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床异梦
几个警员押着郝姐来到郝姐家门口,柳如霜和白玉楼也跟了来。郝姐家是一座简陋的普通民居,斑驳的大门上贴着褪色的年画和对联,就连门环都被岁月洗得油光发亮。
应喜上前一脚踹开门,屋内传来郝姐儿子大宝的声音。
“娘,你回来啦?”
大宝十七八岁,身材颀长,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若不是身患腿疾,本该是一个美男子。他半坐在床上欢喜地看向门外,赫然发现母亲被警员押着,笑容立刻僵住。
“你娘回不来了,你也得跟我走!”应喜语气不善。
“儿子,快跟探长大人好好解释解释,你没有杀人……”郝姐在门外哭号着。
“别再演苦情戏了。”应喜不耐烦地示意警员,“进去抓人。”
几个警员一拥而入,将大宝按住,大宝被应喜的阵仗吓哭,惊恐不已。
“你们要干什么?娘,救我……”
郝姐想冲过去,却被两名警员控制住,她心疼地望着儿子,“大宝乖,大宝不哭。”
应喜不屑地瞟了一眼母子二人,“带走!”
陆何欢和包瑢仍在案发现场勘查,二人几乎把空屋翻了个底朝天。槐花弄围观居民见二人又是拿放大镜,又是拿镊子勘查现场,感到新奇不已。
陆何欢忽然瞥见金露尸体身下以及旁边铺着的荒草几乎全部折断扭曲在一起。
“草丛有扭曲……搏斗应该很激烈。”
陆何欢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他又站起身,走到门口,发现门内遗留着刚刚警员押着郝姐进来踩出的几个凌乱脚印,门外有几个清晰的女人的布鞋脚印,这几个脚印只停留在门口。他走到门外,拿出卷尺,量了一下女人布鞋脚印长度和宽度,又进入屋内在刚刚警员和郝姐踩出的脚印中量了量郝姐脚印的长度和宽度。
“这应该是郝姐的脚印……”
陆何欢似乎想到什么,看向一旁的包瑢,“小瑢,能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吗?”
包瑢点点头,“从血迹的凝固程度以及尸体尸斑的形成程度推断,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九点左右。”
陆何欢看向围观百姓,“你们有谁知道郝姐家在哪?”
“我知道,我就住她家隔壁。”一位居民站出来回应。
“太好了,那你知不知道昨晚九点左右郝姐和她儿子在不在家?她家里有没有什么异常?”陆何欢急忙问。
“郝姐儿子腿脚不好,很少出去。天刚黑的时候,也就七点左右吧,郝姐就回家了,之后就一直没出去过。她家里也没见什么异常。”郝姐的邻居说道。
陆何欢点点头,面露忧色,转而看向包瑢,“小瑢,应探长经常屈打成招吗?”
“屈打成招倒不至于,不过应探长审问犯人确实喜欢动手。”
“快点带我去郝姐家。”
陆何欢一听包瑢所言,意识到事情不妙,焦急地央求郝姐邻居带路。郝姐邻居点头答应。
“大家不要进去,要自觉保护案发现场。”陆何欢叮嘱围观百姓,这才放心地离开。
包瑢见陆何欢一走,忙吩咐留守的警员,“把尸体带回警署。”
“是。”警员领命。
包瑢匆匆去追陆何欢。
郝姐家因为应喜等人的到来一片狼藉。
“应探长,我儿子是冤枉的,你放了他吧!”郝姐跪在地上抱住应喜的腿苦苦哀求。
“放了他金露岂不是死不瞑目?”应喜理直气壮,冲警员下令,“带走!”
“娘……”大宝惊恐哭喊。
“冤枉啊,冤枉……”郝姐痛哭。
母子二人哭成了泪人,搞得应喜也哭丧着脸。
“你们就行行好别喊冤了,我熬到今天不容易,你们照顾照顾我,坦白交代算了,我们大家都轻松,好不好?”
应喜说完板起脸向门口走去,站在门边的柳如霜赶紧给应喜让路。
“喜哥英明。”柳如霜讨好。
“我怎么觉得他们不像凶手啊。”站在柳如霜身后的白玉楼同情地看着郝姐和大宝,对柳如霜嘀咕。
其实柳如霜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只是不想煞了应喜的威风,惹应喜不高兴。她咬了咬嘴唇,规劝起白玉楼。
“喜哥查案的时候别多嘴,他很没面子的,会不高兴。”
“可是冤枉了好人怎么办?”白玉楼一脸担忧。
柳如霜见白玉楼说得也有道理,无奈地追上应喜。
“喜哥,要不我们再多查一会儿?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漏掉了一丝丝真凶的痕迹,岂不是会冤枉好人?”
