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二姑娘,到了!”伴着夕阳,李大娘回头道,“这里就是江南道的运河码头!”
只听外头传来阵阵喧嚣,有沿街叫卖之声,有酒肆招徕之声,更有码头旁壮妇搬运呼和之声。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而马车也随之渐渐停了下来。
姜洛率先跳下马车,只见这里虽是码头,却比金陵城内的东西两市还要繁华热闹。一些商贾下了船后,便顺势在码头前沿街叫卖,渐渐便形成了野市,由附近驻扎的军队维持秩序,街边不时可看到金发碧眼的波斯人、黑瞳墨肤的昆仑奴。
“这里好生热闹!”姜洛一下来,便登时被这番景象吸引,一双琥珀色的鹿眸不舍得眨眼,环视着周围景色。
“那是自然,这里乃是京杭大运河的一节支点,三面通衢,沟通南北。”嬴沈亦随之称赞,道,“几年前,这里还不似这般热闹。如今航运愈发发达,运船也越做越大。据说这里的船老大在天气晴朗时可以日进斗金。”
“阿沈,你看。”姜洛稍一回眸,用两根指头勾住了嬴沈的手,悄悄指着前面几位赤膊搬运货物的壮妇,引她去看。
因常年暴晒,她们的胸背大多黝黑,健硕的上身满是汗滴,好如水洗过一般。而下身也只是穿着一条褐色缎子织成的半截裤子,裤腿边用粗棉线细细轧了两层边。
“她们都是习惯了的。虽然上身未着寸缕,有碍观瞻,可毕竟干活方便,出汗凉快。”嬴沈顺着一看,以为姜洛从小生长在金陵城内,没见过这等粗野妇人,出声解释道。
“我说得不是这个。”姜洛反驳道,“你看——她们虽只穿了下身,裤子却是齐整的,看着也有三成新。可扬州城附近的客栈里,那些人穿得都是糟烂了的短褐。”
嬴沈听了,也不由得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一番,发现周围行人穿戴的的确普遍比扬州府的强些,短褐全是齐整的,少有补丁,偶也能看到鲜亮的小郎君腕上颈上戴着些金银饰物。
姜洛忽然明白了母亲为何夸赞陆将军——于她而言,陆将军或许不是个好丈夫;但对往来江南道的商贩来说,却是个驭下严明的好将军。
“你所说的‘日进斗金’的船老大呢?”姜洛手放在额头,遮挡着灼灼烈日,往码头边上看去,“她们在哪儿?”
“她们一般到日暮才出来。”嬴沈看着天边的火烧云,道,“现在时辰还早,我们不如去街市上买些青柠,等到了船上好祭拜妈祖娘娘。这里距离上京有千里之遥,怎么也要两个月才能到上京。”
姜洛听后连连点头,便与嬴沈一道去了路边的市集买青柠。她在一本游志中看见过,出海远行前是要祭拜妈祖,保佑平安的。
传说,青柠是妈祖娘娘因怜悯众生滴落在人间的眼泪。远航的人吃了它,就永远也忘不了家乡的亲人,妈祖娘娘也会保佑远去的游子,让她们平安归来;若是远航的时候没有吃它,就会得一种怪病,浑身溃烂,产生脓毒之症,谓之败血病。
当暮色下沉,姜洛看着手中买好了的青柠,静静地坐在双桅帆船的甲板上,她把青柠举高,浑圆的柠身恰好遮盖住了天边皎洁的满月,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向上看着那青柠,不知怎地,姜洛想到了朴诚堂内静静坐着的母亲。
“一定要一路顺风呀!”海风咸咸地吹拂在姜洛脸上,她感受着风,不禁扬声喊道。
许是姜洛的呼喊灵验,一路上当真多为顺风,原本预估两个月的行程,生生提前了两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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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府,岸边码头郁郁青青,一派草长莺飞的暮春光景。
恰在云水之间,一叶轻舟从烟波浩渺之处缓缓驶来,抛了铁锚,停靠在岸边码头处。
待轻舟刚刚碰到岸边,姜洛便迫不及待地首先跳下船,奔向不远处的长亭。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在抽芽的柳树之下,一位娴雅女子早已等候在那里,只见那女子鹅蛋脸庞,一身天青色的呢子袄,身后搭着一条厚厚的披风,手上捧着个冒热气的汤婆子。
“姐姐!”姜洛一把搂住了那女子,将一颗小脑袋揉进姜夕的胸前,脸上满是兴奋,“我有多久没看见你了,可把我想死了!”
