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残经
叶扬站在胡同口,远远地看着王府中升起的烟火,心中一阵茫然。
随风传来“走水了……快去打水……”乱哄哄的呼喝叫嚷,这一切明明就在眼前,可他仿佛觉得离得他很遥远。
刚才他一把火烧了自已住了十六年的房屋,也烧掉了他十六年来用过的所有器具书籍,抱着大黑匆匆逃离王府,他宁愿一把火将房子烧掉,让它留在自已记忆中,也不愿意让别人丑恶地占据自已与母亲生活了十六年的空间。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难以想像的事,杀了人,放了火,也终于彻底离开了王府。
雪很大,只一会儿就在身上积了薄薄一层,怀中的大黑似是被人声惊醒,猛地一挣,叶扬连忙蹲下身,生怕大黑掉到地上摔到,大黑的眼珠这会儿已经有了生气,它呜呜低喘,突然纵身跳到地上。
“没事吧,大黑?”叶扬轻抚它的背。
大黑一瘸一拐走出去几步,回过头“汪”地叫了一声。
叶扬抖抖衣服,跟了上去。
昏黄的光亮中,这一人一狗慢慢远去,转眼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
很长,风很冷,夜很暗。
叶扬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跟着大黑往前走,也没想过大黑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他不担心王府中有人很快会发现丁四和老张的尸体。老张住的地方很偏,像那样的小院王府中有很多,而且那个跨院虽然有四套厢房,却全让老张一人占用居住,这应该是他借着总管的威势强占的。
再到母亲坟地为她守灵显然不可行,过了今夜自已连京城也不能呆下去了,下一步要去哪儿呢?
父亲是天生道弟子?
从名字看,天生道应该是个道门宗派,叶扬在母亲要求下看过很多书,他曾在书中看到过本朝二十年前修的史,提及前朝佛道之争,争斗的结果是不少道家修仙门派湮灭,而本朝也顺势以武立国。在,,。这其中道家门派应该是出了大力,故而本朝太祖尊道灭佛,但即使是这样,五十六年过去了,道家声势还一直未达到前朝那样香火鼎盛。
天生道既然是个道家门派,那么去道家宗门打探说不定可以找到些线索,但不知本朝最有名的道家宗门是哪一个。
“嗯,今夜先找个地方躲上一夜,明天一早混出城去,再去找人去问问。”
叶扬想到此节,心中豁然开朗,他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眼前黑乎乎地耸立着一片高大的建筑,一个巨大的牌坊立在正当中,牌坊顶上塌了一大片,更远处,空中飘荡着几点零星的亮光。
叶扬心中一寒,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记起府中仆役曾说过在京城南门处有个闹鬼的佛寺,那里本来是前朝报国寺旧址,后来大瑞朝攻入京城后将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带着佛寺中几千僧众也做了火中游魂。后来有人看中此处风水,想改建居所,还未开始中施工就接连有几个工人意外身亡,随后买下这块地的商人也突然死于非命,自此以后,接连有人说在夜里听到鬼哭,于是“凶地”、“鬼域”之名不胫而走,这个佛寺旧址也就此荒了下来。
读书之人讲的是养浩之气,胸中有盛大、刚直、无所畏惧的正气,志在千里的豪气,超然物外的清气,就不会畏惧那些阴邪之物。叶扬诵读诗书多年,虽说不相信“怪力乱神”,但还是迟疑了一下,他从怀中摸出短刀拿在手中,这刀刚刚杀过人,见过血,上面自有股煞气。
胸怀浩然之气,手握杀人煞气,应该百鬼辟易了吧。
大黑已经小跑着过了牌坊,回身汪汪地叫,叶扬连忙跟上了去,狗都不怕,自已怕些什么呢?叶扬暗笑自已胆小。
走近牌坊,他抬头看了一下,这才发现,那哪是什么牌坊,分明就是佛寺的正门,由大青石磊彻而成,由于结实无比,这才数十年没有倒塌。
足有两丈高的大门,叶扬暗暗咋舌,当年报国寺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恢宏辉煌。
大黑叫了一声,循着一条黑巷子钻了进去,叶扬怕走失,紧跟着跑过去,这是一条狭长小道,一路上都是碎石断木,厚厚的雪地难辨道路,叶扬几次差点崴了脚。
大黑似是对这里十分熟悉,左一拐,右一转,约摸走了一柱香时间,大黑在一处黑幽幽的窄窄的墙缝处停了下来。
寒风从墙缝穿出来,发出呼呼怪啸,叶扬走了这长的路,身上有点微汗,让这阴风一吹,浑身像浸在冰水中,不由打了个冷战。
“大黑,这是什么地方?”
大黑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光茫,它汪地叫了一声,钻进墙缝里。
叶扬咬咬牙,把脖子缩进衣领里,顶着风,侧着身子挤了进去。
他本来以为墙那边十分寒冷,没想到,身子刚刚一挤过去,感觉一空,不但一点风也感觉不到,反而有种温暖详和的感觉。
叶扬心中正觉得奇怪,忽听吱呀声响,似是一扇门被推开,他转身去看,只见前面露出一条淡淡的亮光,大黑正站在门缝处,光亮是从里屋透出来的。
莫非里面有人?
