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祈与相思子

第四卷 祈与相思子

“来,看这里,笑一个……”,林巧儿手里握着拨浪鼓,林语手里抓着竹蜻蜓,两人围着摇床里的两个娃娃

这里是林封家

那两个孩子是林封和林佳去年诞下的龙凤胎,姐姐取名林沫,弟弟则是林莫

“巧儿,语儿,我得抱孩子去吃奶了……”,林佳怕扫了她们俩的兴致,但孩子该饿了,她为人娘亲的,总不能再等下去了

林封刚好回来,手里提着一条生龙活虎的大鱼,鱼一个劲地甩着尾巴不断挣扎,“小佳,今晚有鱼……”

却不料见到这副景象

他早上刚出门时她们就在了……

见这两个家伙在这里逗了一天的孩子,自个的妻子连喂个奶她们都碍手碍脚的,脾气本就不好的他放下鱼冲上去就推开那两人,抱起林沫给林佳,“你们够了喂!赶紧走走走……想要孩子自己生一个去!”

林佳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别那样无礼,毕竟来者是客

林封不睬,挥手甩开她,抱起林莫来,朝林佳吼道,“你还不快点,饿坏孩子了怎么办?”

林佳没回嘴,抱着林沫就进了里间

“不就是一下生了俩吗?这有什么……”,林语不服气,明年她大哥就能生上一打给他看

“你有本事,就也生个看看!”,林封拿起鱼,抡起案板上架着的长刀,坐在门槛上给鱼去鳞,一手按住鱼身,一手握刀迅速刮着,“对了,林佳同我说,过几天你要嫁给林书那个瞎子了?”

“什么瞎子!你看得见也不见得比他好!”,林巧儿最是忌讳有人当着她的面提起林书的眼睛

林语回去接着逗林莫

“我哪里不比他好?”,林封一刀割开鱼腹,清出一堆血污内脏来,“我能打野兔山鸡,我能栽瓜种地,我还会煮鱼汤,他会吗?书呆子……他还真就是,整天念书,也不见得能考个状元……”

“他会写诗,他不偷腥,他听我的话,他……他反正很好,比你好多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林巧儿细细数来,却实在编不下去了,最后只能说,“他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的!”

“惧内有什么值得拿来卖弄的?”,林封拿着鱼入了灶房,然后又伸出头来,“唉,你们吃过再走不?我先说,这鱼是给小佳补身子的,可没你们的份!”

林守二跟林封说,一胎双子极耗血气,林佳坐月子期间,要多吃点好的

“你都说了,我们当然不能辜负你一片好意了!”,林巧儿心里暗想:吃多点,吃穷他去,让他那张臭嘴净乱说!

林封摆菜上桌,结果林巧儿伸长脖子盼了老久,除了那条大鱼,就一碟酱菜,一小锅白米粥,她四处看看,他就只摆了一副碗筷上桌,林巧儿趁着他回灶房时,端起那个空碗,勺了一碗粥,端起碗,正一边腹诽时,林封出来了,手里捧着一屉包子共五个,眼看她就要喝下去了,他突然大声叫道,“快放下!”

林巧儿被他吓了一跳,也不知这碗粥有什么乾坤,赶紧把碗放下

林封像是松了口气,把碗端起放在另一个空椅子旁,“粥是小佳的……”

敢情你留我们吃晚饭就只啃这五个包子呀……林巧儿恨恨地瞧了他一眼,一手抓起三个包子,拼命往嘴里塞,林封眼疾手快抢住了剩下的两个包子,这时林佳已经喂好了林沫,又出来换了林莫进去,小丫头吃饱了,甜甜地睡着,林语看在一旁,有点傻乎乎地笑着,“林封,我昨天在镇上看到给小孩打铁锁子的……”,你们要不要给大沫小莫打上一对,只要三十文一个……

