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虹

美人如虹

归元真君陨落了。

消息传到人间时,还是初春,料峭春寒里,凤凰坡上的杏花次第开放。

从仙人眠往外张望,杏花重叠如白云粉霞,一眼看不到头。

杏花酒楼,人影错落,说书人一拍醒木,“啪!”

“话说那时,天边卷起祥云万丈,三十六洞天紫气喷薄而出,金色的流沙汇成滔滔大江……”

这位三千年才出一位的道门真仙,命里注定飞升,求无上大道。

他是此方灵气枯竭的世界最后的希望。昔年算无遗策的天意城主预言,等到天卷祥云,紫气喷薄,真仙定能够白日得道,御剑飞升。

说书人是个白净青年,手舞足蹈描绘道君得道的场景。

“等等!”有人打断他,“这不是白日飞升的祥瑞吗?他不是失败了吗?”

说书人纸扇一摇,遮住半边脸,露出弯弯的狐狸眼。

“诸位莫急,听我慢慢说来。”

“这位道门真仙本已凝成圣胎,只差一步便可修得大道,那时祥瑞既出,天道一三峰道香袅袅,都以为他马上便可飞升上界。”

“道君睁开双目,于紫气霞云之中悟见众生,这本是得道之征,当年老祖不就是见得众生后驾鹤飞升?谁能想到他的目光忽而一闪,吐出一口血,又道……”

“道什么?你快说啊,别吊人胃口!”

“他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是谁?”

“该不会是……”

说书人朗声长笑,“是谁?让天道一发出仙门绝杀令的是谁?让沈凤仙十日十夜千里追杀的又是谁?谁信阳江上斩双仙,谁一剑荡平十洞天……”

————

南阳月从断魂崖上跌落时,心里骂了三百声脏话。

一声给沈凤仙,一声给围剿她的三万仙门弟子,剩下两百九十八声都给了那位刚刚陨落的道门真仙。

杀千刀的江静潮,死了就死了,关她屁事啊!

至于纠集整个仙门来追杀她嘛!

不过她掉下断魂崖,倒不是因为被这乌泱泱一片人围攻,而是打得好好的,草丛里忽然蹿出来一条蛇。

绿油油的大蛇双目赤红,吐着猩红的舌头像她靠近。

她从小就怕蛇,看见就腿软,于是身上常跟着只吃蛇的大雕。可断魂崖山峰挺立,峭壁如林,百里枯木,谁能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蛇?

所以雕哥看见只雕妹要去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放它去追寻梦想。

现在南阳月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

她看见蛇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心漏了一跳,再回头对上沈凤仙通红的眼睛,心又漏了一跳,山风呼呼刮过,周围的一切变得又慢,又仿佛很快。

当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被一剑轰到悬崖边上。

沈凤仙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泪珠挂在眼睫将落未落,长剑摔落在地,眼睁睁看着这位声名狼藉的女魔头朝自己笑了一下,然后扭身跳下断魂崖。

杀千刀的江静潮!

南阳月心里骂了三百零一声,那条蛇一定是他变的!

心里骂骂咧咧,她的身体反应极迅速,翻身几脚蹬在峭壁上,手握宝剑重重插在乌黑山石里,划出长长一道剑痕。

她仍以极快的速度下坠,耳旁是风凛冽的风。

来自幽冥的气息阴冷绝望,能够把人骨头冻僵,南阳月如坠冰窟,浑身冰冷,手指几要握不住剑柄,然而在此生死一线中,她脑海中忽然多出一段记忆。

那是一个话本故事。

南阳月平日也看话本,只是她更喜欢在桥下听说书人说故事。每次从各个小门小派收得“年供”,她便要跑到章怀郡大狮子桥下,一连听上三十天的故事,等三十天一过,又可以去新的门派领钱了。

好歹她也算得“博览群书”,还是被这话本弄得一愣。

话本的情节突兀地出现在她脑中,名字也古里古怪,叫《踏碎苍穹:无尽仙途》。

说的是主角宛如天道之子,各种机缘异宝源源不断,各色绝色美人投怀送抱,最后携一众佳人飞升上界。

实在是个朴实、无华、且枯燥的话本故事。

天桥说书先生都不屑说这种烂俗故事了,南阳月也觉十分枯燥乏味。

让她觉得惊诧的不是主角逢凶化吉的情节,而是自己所处的此间世界,似乎正是此书所描述。江静潮、沈凤仙、广泽……这些不都是老熟人吗?

当然她自己也在书中,并且下场极为凄凉——

试图对主角试行采补之术,却不知主角身上运行玄妙功法,反被吸去一身修为枯竭而死,还白送主角几百年修为。

与此同时,她的耳边充斥无数批注的声音:

“天下三绝艳之首就这么死了?死了???”

“作者你没有心!快把她给我变回来!——您向本文投出一枚金叶子,谢谢小天使对本文的支持()”

“我不管我就要小姐姐,大美人不许死!——您向本文投出十枚金叶子,谢谢小天使对本文的支持()”

“不合逻辑!战斗力都已经排到天花板了,干嘛还要吸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作者为了给金手指啥都不管呗,作者傻逼!——您向本文扔出一个臭鸡蛋,哇呀呀作者君被熏死啦。”

“辣鸡,埋了那么多南阳月的暗线,转眼就把她写成平平无奇工具人,我合理怀疑作者想偷懒。——您向本文扔出一个臭鸡蛋,哇呀呀作者君被熏死啦。”

……

南阳月大抵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这本书里世界,而她是个给主角送功力修为法宝的“工具人”。

若是其他修士知晓,定会大受打击道心不稳,所处天地只是一本书,而自己只是执笔人手底下一只蝼蚁,何其可怜凄楚。

然而南阳月向来跳脱,不仅没受打击,反而觉得有一丝有趣。

既然自己的世界是一本书,那她写一本书,是否也能成为一方世界?

