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江静潮曾经眼盲耳聋,自然不会开口说话。
在他刚恢复视觉时,南阳月兴致勃勃教他读唇语。
她说:“阿潮哥哥,我叫年年,你跟我叫,年——年——”
少年学着她的唇形,却读出:“黏黏?”
南阳月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是黏黏,是年年,第三声,年年!”
江静潮怔了片刻,试探性地开口:“念念……”
南阳月气得眼睛圆圆,大声说:“我叫年年!年糕的年!年——年——”
江静潮微微笑了笑,在她掌心写道:“我知道了。”
“年年。”他张口,唤道。
南阳月一时想起往事,有点发怔,反应过来后,揪着少年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江静潮,你什么意思?”
少年抬起头,露出清隽绝尘一张脸,“年年?”
他眉心微蹙,似是不解。
南阳月:该死,对着这张脸下不去手!
薛锦官害怕南阳月对仇家做出什么过激之事,从门口闯入,便见两个人衣衫不整在床上翻滚,顿时面红耳赤:“仙长、前辈……啊你们……你们继续!”
说完就捂着脸出门,还贴心重新把门合紧。
南阳月恶狠狠把江静潮推倒,揪着他的衣领:“别以为变成从前的样子我就不敢打你,最多不打脸而已!快变回来!”
江静潮:“年年,你在说什么?”
南阳月心道不妙,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江静潮报出前朝的年号。
南阳月暗暗道糟,看来是玉佩里江静潮本来就只有一抹残魂,现在又因为诛杀阴兵,导致神魂不稳,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身形、记忆都回到百年前,他们还和师梦觉游历的时候。
她“哼”了声:“真想让天道一那群伪君子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少年的江静潮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白衣半敞。
他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事,才惹得年年这般生气,可又想不出到底做了什么。
桌子上的小灯笼不再发光,变成毛茸茸的小白团子,扑进南阳月的怀里,蹭了片刻,飞快往江静潮身上扑过去,在他身上滚来滚去,蹭来蹭去。
南阳月低骂一声:“没良心的小混账。”
她倒没把此事放在心里:蜃兽这种天地灵气滋养出来的妖物,最爱灵气浓郁之地。江静潮渡劫失败只剩一抹残魂,但到底曾是道门金仙,三千年只此一位天生道骨注定飞升的奇才,一身仙家星辉,是这些灵物最爱接近的人。
江静潮任蜃兽滚来滚去,沉默许久,忽然问:“年年,师父呢?”
南阳月身体一僵,攥紧宝剑,指节发白。
好像很短,又好像很久,她低声笑了下,把桌子上那把剑丢给江静潮:“他说要去远游,把横江剑留给了你,自己去喝仙人眠啃鸡屁股去了。”
江静潮抱紧横江剑,垂下眼眸。
薛家村的鬼怪们都已经聚集在外面,拿着口袋捡地上落一地的鬼丹。
他们老实巴交,不敢自己偷藏,捡了十多筐,全在薛锦官家门口一字排开,说是要交由仙长处置。
南阳月一个活人,拿着这些鬼丹也没什么用,忽然想到江静潮现在也算半个鬼,便收个一筐,其他让村长安排。
鬼丹可以让鬼物修为迅速提高。
南阳月亲眼看着那个胆小的柴夫吞下几枚鬼丹后,气息堪比修士的筑基期。
但他注意到南阳月盯着自己时,两条腿开始发抖,害怕得身形又开始飘忽。
南阳月:……
胆子还是一样小。
她想,如果这里的村民把鬼丹全部服下,应该可以在此地自保。这时村长找上来,说出与她相同的想法:
村长想将鬼丹优先分配给潜质好点的鬼,发展出村子保卫队,还要留下一点,当作资源分配给众人。
南阳月懒得管这些事情,跟着村长走一趟,把资质好点的鬼给挑出来,再扔给他们一套鬼修之法,让他们自己去弄这些琐事。
等回到薛家,薛锦官的养母在院子里收捡鬼丹。
她服下几颗鬼丹后,魂魄变得瓷实许多,没有之前的虚弱。看见南阳月回来,妇人恭恭敬敬地行礼,“仙长。”
南阳月颔首,想说什么,就见薛锦官扶着江静潮走了出来。
两个钟灵毓秀的少年站在一起,江静潮略微削瘦,比薛锦官高了一头。
薛锦官小心扶住他,生怕不注意让受伤变小的前辈给摔着了:“前辈,这里是门槛,抬一下脚,对对对,仙长回来了!”