“嗯……长命锁,三十文一个的,听说很灵,能逢凶化吉,避鬼驱邪……”,林巧儿含糊不清地说着——她的嘴被包子撑得鼓鼓的

“不去,小佳这会不能受风,我还有正经事要干呢,哪有那个时间……”,林封可不信这个,“有那闲心不如让铁叔帮忙打一个……”

林语头趴在摇床上,用手指戳戳林沫的小脸蛋,“我去吧……明天……”,不过钱你们得出……

林守大在家门口挂满了红幔,木门上贴上大大的“双喜”字,角落里堆这两大袋刚从镇上换回来的花生红枣,在祖宗牌位前烧香拜了又拜,“木烟大人保佑,列祖列宗保佑,保佑书儿早生贵子,保佑林家平平安安……”

林书房里

“书儿……”

“娘,我在,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我的书儿呀……转眼就二十了,就要成家立业了,娘亲舍不得……”,林仙看着就要落泪了

“娘你不要多想,书儿又不是外嫁入赘,书儿一直陪着娘亲……”,林书觉得娘亲太容易伤感了

林仙闭眼止住泪水,手里仍仔细地替大儿子梳发,“书儿……”

“娘,书儿在……”,林书应道

“其实当年娘亲想给你起的名,是唤作初卿”,林仙一边轻轻拿着木梳,一条发带挂在她左手手肘上,“只是后来觉着,还是‘书’更好,我的书儿以后能中个状元,就圆了娘的心愿了……”

“初日见,卿云幔,当真是书画里才有的胜景,娘可是据此换了书儿的名?”,林书头一回听娘亲说这事

“嗯……不对,是“初子,卿卿”才对……”,林仙很认真地说到,“守大说‘初卿’这名不好,我想了想,王宫贵族,列卿分三六九等,这‘初’即上卿,可生小言后总不能再取为‘末卿’吧?厚此薄彼,小言心里会有结……”

“初子?”,林书听到这个解释,愣了一会,不大确定地说,“小言应该……不会的……”,他还从来不曾揣度过别人的想法

“他会的,娘知道……”,林仙笑着,“来,梳好了,以后,就是巧儿替你梳了,娘啊……是真的有点……”

林书不愿看到娘亲伤感,立刻说,“以后娘不用帮书儿了,书儿长大了,帮娘亲梳……”

“好,我的书儿最孝顺了……”

林书把手里的《论诗》摊到桌上,“孩子们,今天讲……”,他凭着记忆翻开书来,“翻到第六十九页……”

下面一阵刷啦啦的翻书声

林向把书塾里的孩子扔给他,专心致志地准备女儿的嫁妆去了

“月者,夜悬天际,日落则起,阴晴圆缺也,哪个孩子听过与月有关的故事吗……或者背过这类的诗赋?”,林书摸索着坐到椅子上,温柔地笑着,桌上放着一根长长的戒尺,但那是林向的,他从没用过

“我我……”,一个小个子的孩子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来,没等林书叫他,他已经站起了半个身子

“林玥,你来……”,林书能清晰地听出每个人的声音来,“你的名里就带着‘月’,你是背文章还是讲故事?”

“背文章,我背文章!”,林玥磕磕巴巴地,显得很着急,好像生怕慢上一拍就不能回答了,他站定了,“我娘说她从这篇文里翻出我这个‘玥’字来的,嗯……我想想,是‘季秋金风,黍子满仓,井捞婵娟,琢为玥玦,示余以涂,明我以光……”

“是仿萧宣的《猿慕》,那你可知自己名中的‘玥’在这文里作何解?”,林书很满意的样子

“当然!”,林玥很兴奋,“这是一种神珠,先生说过,以‘王’为旁的字多指玉石,也有指其他珍宝的,诗里的‘婵娟’才指的是真正的月……”

“林玥说得不错……”,林书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月因晶莹如珠,温润如玉,常常和玉连在一起,刚才林玥说‘婵娟’乃月之别名,那月还有什么其他的别称吗?”

