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诱拐
车停在一处还未完工的断桥上,汪士奇倚在栏杆旁边。晚霞红得妖异,像整个城市都着了火,浓烈的火舌直舔到他的面颊上来,又被铁青的脸色给憋熄了,只剩下一阵阵吞吐的烟。他就在这缭绕的烟雾中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无能为力的佛。
身为警察,同情心泛滥是大忌,他当然知道不能百分百听信一面之词,但这个小鬼跟郑源太像了——不仅仅是外貌上的。从见第一面起他就有这样的错觉,觉得他们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无辜,一样的苦,灾祸像陨石一样随机降落到他们的身上,让那双原本应该明亮灼热的眼睛蒙上了茫茫的阴翳,一晃神竟然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他差一点失去郑源,三次。一年前的绑架,进大学那年的溺水,和高三的一场“意外”。自打他五岁认识郑源起就没见过他爸,妈妈倒是在家,可惜天天醉醺醺的,临到了也没搞清楚他的大名,一直叫他“黄十七”。巷子里的婆姨阿姐都在传,郑家的男人可能是犯了案子,躲起来了。他跑去问他爸,时任公安分局副局长汪海洋,被老头一脚踹了回来:“小孩子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别人传瞎话!”
汪士奇挨了训倒也不恼,因为汪海洋挺喜欢郑源,老让他过来跟家里一起吃饭,他乐得天天跟人腻歪在一起。一转眼到了小年,他照例过去叫郑源来家里一起吃饺子,那一年星沙罕见的下了雪,细碎的冰碴踩上去嘎吱作响,冰凉的空气冻得他鼻头通红。他忍不住的撒欢,一路蹦跶过去,在郑家院子外面把门拍得山响:“老郑!老郑!我爹喊你回家吃饭!”换到平常,郑源早就快步过来开了门,一边埋怨他嗓门大一边互相打闹着跑开去,可是今天并没有。汪士奇手都拍麻了也没听到回应,索性踩着墙根的一摞废砖把头探过院墙,这一眼看过去,那手上的麻痒却好像爆炸似的扩散了,一路麻到了天灵盖。
房门洞开着,郑源的妈妈半截身子匍匐在外,凝固的血浆把五官都糊住了,一双男士皮鞋在屋里踏过来又踏过去,间或听到一阵闷响,是打砸东西的动静。郑源呢?他一阵害怕,心都快跳进了嘴里,偏偏这时候那双男士皮鞋大步迈了出来,一下跨到女人身上,一手揪起了她的头发,一手扬起一把铁锹。血红的面孔正对上他,猛的睁大了眼睛。
“十七!”她尖利的声音嘶吼起来:“快去叫你爸!”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又回到了郑家的院子里。伤痕累累的郑源蜷在他旁边,浑身都在打着颤,汪海洋过去把郑源妈扶了起来,而那个男人脸朝下倒在洁白的新雪里,背后插着一把裁缝剪刀。
“是我干的。”那个女人眼皮肿得老高,脚下虚浮得几乎站不住,唯一坚定的是她的声音:“是我干的,是我干的……他欺人太甚,我没有办法……是我干的,是我干的。”
他作为现场证人之一,佐证了那个女人的口供。
后来调查出了结果,那男人是郑源他爸,贩毒,自己也染上了毒瘾,上了通缉名单后生意做不动了,东躲西藏了一阵,最后走投无路找回了老家,按郑源妈的口供,他是来要钱,不然就要他们娘俩的命。
郑源妈判了防卫过当,缓刑两年,郑源在家里休养了个把月,最终也回到了他身边。他们照旧上学放学打篮球抄作业,只是偶然,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里,他会问问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比如郑源在他家翻看着解剖学原理,用手握成拳头给他比划心脏的位置:“心脏的位置一般是在左胸,第二肋至第五肋之间。前面是胸骨,这儿,在左边锁骨中线内侧。”又比如出事那天郑源脚上那双雪白的回力,脚尖沾着一两滴血痕,喷溅状的血滴像一个个小小的惊叹号,尖端向外。他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并没有流血。
他得跟这个故事保持距离。
汪士奇拨通了齐可修的电话:“去,帮我查个人。我要这周边县市所有托管中心、疗养院、心理诊所、还有类似私人教育机构的负责人名单,对,女性,有个儿子,然后横向对比最近五年的青少年男性失踪人口名单,我想,我们快要知道他是谁了。”
***
汪士奇回到车里,故事还在继续。
顾天晴依然没有等来院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收获的只有越收越窄的自由领域,和越来越随意的体罚理由。在这家成长中心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被罚过一次,谁的地位就往下跌落一层,如果是当众体罚,那几乎就是被直接宣判了剥夺一切尊严和权利,任何人都敢用任何理由向教官告发你,换取属于自己的奖赏,哪怕这个奖赏只是晚饭多个馒头,或者额外十分钟休息。
两个礼拜后,顾天晴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有些事情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
他拼死守住的出口还在,保安的衣服也还没被找出来。他需要的是时间,机会和赌一把的运气。
三天之后,中心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即使是在这里,过节也是比往日要轻松愉快一点的。晚餐多了点荤腥,一人能分到半块月饼,甚至,所有人被特批集合到食堂,收看本地电视台的中秋晚会。
这是趁乱离开的最好机会。顾天晴用藏好的最后一包香烟换取老油子帮他答应了点到,自己一个晃身进了洗手间,等人都过去了再悄悄出来,猫着腰从花坛下面一路潜行,最后来到那扇熟悉的窗户旁边。
灯亮着,窗帘也没拉上,顾天晴小心的观察了一下,确认里面没有外人,这才轻轻的敲了敲窗户。先三下,停顿两秒再两下,是他们的暗号。
他惊喜的打开窗,把人迎了进去:“你怎么来啦?”他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小狗似的,撒着欢的围着他转:“你还好吗?听说你被罚了,我还怕你出什么事情了呢。”
“能有什么事,就是最近查得有点严,不太方便罢了。”顾天晴的语气轻松,面对他的脸却冷得像要结冰。“你呢,眼睛好些了吗?”
