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哥哥
娃娃脸的青衣内侍被问得一愣,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禀殿下,奴才绾衣。”
“绾衣?哪个绾?”她像是来了兴致,随口就道,“珠玉之琬,或是‘晚来风急’那个晚?孤曾听哥哥,念过这个诗。”
绾衣犹豫一瞬,还是道,“禀殿下,奴才的绾是绾发之绾。”
“咦。”
她小小惊呼了一声,“怎么用的这个字?”
她让青桐彻底拿开纱帘,认认真真打量着这个跪伏于青石路上,形态卑微的小小少年几眼,忍不住笑道,“你这个字,不好。”
绾衣下意识便抬眼问了声,“哪里不好?”
兀的对上一双清亮双眸,圆漉清澈,好似里头盛着一汪湖泊,有月色投落光华,轻轻浅浅,雾一样的朦胧好看。
她正一眨不眨的瞅着他,脸上神情半是天真,半是顽劣,带着孩子气的好奇,以及公主殿下的骄纵。
漆发垂落两颊,箍着凤纹银环,一张小圆脸儿,整个人软乎的如同一只青团子。
绾衣望着,不及表露惊愕,就听见头顶横劈来一句“放肆!”
却是青桐上前一步,横眉冷对,立目斥道,“哪个管事带的,这般不懂规矩,殿下有问,不答便已是戴罪,竟敢出言问询,还敢直视殿下,如此冒犯,令拉去内刑司,除去奴籍,关入暗牢……”
那几个管事纷纷跪拜,称呼有罪,并心里暗恨怎么就推了这么个没见识的东西出来回话,要是还朝公主一不高兴,牵连上自己,那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收到四周恶意满满的眼神,绾衣赶紧垂了眼,隐在袖里的手紧攥。
凤还朝望着就忍不住一笑,这才朝旁边走来的几位执杖内侍摆摆手,“没事青桐桐,他也是无心。”
绾衣低垂的眼睫一颤。
“殿下。”青桐皱眉,凑近了步撵青纱道,“如此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者,殿下想要如何惩戒于他?”
底下跪着的宫人一听青桐这话,全都颤颤兢兢,虽然未降罚在自己身上,可也一个个脸色苍白,恨不得把头杵进地里去。
凤还朝望着那身形未动分毫的小少年,眨了眨眼睛,笑道,“孤既说过他无心,便罢了,再者今日,孤心情甚好,见哥哥才是正经,他一个小内侍,想是进宫不久,再教导几日,也就懂规矩了。”
倒是难得的好脾气。
青桐点头称遵。
凤鸾起驾,众人尽皆跪伏恭送,都是心口一松,不由得在心底感谢太子殿下的到来,拯救了他们于水火。
只是步撵出去没几步,就听一道轻飘飘的软糯稚童女音自青纱帐中传出。
“这个绾衣,合孤眼缘,青桐桐,你稍待去内务司,说一声,不论他之前,是凤宫里,哪殿主子的人,孤都要了,有异议的,让他来找孤。”
不说其他人才松懈的心神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就是匍匐在石板路的绾衣都浑身一僵,那张低垂的卑谦的白净娃娃脸微有颤动。
他瞳孔收缩,虽然维持着拜服恭送的姿态,不发一语,可眼睛里却慢慢溢出猩红。
“小人谢公主殿下恩典,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恩出于上,无论是赏是罚,都需叩拜谢恩。
他声音平静,不卑不亢听不出喜怒,颇有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不显谄媚,反倒是有些不同于寻常宦人的清淡声色。
“殿下不可,这般卑贱之人,怎受得起殿下赐的福分,还是上报娘娘,查明身份之后再言其他,这般才稳妥些。”
青桐瞅都不瞅绾衣一眼,而是苦口婆心的跟凤还朝讲道理。
她现在简直肝疼,对自家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闹腾主子也是没法子了。
可凤还朝却是心意已决,任性的拨弄着自己嫩白指尖,笑嘻嘻道,“青桐桐,孤就是想要他,孤准备亲自,教导他规矩。就这样定了,先见哥哥要紧。”
她言语天真,像是看见什么有趣的物什要拿过来手里把玩一般,声音里流露出来的欢喜雀跃清晰可闻。
青桐心下诧异,往青纱里头望了一眼,可纱幕重重,愣是看不真切自家小殿下的神色,只好无奈道,“遵”。
步撵远去之后,几位主事起身后纷纷皱着眉头,望向这跪伏在地说不上该喜还是该忧的青衣小内侍,脸色变换,难辨其意。
而其余的宫婢内侍更是议论不已。
他们看着慢慢站起身的绾衣,都是或同情或羡艳更有几分落井下石的讥讽之色。
“那不是北苑出来的下贱骨头么?怎地就得了还朝殿下的眼了?”