他刻意停上一会,听听没人要起来说话了,“每月中旬,月即圆满,此时状似何物?”

林书感到教书的难做了,这些孩子平时在家,根本不会静下心来好好看书,一问三不知,之前几堂课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先生说上几个,孩子们自己想上一会,瞎编的也行……”

他很怕下面静悄悄的,就像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来

“玉镜,天镜、玉盘,玉轮……”,林书每说上一个就停一停,盼着有人应上一声,可孩子们都不愿说话,他只能继续一个人往下讲,“月初时似牙,故又有玉弓,玉钩之称……”

讲到这,他已经认命了,也不再等着有人答话,自己讲下去,“婵娟代月,那月中映画有桂树,嫦娥,为古美人,传言奔月飞升,久居于清冷孤绝之境,得兔仙垂怜,送幼子至月宫,才得此捣药兔相伴,也有说是因犯上贬至此处,捣长生不老药,传说不胜枚举,故月又可以婵娟、玉桂、桂宫、玉兔、寒宫、蟾蜍、蟾宫、广寒、嫦娥代之……”

“那玉井可以吗?”,下面一个孩子小小声说着

井口也是圆的……

林书没从书里看过这种说法,但还是鼓励着,“自然可以,古书未有,今人添之也无不可”,他略一思索,当场以“玉井”作出首诗来,“水月涟涟,珷玞假琀,如伴玉井,何乎无棺……”

“这诗尚不成律,孩子们可自行想想如何去改?”

那个孩子是林源,林佳的弟弟,他红着脸,吃吃地笑着,害羞地摸着脑袋

孩子们被鼓动起来了,一个个争着纷纷说出自己的想法,真是五花八门,有些简直让人哭笑不得,林书却是只能不断点着头违心叫着好

“玉碗!”

“玉树!”

“玉饼!”

这真的是“瞎编乱造”起来了……

“等等,孩子们……”,林书觉得自己不能把他们带偏了,并非是圆的物事就都能比作圆月呀,否则何谈意境之深远,他说起别的来,“月者,天下九州同望之,所谓‘千里共婵娟’,望月思乡、怀人;月时满时缺,譬如生涯,不得圆满始终,又得喻指缺憾;世易时移,月恒处之,此乃物是人非,孩子们记得《论诗》起篇第一句吗?”

书上有的自然比只能靠猜的易答,下面又是一阵哗啦啦的翻书声,参差不齐的声音说着同一句话

“诗以意为魂,词以象为魄……”

“是诗以意为魂,词以象为魄!”

“我找到了,诗以意为魂,词以象为魄!”

“孩子们说得对极了,那先生讲了三个‘月’常用在的意境里,饼、树、碗,如何与这些意境相系,作出诗来呢?”,林书估摸着时辰,还有不多时便散学了,“今日的课业,以‘月’为题,五言七言四言均可,散学吧……”

底下一阵哄闹声,林书怕撞到四处奔涌的孩子,坐在椅子上,想等孩子们都走光了,他再离开

课室里慢慢归于寂静

“先生,你是在等巧儿姐吗?”,林源还没走,他有些胆怯地看着林书,“书哥哥,巧儿姐姐和小语姐在我姐姐家里陪我的小侄子小侄女,你跟我回家就能找到她……”

林书刚站起,听到林巧儿的名,就想到后天来,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知道林源还在,他把书拿起,正了正神色,“林源乖,先生今天不能见你巧儿姐的……”

“为什么?”,林源很奇怪,去年他姐夫娶他姐姐前的那几个月,天天都来他们家给他姐姐烧饭煮菜,难道先生不是吗?

“呃……林源再大点就自己懂了……”,林书搪塞着,家里都在布置新房,阿爹娘亲忙得不可开交,这几天农田里的活都托给二叔和小言了,他得回去帮忙

林源若有所思,“先生传道授业解惑,为何不能说?”