江静潮瞬间抬起头,嘴角往上翘,“年年!”
南阳月:“你别拉着他了,他能够看见。”
薛锦官愣住:“什么?可是前辈的眼睛被白布包着……怎么会看到呢?”
“他可以用神识探路。”
刚说完,江静潮已经松开薛锦官,自顾自走到南阳月身边,道:“年年,你刚刚去了哪里?”
南阳月眉头皱起,总觉得现在的江静潮,与记忆里的少年有些不同。
似乎更加黏人一点?
江静潮:“年年,我们现在在哪?”
南阳月不想理他。
薛锦官在一旁说:“前辈,这是广陵郡平安县薛家村,你忘了吗?”
江静潮微蹙起眉,低声喃喃:“广陵郡……我们不是在章怀郡吗,怎么去了广陵,萧县令呢?”
薛锦官:“县令?县令不是刚才被你杀了吗?”
江静潮不可置信地张张口,声音微微颤抖:“怎会?萧县令与我师父是挚友,我怎会去伤他?”
薛锦官捡起地上一枚鬼丹:“可它不就在这里吗?”
这两人鸡同鸭讲,越扯越扯不清。
南阳月不忍再看下去,咳嗦一声:“行了,你杀的是恶鬼,和萧县令没有关系,我们现在在鬼域,不是人间。”
江静潮松口气,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年年,萧县令呢?”
南阳月:“和师父一起去仙山游历,早就不在了。”
江静潮抱住横江剑,垂着头又变得沉默。
南阳月懒得再同他说话,大步迈过他,经过他身边时,听见少年轻声说:“我只有你了,年年。”
她的身形一僵,袖下手攥紧,随即冷笑了声。
道门金仙、天道一掌教,整个仙门的魁首,居然有朝一日会用这种落魄的语气说话。
但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软了一下,记起些少年情分。
江静潮待她很好。
从前,她看到悬崖上鲜红如火的树莓,随口说了句想吃,结果当天下午,一捧树莓就放在她面前,莓果上还带有滚动的水珠。
双目不能视物的少年如何从悬崖上摘得树莓,她从前想不明白,只觉得阿潮哥哥待她最好,甜滋滋的果子漫进嘴里时,心里也生起满腔甜滋滋的少年情意。
现在她想明白了,心里却依旧不是滋味。
“仙长,你要去做什么?”
南阳月言简意赅:“去当官。”
薛锦官瞪大眼睛:“当官?!”
南阳月:“嗯。”
郡守死了,广陵郡职位空缺,她去鬼王那边问问,还缺不缺人当官。
薛锦官好半晌说不出话,颤抖着问:“那、那要是不缺人呢?”
南阳月嗤笑:“它敢!”
薛锦官沉默了。
南阳月:“没关系,我会以德服人……鬼的。”
薛锦官表示怀疑。
南阳月不在乎他探究的目光,往门外走,没想到江静潮粘人精似的跟上来:“年年,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就凭你?”她语气不屑。
干掉一个郡守就魂魄不稳了,还敢跟着她去恶鬼巢穴,就不怕魂飞魄散?
不过现在的江静潮或许连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南阳月把事态夸张数倍说给他听,末了恶狠狠地说:“你就不怕吗?”
少年嘴角微翘,牵着她的袖角,摇头道:“不害怕。”他补充:“年年练成剑法,说过以后要保护我的。”
薛锦官倒吸一口凉气:“哇。”
南阳月剜了他眼,随即道:“我骗你的。”
江静潮不肯撒手,活像个遇到渣男依旧痴心不渝不离不弃的痴情女子。
南阳月:“小孩子说的话,能当真吗?我还和好几个人说过这样的话呢,就没见他们来找我。”
薛锦官再吸一口凉气:“嚯。”
这时,天空乌云之上,响起声巨大的响声,滚滚如雷鸣。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乌云中有金光游动。
薛锦官吓得脸色煞白,以为是阴兵破卷重来,连忙让娘亲回屋子里暂避锋芒。他下意识望向无所畏惧的仙长,绝望地发现南阳月也变得表情难看,眉头紧皱。
“还真来了……都怪你。”
江静潮攥着她的衣袖立正挨骂,小媳妇般模样。
薛锦官哆哆嗦嗦地问:“仙仙长,是那群阴兵又来了吗?”
