全都是恋物癖,每到春节返乡,都会尽最大可能带走他们的一切。被子枕头凉席、衣裳裤子鞋袜、锤子斧头菜刀、牙膏牙刷漱口杯、肥皂香皂洗衣粉、塑料脸盆塑料桶、塑料板凳塑料椅,甚至铝合金楼梯、下水道塑料管,等等此类,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的体量往往超过打工仔自身。身材瘦弱的打工仔们肩挑背扛,就像一只蚂蚁拖着一个大馒头,步履蹒跚、大汗淋漓,却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灿烂,着实令人动容。

由于市场巨大,颜如玉的蚊帐生意相当兴隆,平均每个晚上都能卖出十顶八顶,两个人每人能赚到六七块,一个月下来的收入比在厂里的工资还要高出许多。何苦为了追求颜如玉,起初也天天晚上跟着两个姑娘出门练摊。过了一段时间颜如玉就不让他去了,因为他不许客人讨价还价,总是跟客人吵起来。

“自从有了你,我的生意每况愈下。”颜如玉在何苦面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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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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