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跟踪
忽然下雨为尾行带来了难度——街上的人都以手遮头,兀自加快了步伐,或者三三两两挤到商户门口躲雨,人行道哗啦一下空出来大半,偏偏前面走着的顾天晴似乎并不担心淋湿,只是把兜帽拉起来,维持着一贯的节奏前进。
这个时候身后再跟着两个同样慢悠悠的男人,怎么看都太惹眼了一些。郑源有些着急,就看见汪士奇不知从哪儿顺了把破伞,一手亲亲热热的挽住了他的胳膊。“你干什么?”郑源有点莫名奇妙的拍开他的手,又被他拉了回来:“配合一下,”他笑嘻嘻的把自己的渔夫帽扣到郑源脑袋上:“以前不老这么跟踪的嘛,郑媛媛同志。”
郑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抬手就要锤他,被汪士奇灵敏的闪开了:“喂,就当为公共安全牺牲一下,你别,等、哎哟!再这么可真露馅了啊。”话音未落,前面的顾天晴像是帮他证明似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汪士奇的伞不失时机的倾下来挡住了两人的脸,透过缝隙看过去,发现他一转身进了一家小超市,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烟。漫天的雨水倾泻下来,他就这么顶着雨站住了,火苗在手心一窜,抬头吞吐出一股青灰色的烟雾。
“怎么回事?”汪士奇有点焦躁的抖着腿:“怎么不走了?”
“他不走你也得走,不动就暴露了,先到前面去。”郑源倒是迅速镇定下来,拉着汪士奇继续往前,一边眼不错珠的盯着前面电线杆子上挂着的橘红色凸面镜。过了拐角,两人靠着根电线杆子往外探头,顾天晴已经不见了。“操!”汪士奇气得锤墙,被郑源默默拦下来:“他上了一辆出租,车牌号95578。”
“可以啊你。”汪士奇眨眨眼睛,一脸佩服至极的样子:“大哥果然是大哥,宝刀未老反应一流,你说你,不干这一行真的是亏了。国家的损失!人民的损失!”
“演技太差,你刚刚明明也看见了。”郑源慢条斯理的拉着袖子擦着自己包上的水珠:“还跟吗?”
“算了,举动反常,说不定已经有防备了,我让齐可修他们查查出租车公司,先把司机找着,有地址了怎么都好说。”汪士奇脸皮厚得很,一点没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他低头按着电话发消息,很快收到了齐可修的回复,五分钟之后就有结果。“这小兔崽子,看着傻不愣登的,有时候倒也好使。”他松了一口气揣起手机,再抬头发现郑源扭脸对着马路,脸色煞白如纸。
“你怎么了?”汪士奇伸手在他脸前晃晃:“是不是淋雨了,不舒服?”
“老汪,”郑源一把钳住他的手指,疼得他眉头一跳:“你看,那……那是小叶吗?”
***
顾天晴打开房门,锈蚀的合页发出暗哑的嘎吱声。他像只落水狗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水,把外套鞋子脱在了玄关,赤着脚迈进黑暗里去。客厅是个暗间,没有窗户,他不开灯,脚下却跟开了夜视一样避过了散落的空啤酒罐和杂物,在一小堆深褐色的纸盒子旁边跌坐下来。他知道自己还有地方要去,还有人在等他,但他疲惫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有人在跟踪他,他当然发现了,野兽总是更容易发现同类的气息。他半路把人甩了,但找过来也是迟早的事。——也无所谓吧,他想,反正已经这样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快就要做完了。
在这之前,拖延一下也不是什么大错。
屋子年久失修,霉味在空气中弥散,顾天晴摸出烟来解秽,发现软包的香烟早已浸得透湿,他无声的骂了一句,身体后仰着摸索过去,从背后摸出一个塑胶瓶子。
是镇定剂,从孟雪那里搞来的,质优量足,童叟无欺。副作用当然有,可是对于他来说,二十年之后的副作用根本不值一提。
——反正我连明天都不一定到得了。顾天晴冷笑一声,磕出一粒来囫囵塞进嘴里,就着口水咽了。药效来得很快,5-羟色胺给与的欣快感如暖水漫过脚背,沿着湿透的裤管渐渐上升。世界在融化,在呼吸间荡出涟漪,他闭上眼睛,恍惚自己回到了母体,身外一无所有,只剩隆隆的心跳声……
短促的敲门声刺进来,挤压着他回到现实。顾天晴盖住眼睛不想理会,但是那声音还是不依不饶的追过来。咚咚咚、咚咚咚。
“谁呀?”他终于不耐烦的爬起来,门打开,田羽撩着湿透的裙摆,正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你怎么找来的?”一秒钟,属于人类社会的面具又戴了回去,温柔、局促、对着女孩儿不自觉的红了耳朵的地产中介小顾。“这么大的雨,淋着了么?”