南阳月长叹一声,摇头道:“这不是阴兵,是龙吟。”
“龙吟?”薛锦官怔了半天,突然兴奋:“是叶公好龙的那条龙吗?娘亲和我说过的,龙真的和故事里长得一样吗?鳞片闪闪发亮,有角还有尾巴……”
南阳月一把扯住喋喋不休的少年,把他往屋子里推:“龙又小气又霸道,比故事里丑几万倍,喂,”她回过头,看见江静潮目覆白绫,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
他一身仙家星辉,在黑暗中点点漾开。
南阳月:“过来!你想被他发现吗?”
江静潮惶然无措地说:“年年,我看不见。”
南阳月反笑,“看不见?刚才走过来不是很顺畅吗?”
堂堂玄门魁首,就算魂力虚弱,总不至于如此不济事,连用神识探路都做不到吧。
狂风卷起少年的素衣白绫。
他攥紧袖角,微垂下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觉醒来,年年就对自己如此冷嘲热讽。
不似从前,总跟在他身前身后,一口一个阿潮哥哥。
薛锦官忙跑过去,搀着江静潮回到屋里。
刚才江静潮一剑荡阴兵,驱散漫天阴云的情景,薛锦官可是记在心里。
金色剑气浩浩汤汤,刹那间,整个鬼域的天空似都布满一望无际的金仙灵力,灿灿若星河。鬼丹噼里啪啦从乌云中掉落,摔在屋顶地面,似雨水滂沱。
他仰着脑袋,注视那道身影,心想,若有一日能够像两位仙君般,御剑绝云,万鬼震慑,该有多好。
然而憧憬只是憧憬,想想便算了。
薛锦官当江静潮这般虚弱,是因救下薛家村之故,对他更加恭敬。
“前辈,你还好吗?要不要去歇息一下?”
江静潮摇摇头:“多谢。”
薛锦官受宠若惊,“前辈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救我们,这声谢谢应该我来说。”
南阳月从储物袋中拿出两颗鬼丹。
若非渡劫失败,以江静潮的实力,就算再来几倍阴兵,也不至于如此。
“张嘴。”
江静潮乖乖张开嘴。
南阳月毫不客气地把鬼丹塞在他嘴里面:“吞下去。”
薛锦官看着这幕,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种奇异的默契,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说是仇敌也不像,说是亲友爱侣……更不像了。
鬼气在肺腑里翻滚,如刀子般搅动。
江静潮眉头难受地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他抿了抿唇角,低声喊了句:“年年。”
南阳月:“什么事?”
江静潮摇摇头。
等南阳月继续思索怎么去当鬼官时,又听到一声轻轻的“年年”。
她不耐烦地皱眉,望过去:“你怎么——”
少年脸色惨白,额头沁出冷汗,疼得在微微发颤,偏偏一声呻.吟都不肯发出。疼得厉害时,只会低低叫声“年年”,仿佛这是止痛的良药。
南阳月握住江静潮的手腕,拿灵气往他体内一探,才意识到他是真的不太妙。
江静潮魂魄有分离之症,尤其是七魄中的雀阴游离与六魄之外,似乎随时都要魂飞魄散。
她目光微凝,再次看向江静潮。
难怪这人渡劫失败,原来他的魂魄早就被人动过手脚。
“年年……”江静潮满脸冷汗,无意识地呢喃。
南阳月渡了点灵气给他,说:“忍着点。”
鬼气与他体内的灵气相撞,带来的疼痛非常人难以忍受,但这也是在鬼域最快速助他恢复的办法了。不然这种灵气匮乏之地,她到哪里去找灵力来给人治病?
薛锦官紧张地说:“仙长,前辈看上去很很不好。”
“只是鬼气侵体而已,”南阳月哼哼:“有什么疼的,给我忍着点。”
江静潮安静地伏在桌子上,果然再不吭声,只是眼睫微颤,身体绷紧,垂着的手攥成拳。
南阳月不再理他,转身走到窗口,将木窗推开条小缝。
屋外风云变色,鬼域常年黯淡的天幕,布满道道金光。
祥云翻滚,霞气蒸腾。
“南阳月!”
云海中传来焦灼的声音,滚滚若惊雷。
南阳月默默把窗户合上。
薛锦官:“仙长,好像有人在喊你。”
南阳月面不改色:“他找的是南阳月,和我穆年年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