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扬州

见那女子哭得哀戚,碧虚真君放缓了语气问道:“施主不妨详细说说你家夫人的处境,如有能效力处,贫道在所不辞。”

那女子擦干净了眼泪:“自从我家夫人得了这个怪病,到如今也有两年多了……”

站在卫南平身边的那位赤元真人忙道:“施主,若是生了怪病,还是应该去看大夫,我们观里是无能为力的。”

修道之人虽通晓岐黄,但毕竟和大学毕业的医生大夫有所不同。

七十年前,汴梁司法台就颁布了一条律令,叫天下僧道不得与人诊病,只有通过考试,得到户部颁发的行医令的医生才能治病开方。

就算是真一观有个当亲王的祖师爷,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司法台作对。从那以后,观里道士刻苦研习的岐黄之术就只能备而不用,除了给本观道士看看病之外别无用武之地。有信众来求医问药的,一概都回绝了。

那女子听了这话,忙摆手:“不是,不是病,是有孕了。不,也不是有孕,是怀了个妖怪!”

原来扬州城里有一户殷实人家,男主人姓李,就是李员外。女主人姓何,就是何夫人。

夫人员外俱已年过半百,平日里虔心供奉天尊,是真一观的施主。

夫妻二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余岁,正在汴梁读书。

就在两年以前,何夫人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适,日常爱头晕眼花,还好吃些酸的,闻见荤腥味就吐。上医馆去看,大夫说这是害喜了。

何夫人未曾想到自己年过半百了还能害喜,心下高兴,就安安心心地回家养胎。

这一养,就养了整整两年。

两年里,肚子日渐大,身子日渐沉重。可孩子就是没有出生的征兆。

就算是钩弋夫人怀刘弗陵,也不过只怀了十四个月。何夫人这一胎怀了两年,四舍五入都够生两个刘弗陵了。

再怎么被老来得子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何夫人这时也明白过来了。自己这害的不是喜,是灾。

她怀了个妖怪。

作为真一观的虔诚信众,她当即就派自己的心腹家人陈妈来请道长驱邪。

听完陈妈的描述,碧虚真君若有所思:“妇人妊娠,至多不过九、十个月,瓜熟蒂落,自然之理。你家夫人一胎怀了两年,果然有些古怪。”

又问:“确实是怀孕,不是什么别的病症?我看报纸上说,汴梁城里有一个男子,四肢瘦小,肚腹胀大,如同怀胎十月一般。太医院将他的肚子剖开,取出了一团西瓜大的肉瘤。可能你家夫人亦有此症?”

陈妈连拍大腿:“看了无数大夫,都说是喜。铁耳朵贴在肚皮上,能听见两个心跳声。那个东西也停了,时常还看见有小脚丫在肚子上凸起来。怎么能不是喜呢?”

碧虚真君点头:“癸水停了,看来是当真有孕。这样吧,贫道带几位师弟去你家看看。若当真有邪灵作祟,自然有所处置。”

陈妈大喜:“求之不得。”

又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家叫车,载几位道长过去。”

碧虚真君微笑摆手:“不必麻烦,观里有车。施主在前方带路即可。”

说着就让西厢房门外守着的小童子去骡马坊传话,说碧虚真君要带三位师弟进城做法,让套一辆大车。

陈妈是骑着家里的马来的,也自去骡马坊牵马。

等着套车的功夫,碧虚真人问几位师弟:“具体的情况你们也听见了,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大家探讨。”

高阶的师兄师姐带师弟师妹们外出做法,本就存着教导功课的意思。因此碧虚真君虽心中有些猜测,却并不直言,而是让师弟们放开讨论。

其中一名道号冲和的赤元真人道:“显孕两年仍未产子,可见并非凡胎。我记得师姐曾经教导过我们,有几种妖物会寄居在人腹中,吸食人的血肉活身。”

碧虚真君点头,又问另一名道号灵虚的赤元真人:“灵虚师弟记得这些妖物的真名么?”