姜夕淡淡地笑了下,一边替姜洛拢额前的碎发,一边道:“只才三年不见,你就这么高了,一定偷吃了很多糖果子罢。”
姜洛撅起樱桃小嘴,嘟囔道:“我已经长大啦,才不喜欢吃油腻腻的糖果子。”说罢,她挽着姜夕的手,道,“咱们走罢,姐姐你最畏冷了,在这码头上风大,湿气也大,万一损了身子,那可怎么办?”
“你也知道海上风大、湿气大。”姜夕嗔怪道,“母亲都给你上下打点好了,说是打扬州府过来。谁知你是怎么想的,竟然上了船上,那海上可不是好玩的,万一遇着个风浪怎么办?你倒也敢?”
姜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姜夕,委屈地将那日扬州府的遭遇一一讲给了姜夕听,临了还道:“不是我不想走扬州府,实在是他们不让。”
姜夕听此,略略思索了一番,眸间俱是愠怒之色:“扬州府兵本在姚将军掌控之下。姬潇节刚接手,那些骄兵悍将自然是不服她管束。这些争斗姜家本不愿意管,只是她们两个争着争着便忘了,谁才是江南之主。”姜夕扶着妹妹的肩膀,神色笃定地道,“你放心,阿姐定替你寻个公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姜洛唇角咧开一个笑,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正是我走了水路,一路上水路迅猛,竟比走陆路还快。阿姐,你不知道,扬州那里的船跟咱们这的不一样,大得像座小山。每日都有往返于其间的商船,普通行人只须花一贯钱就能走,如果货物多,还可以租一整条船……”
姜夕看着妹妹神采奕奕的样子,无奈地笑了,道:“好好好,你能安全到来,便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只是今晚阿姐还有事,我先命人把你送回府中,等姐姐明日得空了再听你讲这些。”
姜洛看着日落西山,略带好奇地问道:“姐姐,这都晚上了,你有什么事?”
“这你都忘了?今儿可是大祭节,每年这天圣上都会设宴。”姜夕柔声解释道,“今年的大祭节办得格外隆重热闹些,圣上邀请了上京所有名流贵女,我便也得跟着皇长女殿下一起赴宴。”
姜洛听母亲提起过,姐姐厉害极了,在上京那么多贵女中都是数一数二的,还是什么“上京双姝”之一。她十四岁时便只身前往上京,后才选入凤藻宫[1],成为皇长女姬琼的伴读女郎,陪姬琼一起读书写字。
“哦。”姜洛听是正经事,也真的不能妨碍姐姐办正事,鹿眸中的光霎时黯淡,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灵光一现,才又问道,“既然是这样热闹的宴会,那我可不可去呀?”
“你是我妹妹,去倒是能去得。只是你一路上风尘仆仆地,定是累极了,总要先回府上歇息歇息。”姜夕纤纤素手指着姜洛身后的油布包袱,不禁调笑道,“况且,你也总不能背着个油布包袱就去赴宴罢。”
“阿姐,我不累!”姜洛拍了拍自己胸脯,三个指头并拢在一起指天,保证道,“我只去那里凑凑热闹,绝对乖乖的。至于装束,我又不是去比美的,只要随便换一件便罢了。”
姜夕听此,不由得一笑,道:“若你真的想去,现在可要抓紧了。大祭节戌时三刻便开始,我随皇长女殿下入宫要更早些。”
“好呀好呀,那就让李大娘在这盯着卸货,咱们先走吧。”姜洛准备去寻李大娘,便回头一望,却见嬴沈也从船上下了来,只抱着臂,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一角,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姐,你先等等我,我去跟阿沈道个别。”同阿姐说完这句话,姜洛便奔向了不远处的嬴沈,她从身后方走入,轻轻拍了拍嬴沈的肩膀。
“嘿!”姜洛本想袭她一个出其不意,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待着?府上没人来接你么?”姜洛记得,嬴沈的娘乃是国子祭酒,长留京中,按理说应该派人日夜守在码头旁,等待女儿回京。
嬴沈并没有半点惊讶,只是淡淡地瞧了眼自己肩膀上的温热的小手,垂眸道:“咱们来得比预计得要早,她们应该是还没料到我来,所以也没留个人在这里等我。”
“哦,原来是这样。”姜洛不疑有它,又问,“今晚就是大祭节了,听说晚上的时候,皇宫里会有很热闹的宴会。我准备去,要不你也来吧?”
