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眼有旧疾(修)
日渐天光。大亮。
有一缕光照透过层层林木落在了篱笆院,风吹动屋檐下悬挂的香牌,一个个的四四方方,都刻着不同的佛经篆文。
靠门口的一方石板上头,另有光落进石磨一边的瓷钵里,瓷钵盛了浅浅一层清水,如同一捧碎金。
院中坐久了,呼吸之间才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苦中有甜,涩中含嗅。
不知道这其中混杂着多少种类的药草。
温言缓过心神,正打算喊中年侍卫抬自己离开,恍然间,视线里多出一团熟悉的朦胧的青色。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正是前日见过的小人儿。
她似乎正在犹豫,徘徊在院门口不知该不该进来。
蓦然撞见他的目光,她一怔,随即微笑着在门口朝他行了个礼,虽未言语,但于尊长的敬意却清清楚楚。
他疑惑一瞬,不及开口,却有另一道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声色动听。
“如如,怎的还没进去?无妄大师,这就是我同你说的侄女儿,还劳大师仔细看看,可有法子医她的这先天不足。”
无妄老僧背着半篓药草,与周仪一道自石径上说笑着走来。
凤还朝鼓了鼓脸颊,让修一留在院门口守着,自己带着青桐与绾衣进去。
她无奈的跨过门槛,往院子里走来,一步一步靠近,踏着早间微凉的青白天光,影像逐渐清晰。
她走到他跟前,捻指交叠,指间如同莲花绽放,再度行礼道,“见过温家兄长,兄长安。”
她抬起了头,恬静的朝他微笑。
温言神情一滞,就这么猝不及防,他一眼望进去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亮了,像一轮皎月劈照进他的眼睛里,心脏里,灵魂中,让他拥有片刻这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头缀着无尽星空,有星光在闪烁,在更迭,在陨落新生,无比的璀璨夺目,刺痛了他的眼。
这以前,这以后,他不会再有这时候的这种感觉,既恨不得自己眼睛看得见所有,又恨不得自己完全瞎掉。
因为在他前半生一片模糊的世界里,这陡然出现的一抹清晰实在太深刻,他再也忘不了。
不同于上午所见那般狼狈,此时的凤还朝换了一身新衣裳。
眉眼之间,缀着的一粒青玉铃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欲坠,叮铃作响。脖子上系一根红绳,绳中间一颗雪白绒球,两边坠有雪白珍珠。
细看来,她柔软漆发梳着双蝶簪花小辫,辫子里点间着青白绸花,编系着软绒花碧绸铜铃飘带,落在肩上。
青纱白袍,衣领袖口绣着时兴的仙鹤云雀图案,腰带半宽,绣了暗纹,远看不显,近看才觉出纹络无比精美,腰带扣系着一只碧罗香囊,一枚白玉环佩,玉佩虽样式简单,可以他的眼力却能一眼瞧出来那是极品的羊脂玉。
再看裙裾下的微微露头的软绵月珠绣鞋,鞋履边沿用的这是自北边来的上等貂绒,用一排细珍珠压着,无处不透着精致,贵不可言。
“兄长也是来看病的?”
凤还朝笑着问了句,视线在他腿上转了一圈,眨巴着圆润眼睫,似乎有些好奇的样子。
“嗯。”
温言艰难的、不敢置信的移开了目光,转望向别处,心中惊骇愈深。
“好巧,孤也是。”
“兄长的腿……别人都医不好,就像孤一样?”
凤还朝慢慢蹲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将手放在了温言膝盖上,隔着数层衣衫,仰头问道,“会疼么?孤生病的时候就疼,头疼,心疼,哪里都疼,可是太医署只会给孤开苦药,这个不行换那个,都治不好,楚太医都治不好。”
温言沉默,没有回答,以眼神制止了身后的中年护卫将要出声的提醒。
江湖人都知道,温家少庄主生性喜洁,最恶与人接触,嫌脏。
绾衣不动声色的看了中年护卫一眼,随即温言,尤其是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无端当他反感。
眼前这个大他四五岁的少年,看着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实际从呼吸控制的气息来看,绝对是个高手。
若是大半个月以前,就是温言坐着椅子,不良于行,他也肯定打不过。现在依然打不过,但来过个百十来招还是可以的。
当然,他指的是正大光明的较量,而他从来不走正道,所以要真到了死生相见的地步,谁死谁活就未可知了。
从昨夜开始,他就听凤还朝说起过温言,也不多热切,就是在承天寺能遇到这么个人,似乎让她很欢喜。
她说温言合她眼缘,说若可以有这么个好友或许不错,长得高还好看,最重要的是温言也身子不好,与她一样,两人在一起肯定不会无聊,有话可说。
她说凤宫的日子太难熬了,当归太子与另外两个皇兄总有事情忙,时常见不到人,延姝公主近日也是成天的读书习武,不得空闲,唯一比较清闲的延宁公主,三天两头顾着参加诗会茶会,她懒得跟去,说犯困。
绾衣微微一笑,拢袖卑谦的站立一旁。
她忘了,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只是于她而言,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内侍,几生有幸被她带进了清华殿,侍奉近前。
所以她在说这些的时候从未考虑他,他们是主仆,不是朋友。
“殿下,侯妃来了。”
青桐躬身出声道。
“女施主昨日说的,就是这位小施主?”