“还不是不甘心呗,北苑里头住着的哪个不想过得好一些,最近内务司这位新上任的秋公公,知道吧?”
“自然知道,手黑着呢。”
“咱们这位秋公公岂止手黑,也够胆,不知道与北苑里头的哪位主子搭了线,想的这个法子,让这小内侍随祭祀大典的队伍一同出宫,去凤陵城外的青郊陪祭,好在返程时能带些家乡物什回来,以作念想,可惜了,被还朝殿下截了去,怕是再也回不去北苑了。”
“可是胡说了,北苑里住着的那叫哪门子的主子?谁的主子?!这里可是凤朝凤宫,还当是那四个臣国的井底不成!”
“也是活该,以下犯上的罪名,有哪个能落着好的,还朝殿下居然要亲自教导他规矩,上一个被还朝殿下看上的如今还在蛇牢里待着呢,这么想想,还不如去内刑司走一遭呢。”
“还有那还朝殿下的贴身女官,那可是清华殿的一殿掌宫,俸禄都是走前朝登记造册的,冷情不算,还把规矩看得死严!”
“就是,咱们的这位公主殿下啊,虽然年纪虽小,可爱折腾人却是在凤宫出了名的,唉,可惜了,那位北苑出来的,怕是以后没好日子过啰,也不知道到头来是要去蛇牢还是水狱,啧啧,惨咯!”
却是幸灾乐祸口吻,一派事不关己的惋惜模样。
……
耳边嘈嘈切切,很是扰人。
但绾衣好像听不到看不到,只立在原地,低眉敛目,规规矩矩的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青石路尽头,转弯时,凤撵边的青桐忽地转头望了一眼。
绾衣似是有感,抬脸回望。
那张不谙世俗的娃娃脸,本该麻木顺从,却在望向她时微微一笑,笑意清朗,疏阔莫名。
青桐的心一颤,一时之间竟有避之不及的恐慌感。
再看一眼,绾衣已经垂过了脸去,一派恭敬安然的样子,好似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
清华殿。
该殿位于凤宫正西方,说是殿,其实是一片相连宫苑的建筑群。
分正殿、内殿、外殿、偏殿、侧苑、后苑等,由于这一域的林木花草最多也最奇异,在凤还朝周岁宴时,凤帝特意划出来给凤还朝玩乐修养的。
又因为寝殿是先帝曾存放古老典籍的地方,取书馥清华之意,所以也称——清华殿。
如今,凤还朝就是这殿里头唯一的正经主子。
此时,清华殿各色奇花异草缈缈中,十三岁的少年金冠锦衣,腰佩玉珏勾剑,面庞俊逸,年纪虽小,可身上那股子贵气清和的皇家气质却是由内而外,恍若天成。
他此刻正坐在殿外的望风亭中,利落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子,不时望向琉璃瓦下的青石路尽头。
翘首以盼。
正是当朝太子殿下,凤当归。
“小何子你着人再去看看,銮驾怎地还没到,方才不是就说已经往这边走了么?”
他身旁立着一位云青衣袍的少年内侍,面目清秀,手里抱着几卷墨蓝书册,听见凤当归问,俯身笑道,“殿下莫急,公主殿下的銮驾才走了不至一刻钟,算算时辰,快了。”
凤当归点点头,继续心不在焉的转着琉璃杯。
凤还朝来时,凤当归已经站在石亭台阶下等候,金冠束发,形态挺拔,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专注着唤她的乳名。
“如如。”
青桐带着身后一众宫婢内侍纷纷跪伏,面色恭敬,“太子殿下尊安。”
“免罢。”
风当归一抬手,笑着走近。
“谢太子殿下。”众人起身。
步撵上,凤还朝一早跳了下来,几步并一步的奔过来,一个往前扑到已经走近蹲下来的凤当归怀里。
“哥哥可算来了!”
凤当归揉揉她细碎秀发的脑袋,“等着急了罢,说说看,这几日是更想哥哥呀还是更想哥哥带来糕点?”
“那当然是……更想糕点啦!嘻嘻!”
凤还朝眨巴着眼睛,一脸的没心没肺。
“你个鬼灵精!”
凤当归哭笑不得,抱着她一同落座于亭子里,没让小何子上前,而是自己动手把食盒摆开。
五花八色,样子好看,都是时下最新鲜的果脯蜜饯,糖糕栗子。
“你看看,可是你最爱吃的?”
“是是是,都是!”