叶扬走过去,推开门,眼前景像让他一呆。
一尊佛相脚踏祥云,一手结光明印,一手持金莲,眼含无限慈悲,注视着他,那佛顶上佛光万丈,祥云之中涌现无数七彩莲花,朵朵绽放,散发着无穷宝光。
叶扬只觉周声如置汤池之中,无一不适,无一不爽,所有的烦恼似是全都没有了,心中只有顶礼膜拜的念头。
他向前走了一步,就要跪下去,脚下踢中一个东西,顿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个蒲团。
这样的蒲团地上还有两个,其中一个大黑此时在上面蜷伏着,一动不动,似是十分享受。
叶扬本来受了重伤,一路走来,不断牵动伤势,他都咬牙忍了下来,没想到一进到此处,全身伤痛似是一下子减轻了。
他暗暗称奇,这会儿心性清明,才看清这里原来是一间小石室,那佛相原来是绘在墙上的一幅壁画,只因太过传神,如同真实存在一样。
而且这绘在墙上的佛相也实在神奇,好像时时刻刻向外散发着光热,虽然外面冰天雪地,但在小室之内却温暖如春。
大瑞朝尊道灭佛,所有民间公开刊行的典籍中对佛门无不是尽力打压,叶扬受其影响,对佛门本来没有什么好感,而且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佛相就绘制在整面墙壁上。
他看着眼前佛相,只觉内心无比平和。
那尊大佛神态安详地虚空立在他面前,无穷无尽的佛光从他顶上发散开,仿佛整个世界被这尊佛的光明占据,直让他放下所有忧愁烦恼。
“呼!”叶扬闭上眼睛,收敛心神,才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心神完全被夺。
这佛相不知是何人所绘,手法真是高明,佛光照耀下,就好像有尊大佛立在心头,让人由生敬意。
叶扬不敢再看佛相,从地上拉了个蒲团靠在大黑旁边坐下来。
一夜争斗,这时心神放松下来,他困意上涌,从背上取下包袱垫在身后,靠在墙上沉沉睡了过去。
……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觉怀中有什么一动一动的,立刻惊醒过来,再看时,原来是大黑闻到他怀中肉食香味,向他索食。
叶扬一笑,昨夜太过困倦,都忘记把怀中东西拿出来,莫要把油弄到衣袍里了。
他把包着肉和熟食的油布包拿出来,摊在地上,大黑看来是饿坏了,急匆匆地扑上去就吃。
叶扬站起身,伸个懒腰,信步走出小室,外间房舍坍塌大半,除了墙上那条窄缝再没有其他出口。
他把头伸出墙外,看外面雪已经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叶扬抬头看天,觉得心神无比清明,内心中充满了欢悦,这种感觉十几年来从未有过。
天高云阔,自今日起,我叶扬就此浪迹天下,不再受羁绊了!
想到此节,他返身进到小室中。
室中无灯,也无窗户,但绘在墙壁上的佛相每时每刻都散发着淡淡光明。
叶扬打开包袱,取出母亲的木碑,拿在手中。
他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就出城,但看到外面冰天雪地,而这间石室不但十分隐秘,而且温暖,倒不急于出城了。
“我今天去把木碑立在母亲坟上,然后出去买些食物,再潜身回来,躲上几日,等雪化了再出城,这样不但更安全,而且少遭些罪。”
他又拿起长生牌位,“今后真的要去学道吗?母亲一直要我多读诗收去考取功名,她若在天有灵只怕不会开心……不过我杀了那两名恶仆,若是被人发现,少不了怀疑到我,却是不宜露面了。”
他想到丁四和老张,心中厌恶,“如果在道门不能打探到父亲消息,道家讲究长生久视,而且甚是受国朝尊重,当今国师也是道门中人,若是一朝学有所成,只怕连王爷也不能小视于我,到时才好向他打听消息。”
他想着心事,手上不自觉加了些力气,只听手中长生牌位发了“咯”的轻响,叶扬一惊,连忙查看。
哎呀,长生牌位不知什么时候裂了条细缝。
一定是丁四踢到我时,不小心硌到了,叶扬心疼地看着长生牌位。
这牌位是普通木材制成的,只在上面刷了层黑漆。
“也不知能不能修好。”
叶扬拿着长生牌位左右翻看,意外在发现那条断裂的细缝中露出一点黄色的东西。
有东西在里面?
他加了一点点力气轻轻向两边掰动,裂痕扩大了点,果然里有面东西。
叶扬心中一喜,这长生牌位是母亲作制,里面藏的东西说不定与父亲有关!
他手力一扳,咯地一声,长生牌位断为两截,几张纸掉落到地上。
叶风扬赶紧拾起来,就着佛相光亮去看。
这四页纸像是从一本经书上撕下来的,正面是工整的经书文字,叶扬细细阅读,发现那不过是寻常的《南华经》内容,没什么出奇,坊间多有印刷,他在十岁时就读过。
他疑惑着翻到反面,果然有字!
最上面一页用朱砂写了一行大字,“此念一起,鬼神难容……”
这是什么?
叶扬一呆,他翻过这页,“夫常人修仙积先天一气于身中,以吾人之神与此气配合炼养之,为时既久,则神气合为一体,长生久视可期矣……元神如何出?谓神识退则元神出,神识如何退,谓之静,一念不生之寂然不动为静。三昧伽跌,正身寂定,万缘放下,五识全空,一念不生,则可至虚极静笃境界。然人寿有限,遁此法炼之,尤若水中捞月……”
叶扬匆匆看过这一页,这页经书背面杂乱写着一些文字,通篇看下来,倒像是一篇悟真感言。
叶扬心中失望,原本以为可以从中找到父亲的信息,没看到满篇都是一个修仙之人发牢骚的话语。
他突然想到首页上腥红的大字,“难道这人会道出什么天地不容的炼仙法门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