“淋没淋着你还看不出来呀?”田羽的声音里三分娇嗔两分媚:“晚班的钥匙找不见了,胡晨说你这还有一把,给了地址让我找你要。啧,难受死我了,有没有毛巾借我擦擦?”
她像一只猫科动物,不请自来,登堂入室,顾天晴在她背后跟着,脸色阴晴不定,手指头慢慢攒成拳,一条青筋顺着手腕凸出到肘,像皮下爬出了一条小蛇。
“你们这些男人啊,真是不会照顾自己,看看这乱的,你住狗窝呐。”随着田羽的转头,小蛇蓦地不见了,顾天晴垂着眼角,有点不好意思的冲她笑:“对不起……不知道你要来……”
“谁要来也不能这样啊。你们单身汉真可怕。”田羽一边说着,一边抄起一个塑胶袋收拾起垃圾,表情倒没有嫌弃,反而有点窃喜的意味:“愣着干嘛,毛巾呢?”
“哦、哦。”顾天晴手足无措的进了厨卫,先开了一听可乐,眼神渐渐冷下来。他有条不紊,一边用灶台上的啤酒瓶碾了几颗药片,一边把毛巾拿在手里。“太多了不行,这个剂量可是要死人的。”孟雪的医嘱回荡在耳边,他摇摇头,撇开了一点,剩下的打算听天由命。
灰白色粉末冲进沸腾的气泡里,一下子就不见了。
“咦,没想到啊,你这人乱归乱的,衣柜倒是收拾得挺好,诶,你还有这种衣服,不是你的风格啊……”田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游离,顾天晴肌肉一紧,他快步迈出去,果然田羽已经自顾自的转进了卧房。“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冰冰的陌生,田羽的手刚摸到他熨得笔挺的外套,跟烫着了似的一下缩了回来。
“要死哦你,走路神不知鬼不觉的,你要吓死我啊!”她半真半假的转身锤了对方两下:“我就是衣服湿了,想找件你的换换么。”
顾天晴抿了抿嘴唇:“我帮你拿。”
“怎么了,这么紧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看见么?”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剜过来,身体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弱的水光,湿漉漉的撅着,顾天晴把冰可乐横在他们之间:“要么?”
“我比较想要你。”
她说一不二,手向下,嘴唇向上,整个人像磁铁一样吸附了上来,顾天晴被她拉了一把,顺势把手伸进她的衣襟。没有什么不同,他想。人和人,男人和女人之间,没什么不同。田羽拉扯着他,肉浪翻腾着摔进衣柜里,拉倒了满满一架的干净衣服,熟悉的洗衣粉气味扑面而来,阻断了田羽身上过度尖锐的妖香,织物是软的,衣架是硬的,在那之上是热的,韧的,弹性十足的皮肉肌理,顾天晴的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闪过星辉的小点,是流星吗?他想,不,这里没有流星,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流星也不会坠落在这里,因为他没有愿望。
一局终了,田羽裹着他的衬衫爬起来,一边哼着歌,一边捡起毛巾擦起了头发。“你画的?怪好看的哎,干嘛塞柜子里,多可惜啊。”她跪在地板上,微微仰起头,打量着钉在柜子深处的水彩画,墨色背景下有山的影子,在那之上是雪,石块,无限远的天空,没有月亮,星星像雨水倾泻下来。
“哇,谁画的啊?男的女的?”田羽敏锐的捕捉到他眼神的闪烁:“女朋友?”