凤还朝笑着搂他脖子,只顾着与他闹,并没有看桌上样子摆的精细的食盒。
凤当归身后,小何子对着青桐颔首,笑与她一同出了亭子。
两人一同放下望风亭垂挂的天青遮风帘子后,就与其他宫人一同等在石亭外,把里面的响隔绝。
这挡风帘是凤帝特意让人找来的,由四臣国之一——北覚国,进贡的上好料子制成,最是避风,又浸泡了九日九夜的安神草汁,一旦垂落,自成空间,点上香,就是极好的安神养身之所。
平日间,这里也算是凤还朝最爱来的地方之一。
此刻石亭里,凤还朝才吃了一口梅花糯米糖糕就窝在凤当归颈口闹腾,口齿含糊不清道,“我还准备今晚上,偷溜去东宫,看哥哥呢,都怪青桐桐,一直拦着我。”
“你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身子不好也不消停,风寒才愈就想着去东宫玩呢?”
凤当归掂了掂怀里的小青团子,不由得笑了,“几日没见,如如又重了,最近吃的什么呀?”
他习武日久,抱起自家胞妹虽不觉吃力,可方才她奔过来他接住时差点没跌一个踉跄,幸好他及时回力,才不至于往后摔倒。
什么叫又重了?
凤还朝脸一黑,立即就瞪了凤当归一眼,一边嘟囔着不服气,一边还认真的掰着白嫩嫩的小指头数道,“薏枣粥,茯苓酥,糯米莲子糕,蜂糖蜜饯……”
小青团子端着软嘟嘟的小圆脸儿,偶尔笑起来颊边梨涡浅浅,一派认真的样子,实在是可爱的不得了。
凤当归看着怀中小人儿的笑容,连日来心中积郁的苦闷一扫而空。
“好了好了,再数下去天都要黑了。”
他捏捏扒拉在自己怀里的凤还朝的小鼻子,温声询问道,“吃这么多的甜食也不怕牙掉光了,最近哥哥不在,没人守着,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呐?”
凤还朝眨了眨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灵动眼睛,一本正经的说着瞎话,“才没有呢!哥哥你没看见,我最近,可乖可乖了,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不信,你问青桐桐。”
“真的?”
凤当归扬眉,语气里满满都是不敢相信的怀疑。
“当然是真的!”
凤还朝气恼,重重掐了他手臂一下,无奈人小力气也小,他半点反应没有。
她气极,直接低头挽起凤当归袖子,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留下满脸的口水才乐呵呵的爬下来。
她还故作凶恶的威胁,“不准擦!”
凤当归收了伸在半空的宽袖,哭笑不得。
再说了会儿话,两人就出了望风亭,青桐和小何子跟随在侧,一个垂首提着食盒,一个就捧着那几本墨蓝书册。
凤当归牵着自家胞妹的小手进了清华殿正殿,一路赔礼道歉。
“好好好,我不擦,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不相信如如的,如如就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哥哥这一次好不好?”
“就这一次呐!”
“是是是,就这一次。”
“那要是哥哥,再犯怎么办?”
“但凭如如处置。”
“不准反悔,反悔的人就……学马叫。”
“好,都听如如的。”
“那才对嘛!”
凤还朝偏头哼了一声,颇有几分欣慰之感。
内殿。
镶木攒金嵌着四方夜明珠的殿壁前都摆着花架,养着四季花草,地暖蒸腾,就是初春时节也显出绿意葱茏。
饲药嬷嬷端着药膳进来外殿,青桐接过,给呈进了内殿暖阁的木几上,便出了暖阁,跪伏在幕帘外,以备随时听候吩咐。
凤当归就端起了药膳,来喂凤还朝。
凤还朝皱着小脸,虽是满脸嫌弃,但在凤当归递过来勺子时,还是老大不情愿的张开了嘴。
喝一口就骂一声“欠揍的楚老头!”
凤当归身后的小何子躬身行礼,准备去暖阁外守着。
转身之际他顺手就把怀里书册放在了桌上,眼角余光还忍不住觑了觑软榻上小青团子奶生生的瓷白小脸,退出去了。
他是实在想不通,还朝殿下怎么会欢喜这些古怪东西。
其余两位公主有读诗诵经的,也有喜欢练武骑马的,可爱看话本子的嗜好,还朝殿下还是头一个。
只见暗沉桌面上铺开来几册墨蓝书卷,封面都是花团锦簇的女子图案,或执扇或撑伞或抚琴,都是形姿楚楚的样子。
图案边印的字体也飘逸好看,还是时下盛行的柳白体。
画是好画,字更是好字,可放在一起时却怎么看怎么读都怎么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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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当归喂着药,只粗略一扫,眼角就抽了抽,再偏头去看凤还朝跃跃欲试的脸色,决定不对这些话本子发表任何看法。
没办法,谁让他手臂上的牙印到此刻还在隐隐作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