这话着实说得委婉,不过应喜并不领情,他瞪着柳如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你质疑我?”
柳如霜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喜哥英明!”
“那就行了,别废话了。”
“可是喜哥……”
“再说废话以后不理你啊!”
应喜打断柳如霜,柳如霜赶紧捂住嘴巴。应喜不理柳如霜,径直离开。
柳如霜苦着脸看着应喜的背影,欲言又止。
“真没原则……”白玉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柳如霜,低声嘀咕。
陆何欢和包瑢在郝姐邻居的带领下匆匆赶来,远远看见应喜等人从郝姐家出来。陆何欢见应喜要把嫌犯押到警署,慌忙阻止。
“应探长,等等……”陆何欢一边跑,一边喊。
“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应喜回头看见陆何欢,瞬间板起脸。
陆何欢来到应喜近前,“应探长,我刚从小瑢那里了解了尸检结果,又仔细勘查了一遍现场,现场没有留下凶手的脚印和指纹,报案人郝姐的脚印只停留在门口,这说明郝姐并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看见死者后报案。既然凶手已经将脚印和指纹擦干净,完全可以将自己和这桩凶杀案撇开关系,没必要再来一次案发现场当报案人……”
“也许是她自作聪明,以为做了报案人就会减轻嫌疑,结果弄巧成拙。”应喜挠挠头,自圆其说。
“金露不是槐花弄的人,郝姐以前跟她并无瓜葛,如果郝姐是凶手,只要她不在案发现场再次出现,很难查到案子跟她有关,自作聪明说不通。”
应喜想发怒,见身边人都看着他,忍住了。
“你说得很对,凶手并不是郝姐,而是她的儿子大宝!”
“不是我,我没杀人……”一旁的大宝害怕地喊。
陆何欢坚定地开口,“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九点左右,据郝姐邻居反映,当时郝姐和大宝就在家中,所以郝姐和大宝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谁能证明,给我站出来!”
应喜粗暴地叫嚷,郝姐邻居有些害怕,颤抖着向应喜走了几步。
“应探长,我是郝姐的邻居,昨天晚上九点左右郝姐和大宝是在家。”
“你哪只眼睛看见的?”应喜企图用气势威慑对方。
“我从他们家路过看见他们家窗前有两个人影。”
“愚蠢,那是他们用两个枕头摆给你看的。”
“看形状不像枕头啊。”邻居挠挠头,一脸迷茫。
“那就是别的东西,我警告你,别捕风捉影,作伪证也要坐牢。”应喜厉声呵斥证人,“你到底看没看清?”
邻居先是点点头,看见应喜凶巴巴地盯着自己又摇摇头。
“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抓你回警署!”
应喜警告完证人,又眼神犀利地盯着大宝,“是你奸淫金露之后把她杀了,你母亲是帮凶,你们休想抵赖!”
“冤枉啊,冤枉……”大宝继续喊冤。
“应探长,死者体表并无精斑,大宝强奸杀人说不通。”陆何欢帮腔大宝。
“强奸杀人说不通,那就是强奸未遂后杀人!”应喜不耐烦地回应。
“但从现场搏斗痕迹来看,这是一个手脚健全有力的成年男子单独杀人,(指着大宝)而他跛脚,根本不可能。”
陆何欢说罢,瞟了应喜的瘸腿一眼,腿伤还没好的应喜以为陆何欢在嘲笑自己,顿时炸了毛。
“臭小子你看什么?少指着和尚骂贼秃,含沙射影地放冷箭,老子我又不是瘸子。”
应喜说着怒火攻心地跺了一下脚,却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忍住。
“多说无益,对牛弹琴。”陆何欢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低声嘀咕。
“说谁呢!别以为喝了几天洋墨水就有多了不起,查案要靠经验!你一个毛头小子,连警员都没混上,倒摆出一副要教我查案的架势。”应喜不依不饶。
“查案不能全靠经验,还要靠证据。”
“不用你教,本探长就是根据证据追查的凶手。”
陆何欢见应喜睁着眼睛说瞎话,愈加不满,“追查?我只看见应探长抓人,没见您查案。”
“你现在是在质疑我?你问问在场的警员,他们支不支持我的判断?”应喜看向警员们,“支持郝姐和大宝是杀人犯的举手!”