灵虚真人显然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地报上了几样喜爱寄居人身的妖物的真名,又详细描述了它们的特征、习性与弱点。

卫南平听得也暗暗点头。

他自己腹中正长着一条应声虫,推己及人,也倾向于认为何夫人肚子里那玩意儿是个钻进去的妖怪。不过何夫人还是比他不幸些,他肚子里的这条虫子,三天之后就走,何夫人腹中的那个玩意儿,两年过去都没有挪窝的打算……

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碧虚真君转而问他:“南平师弟以为呢?”

卫南平猛地抬头,正好撞进碧虚真君含笑的眼眸中。

完了,点到我了……

该点说什么……

若在往常,他有无数的话可说,可是现在,有应声虫在,为了不让师兄师姐看出端倪,还是少说话为妙……

“她还活着。”

卫南平脱口而出。

像是怕碧虚真君没听清楚一样,应声虫跟着学了一句:“她还活着。”

碧虚真君轻叹道:“没错,她竟然还活着。”

灵虚真人、冲和真人也皱了皱眉头:“对啊,被这么大一个妖物寄生两年,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妖物寄居于人体内,生存全靠吸食宿主的血肉精魂,如同将茶壶中的水倒进茶杯中一般。

像应声虫这类小妖,自身不过芝麻粒大,让它放开肚皮吃也吃不了多少,就算被它寄生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可何夫人肚子里的那个妖物估计和西瓜一样大,寻常之人两三个月就能被它吃成一具空壳。

何夫人这把茶壶,卯足了劲儿倒了两年水还没倒空,实在令人费解。

“除非,是那妖物不想她死……”

但妖物寄生自然是不怀好意,它又为什么不想让何夫人死呢?

碧虚真君道:“看来此妖与我们熟知的妖物有所不同,恐怕已开灵智,须得小心应付。”

世上的精怪妖魔大抵分成两类,开了灵智的和没开灵智的。后者不足一提,一个赤元真人就能独自完成从劝服到收押再到封印的全套流程。前者就麻烦许多,灵元真君出手都不一定有十成胜算。

而最最要命的,就是能化成人形的妖魔,其言谈举止与真人无异,灵元真君亦不能分辨。想要镇服此等妖魔,非得真正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半步真仙才能做到。

卫南平此生没有亲眼见过一个这样的妖怪,只是听碧虚真君课上提起过,当年祖师赵旦就曾降伏过一个人形大妖,将其收作了座骑。

不过,“一代不如一代”毕竟是人间常理,如今真一观里的道士们再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了。就连观主,也不过只比灵元真君高了一阶,只因为善经营、多圆滑,才被推举为观主。往后若再有此等大妖作乱,他们除了点燃天尊殿里的灵符,指望云游四方的祖师赵旦出手相救之外,别无他法。

碧虚真君又道:“冲和、灵虚两位师弟,基本功修得不错。须知我等道士女冠降妖伏魔,最要紧的就是博闻强记。知晓妖魔的真名,就能以符箓镇压它们。知晓神灵的真名,就能以符箓役使他们。若是连鬼神真名都不知道,就只有束手无策的份了。”

冲和、灵虚都俯首行礼。

碧虚真君又说了一些叫他们再接再厉的话,终于转向卫南平,若有所思。

“南平师弟,倒是沉稳了不少。”

卫南平一惊,头上冒了一层冷汗,生怕师姐看出什么端倪,给他灌一帖驱虫药下去,忙低头道:“师姐谬赞。”

应声虫也跟着道:“师姐谬赞。”

碧虚真人微微点头:“正是要这样老成持重些才好。这些师弟师妹里,数南平师弟你最聪颖敏悟。只是要改一改那爱玩爱闹的脾气。这一项改了,就可称完人了。”

卫南平又低头施礼。

碧虚真人道:“骡马坊那边应该已经套好了车,天色不早,咱们赶快过去吧。”

骡马坊多蓄牲畜,每日喂食便溺多有不洁,不得比邻道士女冠居所,在最东边跨院的东南角,挨着碾磑坊,方便每日以畜力碾谷脱壳,供应斋厨。道观自己的牲畜和常客的驴马养在坊门内,进香客的坐骑拴在坊门外。