“应该吧,”他摸着脸上的纱布,掩饰不住的有些失落:“原本早就应该把这个拆掉了。”
“还没长好?”
“嗯……因为……又哭了一次,没注意发炎了。”他有点羞赧的低下头:“听说你被关禁闭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这么关心我呢?”顾天晴的嘴角噙着一点恶毒的笑。他当然看不到对面的表情,否则他一定不会答应来自对面的建议:“我在想,不如我们今天走吧。”
“啊?真的吗?可是……”他有点犹豫:“现在合适吗?你不是说要先报仇,要院长看着你烧房子……”
“计划有变,我们先出去,之后想回来有的是办法。”顾天晴揽住了他的肩膀:“我在这儿都呆烦了,你不觉得无聊吗?”
“是……啦……可我们就这样也不好走的吧。要不要等我的眼睛看得见了再……”
“怕什么,我都想好了,我假装教官,就说你眼睛不舒服,得送去急诊。”
“我、我怕我装不像。”
“不用你装,跟着我就行了。出去了给你买吃的,我跟你讲,外面好吃的可多了,今天过节,商场里还有表演,唱歌的,说笑话的,好热闹呢。”
他还在迟疑,顾天晴最后推了他一把:“你要实在害怕,出去转一圈我就送你回来,怕啥?”
事后回想起来,这几乎是个注定要失败的计划,漏洞百出,处处破绽,可是偏偏就这么完成了,顺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看门老头大概正贴着巴掌大的收音机听戏,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顺着夜风荡过来,他听到顾天晴嘘了一声,接着自己的右手被一把攒住了,不容拒绝的力量拖着他前进了一段,临到门口,听到一声“站住”,他感觉两人交握相贴的皮肤一下变得湿冷滑腻,不知道是谁的急汗。
“干什么呐?”
“小子病了,叫我赶紧带出去看看,这人本来就不太好,怕出事。”顾天晴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烦人,折腾半天,老子饭都没吃。”
他的手细微的打着颤,感觉随时绷不住要哭出来。还没来得及抽气,小指被下死劲捏了一把,是提醒,也是威胁。
空气变得如胶水般粘稠,秒针拖沓着划过一格,两格,第三格,就在他感觉要窒息的档口,老头一声咳嗽,骂骂咧咧的挥手开了门。
自由了。
仅仅一门之隔,却好像冲出了一个世界。
他大口呼吸着,身边的顾天晴也是。溽热的空气从没让人感觉如此清新。有那么几分钟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被带着走,走,大踏步的往前,毫无防备的踏出那个囚禁了他们好久的地方。他感觉自己走出去了差不多一里地,顾天晴又花五块钱乘上了一辆三蹦子,呼啸的风把他的额发吹起来,他伸出手去,感受指间流窜的、丝绸般的触感,喜悦让他的眼前有了星星,他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复明,重新看看这个世界,也看看顾天晴的脸,有太多的话他想当面对他说。
比如“谢谢你”,比如“让我们当一辈子的朋友吧”。他甚至想对他道歉,代替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让他伤痕累累的心得到哪怕一点点宽慰。
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目的地已经到了。
他们踩着一地瓦砾下了车,顾天晴说,这是他之前暂时落脚的地方。四周环绕着黑暗与寂静,他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中:“我们到了吗?街上还在过节吗?是不是太晚了,好像都没人了……顾天晴?”
他的手在空气里迷茫的摸索,不知道顾天晴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背后,皮带在手间扯紧,只要往前一步,就可以套上他的脖子。
顾天晴二十了,身强体壮,手臂上的腱子肉发育得像连绵的山峦。呼吸近在咫尺,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应激反应让他浑身僵硬,汗液淌过脊背,冰冷如雪水,滚烫如岩浆。不、不、不要!他咬紧了牙关,感觉到对方的手臂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顾天晴说,在那一瞬间,在他的对面,在那面被霉斑和苔藓侵蚀的墙壁上,他恍惚看到了顾天雨的脸。
顾天雨冲他摇头,轻声的说:“不要。”
不要杀了他,不是他的错。
顾天晴在最后一刻调转了方向,黄铜的皮带扣带着呼哨抽到他的头顶,一下,两下,他绵软的身体栽倒在地,连一声痛都没来得及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