应喜气愤地反击,但现场却没人举手,他有些尴尬,可气的是连一向对自己唯命是从的柳如霜都没有举手。
应喜慢慢走过去低声威胁,“柳如霜,你是不是不支持我?那我们以后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能不能这次不举手,在别的事情上支持你,以后我们继续见面啊?”柳如霜低声讨价还价。
“不能!要么举手,要么不见面!”应喜傲娇地拒绝。
柳如霜犹豫了一下,又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太扎眼,便拉着白玉楼举起手。
“我支持喜哥,那间空屋那么偏僻,如果郝姐不是凶手,怎么会去那?一定是郝姐协助儿子杀人,有的母亲溺爱孩子,就算是伤天害理的事也肯做。”柳如霜的一番话说得言不由衷,好像被枪指着,被刀架在脖子上。
“冤枉!”郝姐声泪俱下。
“柳如霜说得很对。”应喜就坡下驴。
包瑢看不下去了,“应探长,其实……”
“小瑢,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做好分内工作,审问罪犯的事就交给我吧。”应喜粗暴地打断包瑢,用眼神示意警员,“把郝姐和大宝带回去,大刑伺候!”
“你这是滥用私刑。”陆何欢气愤不已。
“再废话,老子就对你滥用私刑。”应喜一把推开陆何欢,没好气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耻行径。
陆何欢不示弱地再次挡在应喜面前,“你要是对郝姐和大宝滥用私刑,我就去投诉你,一直投诉到你被开除为止。”
“你!”应喜指着陆何欢,一时气结。
“我说到做到。”陆何欢倒不怵,毫不畏惧地迎上应喜的目光。
看来是遇上硬骨头了,应喜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本探长做事,不用你来指挥,把嫌疑人带回警署。”应喜讷讷地说。
陆何欢不再说话,应喜带人离开。
陆何欢刚回到宿舍,应喜也踢门进来,他一把脱掉帽子,粗暴地抽出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一屁股坐下,白了陆何欢一眼。
“老子是馒头吃到豆沙边,眼看就要结案了,没想到遭你这个夜壶蛋横插一脚,晦气!”应喜语气不善。
“你这么马马虎虎是不行的,这关系到嫌疑人的身家性命和声誉,岂能如此儿戏。”陆何欢驳斥。
“你倒是说说凶手是谁?”应喜梗着脖子问。
陆何欢一时语塞,案发到现在,他确实无从查起。
“屁都崩不出来了吧,既然你是从苏格兰场回来的高材生,有本事就一个人破了这桩案子,不过到时候不要哭爹喊娘求老子拉你一把。”应喜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嘲讽道。
陆何欢不理应喜,站在窗前,蹙额颦眉,转身出门。
“你干什么去?不吃饭啦?”
应喜冲着陆何欢的背影喊,回答他的只是关门声。
大上海的傍晚霓虹闪烁,管弦乐器的悠扬曲调声声入耳,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陆何欢抬头看看百乐门舞厅的牌匾,低头走进去。
舞女们以为生意来了,纷纷围上去。
“这位帅哥看着眼生呢。”
“第一次来吧?”
陆何欢招架不住,木讷地点头。
“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四回这就是家了。”
舞女们说着,都凑近陆何欢,陆何欢赶紧向后躲,舞女金梅瞟了一眼陆何欢,有些不高兴。
“哟,这位帅哥怎么老是躲着我们呢?像是我们得了瘟疫怕传染给你似的。”
陆何欢打眼看过去,见金梅身着大红色的旗袍,开衩到大腿根部,甚为暴露,脸上浓妆艳抹,樱桃小嘴含着根香烟,不由得又往后退了退。
“各位小姐……”
陆何欢刚一开口,舞女们就笑得花枝乱颤。
“我金梅在百乐门这么多年,还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我们小姐。”
陆何欢一脸尴尬,赶紧拿出金露的照片,“我是来问关于金露的事的。”
金梅拿过照片,吐了口烟,“露露今天没过来。”
“她昨晚被杀了。”
舞女们惊讶不已,金梅握照片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知不知道金露昨天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陆何欢好不容易让这群叽叽喳喳的舞女安静下来,赶紧询问。
“昨天晚上六点多,露露临时请假回家了,临走才告诉我的,我原以为她是在外接私活,没想到……”金梅说着不禁眼眶泛红。
“她生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陆何欢追问。
金梅摇摇头,“来百乐门的人我们哪敢得罪,如果硬说得罪过谁的话,那就是旧闸警署的探长应喜。”
陆何欢听到应喜的名字,神色一惊。
金梅有些气愤,双手叉着腰,“那个家伙好色得很,却小气得要命,经常假装查案来揩油,有两次他找露露,露露都撒谎说不在,后来被应喜看到还发了一通脾气,说我们有眼无珠,看不出他的内秀。我们做舞女的要的是钱,要内秀干吗?”