“你以为谁人都跟你似的,每天活蹦乱跳,仿佛浑身上下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嬴沈仍旧抱着臂,睨了姜洛一眼,傲娇地道,“我累了,我可是要去休息的。”
“你可以晚点儿去,先回嬴府睡上一觉,等到睡够了再过来。”姜洛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极力地推销着,“我方才听阿姐说了,那宴会并不甚严,等到剑舞结束后,便可在御花园中自由穿行,欣赏月景。待到那个时候,你再来也不算迟。”
“行吧。”嬴沈舒展了肩膀,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道,“晚上等我。”
姜洛听此,双眼眯成了两个月牙儿,便匆匆告辞离去。
“今天是三月卅一,月末之时哪儿会有什么月景?”见人走了,嬴沈撇撇嘴,眸间染了半分笑意,亦无可奈何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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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坊在京城内东南向,北边是热闹的东市,东边不远处则是肃穆的鸿胪寺,夹杂在一动一静之间,颇有其韵味。陆修的将军府便坐落在此坊之内,现如今他已沐浴焚香完毕,为大祭典礼上的受封作最后的准备。
“将军,是时候更衣了。”
陆修点了点头,只见门房立时打开,三个侍人分别端着漆盘走入,第一人的漆盘上放着宴上的礼服,还有配饰的鱼袋,第二人的漆盘上持着冠,第三人的漆盘上则盛着一银质的环形托子。
那环形托子约有五寸长,上细下粗,上面细细雕绘着些时兴图案,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芒。在环形的其中一边,造着个精致小巧的锁,只有花生粒大小,中间一个小孔,唯有插进去榫卯相合的钥匙才能打开它。
陆修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男子平日身下戴着的贞锁,刚想说什么,却听沈四涨红着脸,声如蚊呐地道:“将军,这东西是贞锁,上京的贵族男子习惯从小戴着它,日常不离身。虽然有些不方便,咱们毕竟是来了上京,也只能入乡随俗。”
陆修听此,一双纤长的手从托盘中拾起那银制贞锁,捏在手中细细把玩了一番,便冷冷地笑了。
上辈子,他入了姜府后,每日都戴着那东西,身下满是酸疼,小解时最为不适,偶尔得了钥匙解开它,只看见那话儿边角微微泛白。
他处处谨遵礼教,心甘情愿地戴上贞操锁,竭尽全力做好一个主夫,不怒不醋。可是这世道又回馈给他什么了呢?
上京仍旧处处流传着他的浪荡之名,毫无根据的流言传遍大街小巷。那些三夫四侍、寻花问柳的女人们百般诘难他的私生活,恨不能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
他恍然明晰了,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的,就算他是贞节牌坊转世,都不能成为俗世中的贤良夫婿。
只要他出身于军营,他就洗脱不了“荡夫”的印象,就免不了周遭的指指点点。
“不必。”陆修放下了那银质贞锁,一双狐狸眼半眯起来,显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来,侧脸看向沈四,“我去赴宴,谁又能扒了衣裳看我身下有没有贞锁不成?”
沈四似是愣了一下——今日的陆将军仿佛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他犹豫了半晌,问道:“将军真的这么想?可是……”
可是贞锁在古时候只有贵族男子才有机会戴上。虽然上行下效,如今京城百姓家的男儿也大多按照官中式样仿制贞锁,但其机巧灵动全不能同这一支相提并论。能有戴这种顶级贞锁的机会,是那些贫家男儿想都不敢想的,可为什么陆将军非但不高兴,反而非常抗拒呢?
陆修一个冷冽的眼神,使他咽下了尚未说出口的话,陆修满意地看着镜中年轻许多的自己,轻启朱唇,道:“穿戴好了,随我去赴宴罢。”
那些攻击他的言官有许多都是妄言,但只有一句话其实没说错——他的确是不安于室、性本风流的男人。在深宫的许多年,他都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伪装成一位端庄贤良的贤内助,希望用这点来拴住妻主,获得世俗的认可。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他为何不趁此把握住花信年华,索性顺从天性,做个勾魂摄魄、玩弄女人于鼓掌的狐狸精呢?
[1]凤藻宫:来源于《红楼梦》,指后宫某殿,元春在皇宫中的居所,但本文中凤藻宫与其含义不同,为皇长女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