无妄老僧当先踏进了院门,将药篓放在了一堆石器中间,转身看向了石桌边一站一蹲的两人。
凤还朝向温言笑了笑,站起来转身请礼道,“舅母安。”复双手合十,朝无妄老僧倾了倾身,“见过大师。”
无妄老僧干枯瘦弱,眼睛却很有灵气,与祭司塔某个混吃等死、只是看起来仙风道骨的老神棍完全不同。
凤还朝心中暗忖。
无妄老僧走近了,细瞧她的脸,慈悲似乎很是惊喜道,“这位小施主天生福相,一生无痛无灾,绝不会有无药可医的地步。”
凤还朝微笑,骗子。
顿了顿,无妄老僧摸着他那颗秃头,又加上一句,“且小施主的面相一看就是与我佛有缘。”
凤还朝依旧微笑,神棍!
真该把老祭司那个混蛋喊过来瞧瞧,眼前这位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同门师兄弟。
周仪惊喜的一把握住了身畔菡儿的手,道,“如如有佛缘?”
无妄老僧肯定的点头。
就是温言此时也不免惊异,转头看了过来。
凤还朝笑容得体。
有缘个鬼,她最讨厌的就是和尚!!等回宫了就给父皇告上一状,让修一带人踏平了这承天寺,免得再膈应。
“救苦救难的菩萨相,有天大的佛缘。”无妄老僧道,“几位随贫僧进屋罢。”
到了屋门外。
无妄老僧与周仪都进去了,凤还朝忽地转头道,“绾衣你留下。”
“遵。”
绾衣笑应,没有疑惑,没有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直接看向她的眼睛,问为什么。
他似乎越来越懂得怎么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了。
凤还朝进了屋门,没几步又折回来,有些生气的样子,蹙眉向绾衣道,“你不问——”
“为何单留下小人?”
“……”
“殿下不记得了,小人曾不知尊卑的直视殿下,虽殿下不计较,可进了清华殿后,小人足抄写了一月的宫规,自然就不会再犯了。”
绾衣细心解释。
旁边青桐点点头,不惘她诚心教导他,总算知道规矩了。
“你……”
凤还朝却是红了脸,恼羞成怒的捏紧裙裳,似乎还想学在山道上一般踩他一脚出气,只是在瞥到院中某个人后,她松开手,一下子气消了。
“你做得很好,孤很满意。”
她转头进了屋。
在她身后,绾衣低垂的眉目更添顺服。
而院中无一人可知,自凤还朝将手放在温言膝盖上的那一瞬起,他的膝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知到,触碰。
压落下轻微一片的痒。
但这种感受很快就随着她的起身而散去了,错觉,又是错觉。但脑海里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弯翘的睫毛依然鲜活浮现。
“岚。”
他视线落在膝盖,凤还朝刚才触碰过的地方,有些疑惑,一向凉薄声色也轻和了几分。
“她问我疼么……十四年来她是第一个问出这句话来的人。疼么。我之前从未这么觉得,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就觉得挺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腿都废了的残废也会觉得腿疼。”
中年侍卫半晌惊的说不出话来,也不敢说话。
温言也没想得到回答,说完这些话后,他的神情很快就变回了之前的郁郁寡欢,甚至更加严重。
半个时辰后。
一行人出来。
众人面色各异,但不约而同的都是满脸愁容,唯独被围在中间的小少女,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周仪眼眶红了,牵着凤还朝的手,怕伤到她所以力度不大,但牵的很紧,似乎是怕她丢了。
一边的菡儿与她如出一辙。
青桐则是受了天大的打击一般,冷漠的表情都有些撑不住的涣散开,脚步微微迟钝。
无妄大师则是双手合十,一个劲儿的念佛。
他盯着凤还朝的脸,瞧了又瞧,看了又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的样子,秃头摸得都快掉下一层皮了。
院子里椅子上那个好歹能看出来病症,而眼前这个,则是完全没有头绪。
分明不是早夭之相,方才探脉却发现其身体中尽是死脉,偏偏身体里处处都流动着生生不息的活气,相生相合。
可以说只要活气散去,这个看着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小娃娃,必死无疑。
非病非毒非蛊,他不知道是什么,又该怎么形容。
“此番多谢无妄大师,大师既然还有客,便不多扰了。”
周仪俯身拜了一拜。
凤还朝装模作样也跟着拜了拜,然后就想跑到温言跟前,被伤心过度的周仪毫不犹豫带走了。
似乎越快离开这个地方,就能越快脱离方才的梦魇。
“此病症贫僧看不出来,施主,小施主,贫僧也无从断言天下间无人可治,只是小施主的身心耗损太过,不易长寿啊。”
凤还朝则是完全放了心,果然,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异类,出个能算天数的老神棍就已经该遭天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