陆何欢忍俊不禁,赶紧整理情绪,“那金露欠过什么债吗?”
“欠债也不至于,露露是这里的头牌,生意不错,她又不赌不抽,应该不会欠债。”
“谢谢。”
陆何欢点点头,转身要走,金梅叫住他。
“帅哥,来都来了,要不要在这坐会儿?”
金梅说着搔首弄姿,眼波流转。陆何欢脸上一红,疾步走开。
天色已晚,警署宿舍里,吃饱喝足的应喜悠闲地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剔牙一边哼着小曲。
陆何欢愁眉不展地回到宿舍,脚步沉重。
“苏格兰场回来的神探,查得怎么样,凶手逮到没?”应喜瞟了一眼陆何欢就开始说风凉话。
陆何欢盯着应喜看了半天,看得应喜直发毛。
“看,看什么?”应喜不自然地缩了缩身子。
“帮那些舞女们看看你的内秀在哪。”
“你去百乐门了?”应喜反应过来。
“原来应探长在百乐门真的很有名。”陆何欢点点头回应。
“那当然,那些舞女提到我了?”应喜听到自己声名在外,得意洋洋。
“是啊。”
应喜高兴地坐起来,期待着,“说我什么了?”
“说你小气,老假公济私去揩油。”
“岂有此理,风尘女子真是靠不住,转身就忘了跟我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应喜大怒,没想到自己一下从声名在外变成了声名狼藉,他忽然想到什么,冲陆何欢发火。
“你小子不去查金露的事,打听我干什么?我警告你,不许跟包署长胡说八道,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放心吧,我留洋的时候没上过教人嚼舌根的课程。”
应喜松了口气,瞪了陆何欢一眼,正经起来,“你去百乐门查到什么了?”
“没查到什么,金露一没仇家二没欠债,昨晚也是突然离开,凶手是预谋的可能性很小,我怀疑凶手可能是陌生人,随机作案。”
陆何欢失望地耸耸肩,应喜却是一脸得意。
“这不还是大宝吗?陌生人,色心起,随机作案,哪一点都符合。陆何欢,我劝你就别瞎折腾了,赶紧结案领功算了。你是不知道,这旧闸警署虽小,竞争可激烈着呢,稍一不留神,我这个探长的位子就有可能坐不稳了。一个舞女的案子要是拖上个把月,那你也别在我这蹭床睡了,我自己都得夹着行李卷滚蛋!”
应喜说着叹了口气,“前几天你愣头愣脑地刚报出一件悬案,搞得戈登督察长非常不满,包署长升职的事都泡汤了,要是我这再添一件悬案,包署长的位子泡不泡汤都难说!”
陆何欢正色道,“我理解你破案心切,但是不能草草结案,我相信凶手另有其人……应探长,旧闸近年的变化不少,我刚留洋回来,各个方面了解不多,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金露昨晚出了百乐门都遇到过什么人?”
“免谈,你不是厉害吗?那你就靠自己查出凶手给我看看。”应喜一口回绝。
“可是……”
“别可是了,我是不会帮你的,我要睡觉了,关灯。”应喜说着又要躺下来。
“我还没洗漱呢。”
“一个大男人,一天不洗会死啊。”应喜直接把灯关掉。
“我不习惯。”陆何欢站在黑暗中据理力争。
“慢慢就习惯了。”应喜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
陆何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借着月光找到床,躺在床上望向窗外。
明月高悬,几颗星斗眨着眼睛,多么安谧的夜晚。春意愈浓,陆何欢仿佛找回几分在大不列颠的感觉,他翻了个身,应喜震天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但他却毫无睡意,他在想该找谁帮他查金露昨晚遇到过什么人。
陆何欢在头脑中一遍遍回想着白天勘查案发现场时的蛛丝马迹,忽然想起柳如霜自诩为旧闸有名的包打听,他心下一喜,对啊,怎么把柳小姐给忘了。想到这,他心里轻松了,闭上眼睛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