“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顾天晴坐起来,伸手替她把一边肩带扶回去。“好久没见过了。”
“要不然送给我好了。”她笑嘻嘻的跟他撒娇,顾天晴没说话,把凝了水珠的可乐罐捞过来凑到嘴边。
“渴死我了,先给我喝!”田羽抢了过去,一只眼睛瞟着他,示威似的咕咚咕咚往下灌。顾天晴盯着她上下耸动的喉咙,嘴角勾着一点微笑:“最后一罐了,给我留点儿。”
“我偏不!”田羽冲他做了个鬼脸爬起来:“连幅破画都不给我,小气鬼。”
他们又在客厅厮磨了一小会儿,田羽终于拿到了钥匙。顾天晴送她下楼,雨已经快停了,但他还是撑起了伞,又揽住了她的肩膀。
“干嘛,舍不得我呀?”她脸上挂着得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妈啊,这才几点就困了……”
“累了吧?回去没人就抽空趴会儿。”顾天晴体贴的带着她往前走,红色的雨伞穿过青灰的楼房,小巷,笔直的主干道在不远处徐徐抻开,一辆肇事大货距离自己撞上一个乱穿马路的行人还有两分钟。
***
郑源跑得很快,超出了汪士奇的预计,他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经到了马路对面,又撞上人行道红灯,再追的时候不得不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老郑!姓郑的你给我站住!”他心里发慌,呼吸节奏也乱了起来。“这样不行,”他劝自己沉住气:“再快点、再快点。”
与此同时,郑源被前面的背影迷住了眼睛。
熟悉的短发和脖颈线条,平直肩膀往下,低腰裤和紧身背心之间漏出一段,一朵墨色的玫瑰盛开在雪白的皮肤上,那是小叶的背影,那是小叶!他在逆行的人流里挣扎向前,手抓紧了背包带子,依然控制不住激烈的颤抖,他就知道她没有死,全世界都在骗他,老汪也在骗他,他要追到她,只有追到她,他的很多问题才有答案,他甚至不苛求她回来,只要、只要她愿意跟自己说说话——
也许是雨势太大,她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的钻进去关上了门。“等……小叶……叶子敏!”郑源开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梗住了,几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焦心至极,怎么办?他想,这次不抓住她,她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就像这场盛夏的雨一样,来得突然,暑气蒸腾过后就再也没有痕迹。他要留下她,他必须要留下她!
郑源深一脚浅一脚的踏上马路,奋力的奔跑,挥手,不成调的喊着亡妻的名字。
一辆大货从拐角冷不防冒出来,雪亮的强光让郑源睁不开眼睛,他楞在原地,突然被一股蛮力拖向后方,结结实实的摔到汪士奇身上。
“你他妈疯了!”汪士奇没忍住一顿乱骂:“答应我的话呢!折腾我有意思吗!你特么是不是成心的!”
“不……不是……我看到小叶了……我真的看到小叶了……”郑源哆嗦着嘴唇,脸上怯生生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的湿了个彻底:“真的、我没想惹麻烦,我就想跟她说说话……我……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好……”
汪士奇一下子没了声音。他能说什么呢?小叶的尸体是没找到,可是切成碎块的照片他是见过了,就夹在报社的一堆读者来信之间。他总有一天会给郑源看的,但不是现在,绝对不是。
路口的小混乱让交通变得滞塞,那辆出租车拐了个弯,窗玻璃摇了下来,女孩探出头来好奇的看向他们这边,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郑源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轰然瘫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