只是她不懂,书里说自己会采补主角薛锦官,这又是为何?她可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大魔头,薛锦官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她凭什么看得上?

难道薛锦官真如那些批注所言:“器大活好”?

南阳月震惊之余,还记得自己在下坠,连续几脚蹬在平滑峭壁,宝剑与坚硬的山石摩擦,火星四溅如萤。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终于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手里还拿着本书。

《踏碎苍穹:无尽仙途》。

她往上看了看,头顶晦暗一片,遥遥不见顶。

沈凤仙应该不至于追来了。

断魂崖下是幽冥鬼域,整个仙门唯恐避之不及的天谴之地,传说中死去的厉鬼,什么魑魅魍魉,妖魂恶尸,凡难入轮回者,一律会被天道放逐到此处。生人入之,十死无生。

南阳月放眼过去,白骨成丘,废弃的法宝长剑散落一地,宝光不再,死气沉沉。

像她这样掉下来的修士不是少数。

有的人直接啪叽一下摔成摊饼,有的人侥幸没摔死,却被鬼域中藏着的鬼魅夺去性命,还有的人没死也没被害,最后被鬼气吞噬,同化成藏在黑暗里魑魅中的一员。

南阳月挠头,大约这样,沈凤仙才以为她必死无疑吧,不然按照那个大小姐的脾性,拼了自己道陨的风险,也会跳下来和她同归于尽。

可怕如斯!

她踢掉脚边圆滚滚的头骨,蹲在地上,准备仔细翻阅这本书。

鬼域的天空一直是晦暗的,半沉不沉的红日挂在西边,头顶垒垒的阴云。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在晦暗天光里有些看不清晰,她从须弥袋里掏出一个圆溜溜的小灯笼,道:“开灯。”

那小灯笼立即发出盈盈的白光。

南阳月借着这点光,翻开书继续往下看,可惜的是,只有开始几页有字,余下便是一片空白。她大致看了看有字的部分。

这部分说的是男主薛锦官在幽冥鬼域的经历。

薛锦官是个突然出现在鬼域的人类婴儿。

本来这种天谴之地,人类婴儿出现就是奇事,他还好好活了下来,活得甚至不差。有鬼收养了他。

收养他的是薛家村一户普通人家,奥不对,鬼家。

一家三口,爷爷,丈夫,和妻子。

他们推开门扉,看到个襁褓中的人类婴儿后,震惊之后,大抵人性未泯,偷偷把孩子抱回家抚育。

鬼域没有人类食物,也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法子,把这孩子给拉扯大了,还瞒过其他怪物的眼睛。

薛家村的人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向鬼王揭发。

众鬼时间已停在身死之时,可男主是个人类,还是个正值发育的小孩,身形一年一个变化,纵夫妻想方设法为他掩盖生人气息,也无法瞒住每年来收阴粟的鬼使大人。

因此,每到八月十五收粟之日,男主就要跑出去避开鬼使。

这样瞒天过海,一晃十四年。直到有日男主不走运,恰巧被鬼使碰上,九死一生之际捡到玉佩,玉佩里有高人指点,帮他逃出生天。

他藏在阴气凝聚的灌木中,躲过一死,心惊胆战着回到薛家村,曾经熟悉的村落现如今空空荡荡,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薛锦官慌慌张张往家里赶。

家里狼藉不堪,一地瓦砾,完好的,只有藏在后屋,他从未见过的一尊观音像。

观音静静地看着他。

嘎查、嘎查。

眼前的神像慢慢覆上如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须臾,轰的一声倒塌,圆滚滚的脑袋在地上打几个滚,滚到他面前,佛陀的眼睛悲悯又无情,望着他却不说话。

他怔怔弯腰捡起破裂的神像,锋利碎片割裂手掌,温热的血液滴落下来。

玉佩中响起声“小心”,小山般的阴影渐渐遮住他的全身,他怔怔抬起头,对上一张狰狞的鬼脸。

隆隆的乌云凝成充满恶意的面容遮住半边天空,整座村庄都覆在这张鬼脸其下,渺小得仿佛江河里的一叶扁舟。

然后就没了。

南阳月翻翻书,后面都是片空白。

那段关于话本的记忆本来就是模糊的,只清楚大体走向,譬如她怎么身死,譬如薛锦官得什么大机缘,但具体的情节还是要靠看这本书来知晓。

她把书丢回去,陷入沉思。

最后出现的鬼脸难道是被薛锦官生人气息吸引出来的怪物?

按照话本里所说,只要她不去作死“采补”薛锦官,依旧可以活得恣意妄为,做仙门里遗千年的祸害。

要是一剑把他杀掉……不成,这人气运滔天,万一身死,天道直接一道雷劈下来让她陪葬可怎么办?何况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杀他有什么意思。

不管怎么说,现在得把薛锦官找出来,再做思量,离开幽冥鬼域的办法,恐怕也系在这人身上。

正想打劫个鬼怪熟悉下周围,好巧不巧就有仓皇奔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红衣女鬼朝她跑过来,望见她时脚步一顿,扭身却往另一个方向疾跑。

南阳月摸摸脸,挫败地想,难道我长得这么像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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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仙门都为我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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