此时坊门外拴着数匹浑身金灿灿的骏马,都高高地仰着头颅,以示对食槽中粗粝的豆饼拌马草的不屑一顾。

卫南平正要打听这是哪位香客的马,是不是那位“贵客”的,想到自己腹内的应声虫,好歹忍了。又想到议论他人是非的确不是修行正道,那位前辈罚得自己不冤。

骡马坊的人知道碧虚真君要带着三个人进城做法,早早地套好了两马并驾的大车。

修道之人不尚奢华,但重威仪,这车上虽无华饰,却高大宽阔,车轮包裹着厚厚的橡胶,连拉车的马儿都神气昂扬,油光水滑。

车夫坐在车前横辕上,衣帽整齐,拉着缰绳。等他们四人在车中坐定,才驱赶马儿,缓缓前行。

陈妈在前头骑马带路。

真一观虽建在北固山下,离扬州城略远,但香火旺盛,常有信众进香。因此进城的道路平整宽阔,再加上安装了橡胶车轮,马车跑起来并不觉得颠簸。

在车上坐定之后,碧虚真君又向卫南平赞许地点了点头:“南平师弟,你果真较之前稳重了不少。修道之人自当如此,内敛沉重,威仪自露。今年的授箓法会就在秋分之时,事无差错的话,秋分之后,我就该称你一声南平真人了。”

卫南平眼睛一亮。

赤元真人位阶的授箓法会一年举办一次,若他能在今年的授箓法会上进阶赤元真人,就能够修习各种神奇的法术,成为一名真正有大神通的道士了!

这是他穿越十几年来最期待的事情!

他刚想问碧虚真君为什么肯定今年的授箓有他一份,难道有什么内幕消息吗,话到嘴边,又将千言万语都收了回去,只郑重其事地道:“师姐过誉了。”

应声虫也跟了一句:“师姐过誉了。”

冲和真人在一边感叹道:“南平师弟果然是长大了,本以为和师弟一起出来,路上当不寂寞,没想到师弟也开始惜字如金了起来。”

卫南平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确实喜欢凑热闹、喜欢说闲话。从前快言快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没有任何顾忌,反正身边的师兄师姐都让着他、照顾他,同辈同年的师兄弟们又唯他马首是瞻,渐渐地让他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终于祸从口出,招惹了那位大能前辈,被种下一条应声虫。

如今有这一条虫在腹中,他说话之前都要思量一遍,这话是不是非说不可的?如果是非说不可的,能不能尽量简洁,不拖泥带水,不勾三搭四?

这样一思考后,他竟然发现,非说不可的话,居然少之又少。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惜字如金也没什么不好的。”

碧虚真君笑道:“没看师祖还修闭口禅吗?如师祖这般修行,仍不敢随便说话,何况我们呢?”

师祖即是真一观现任观主的师兄,十年前就开始修闭口禅,从那时候开始再没说过一句话,平常也很少出现在人前,只在每年的上元法会时才能见到。

冲和、灵虚两人点头称是,卫南平也微微点头。

从北固山下真一观驾车到扬州城大概需要两个时辰,一路上走走停停,时而观赏车窗外的景色,竟也不觉时间飞逝。

天色稍暗,将到傍晚时,车驾已经驶离了乡间无人的道路,并入了车水马龙的入城大道。

嘈杂人声、车轮碾压沥青路的沙沙声响、牲畜啼鸣声,伴随着时而响起的号角鸣锣之声,钻入从道家清净地驶来的马车之中。

卫南平挑开车帘,望向车厢外人流涌动、摩肩擦踵、川流不息的凡俗景象,微微地笑了。

近来天气炎热,沥青地面被晒得翻浆,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略显颠簸。

碧虚真君微微动了动手指,马车立刻平稳下来,如同行驶在光滑的地面。

忽然,一阵悠扬尖利的汽笛声响起,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声响。一抹黑色烟雾混着蒸腾的水汽从远方飘来。

冲和道:“有火车进城了。”

卫南平忙将头伸出车厢看去,果然见一长列赤红色的铁皮车厢奔跑在枕木铁轨之上,从城墙上的门洞驶入城内。

碧虚真君笑道:“好了,咱们到扬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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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蒸汽朋克修仙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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