“因为世上有许多事,都是书里说不清的,先生教的只是书本而已,你要自己学的,比书里的更多……”,林书在脑子里翻了一会,“你翻开《论诗》第五页《志篇》,里头说的是什么?”

说到书,林源闷闷不乐,他的课业就没及格过,“先生我还是走了吧……”

林源把书夹在手上,慢吞吞地走出课室

林书也走了,他伸出手,摸摸那扇老旧的木门,锁上

木门松松垮垮地响了几声,就再也不响了……

林语一手一个娃,扛着——没错,就是扛着,林家两沫(莫)就这样被她带出了村口

林佳挎着个大篮子从后面追上来,一边跑一边喘气,大声喊着,林语却隔得太远,又只顾着逗两个娃娃了,毫无反应

“林佳,是你吗?”,林书从书塾中出来,为着他和巧儿的婚事,今天停课,他却忘了,照常来了这里,现在正准备回去,他怕不对,又重新问着,“是小沫(莫)娘,对吗?”

“林书,是我……”,林佳累得坐在石板上,捂着自己的肚子,把篮子推进林书手里,“林书,我不行了,能不能替我把篮子给林语,沫(莫)儿他们的,我怕她不懂,倒腾来倒腾去,苦了他们……”

“好……”,林书接过她手里的篮子,“那你当心着点,小妹学得巧儿那个样,大大咧咧的,但没有恶意,万望体谅……”

林佳只觉得腹中一阵抽痛,脸色煞白,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谢……谢谢……”

林书觉得,他这个做大哥的,简直和爹爹没两样,整天为他们操心,他把书本夹在腋下,走过村头那棵大树,仔细辨着脚步声,跟上林语的步伐

树依旧,年轮依旧,鸟鸣依旧,白云变换如苍狗

夜至

“你是和我有仇吗?”,林言快被气糊涂了

他和这座雄伟的城门,许是命里犯冲,时隔多年,他又一次被堵在了洛城东门,只是上次是不让他进,这回却是不让他出

“卖菜的,这可不是我们的错,如今黄昏已临,按规矩办事,城门早该关了,你早点干嘛去了?”,上面值夜岗的士兵和常年在城门口卖菜的林言算是只混了个脸熟的点头之交,现今空荡荡的只剩他们,说句话解解闷也好

“你不晓得我们这些守城的,看着风光,实际比你们还苦哩……”,那个士兵走下城楼,感慨着,“就说老罗吧,四年前那晚,一个匪徒也是像你这回,夜半时分偏要出城,还编了个不知什么鬼故事来着……我忘了,诶,年纪一大,这脑筋就不好使,老罗他就上去问话,也是那龟孙子手贱,不过也不怪他,三十老几了连个肯和他过日子的都没遇上,摸了那大盗妻儿的脸一把,这不……啊……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场面,好家伙!爷爷我都没看清呢,老罗跟着就往下倒,过后我扶起他一看,一颗石子就卡在他喉咙里,直接给断了气!”

林言还在置气,但也不好对这官兵恶语相向,略带敷衍的语气说道,“然后就你活下来了?”

“去去去!我们可不是好欺负的,一群人涌上去,刺死了那匹马……那可真是匹好马,负着伤还驼了那对狗男女跑了出去,我们搜了足足三里路才找到那死马……”,士兵继续高谈阔论着

“他们还是逃了呗!”,林言也不是没有听别人讲过这事

“逃是逃了,但他们的缉捕令和画像一直挂到现在,总有一天……”,士兵对能把他们抓捕归案深信不疑

林言兴致缺缺,“就是说那天还没到喽!”

“话虽如此,可你这也太直白了点吧……”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做事为何得像个妇人一样扭扭捏捏的……”,林言扔出一个铜板,士兵伸手接住,“大哥,有没有宵夜给我填填肚子,它都开始唱空城计了……”

“我带了饼子,不过……这大饼我得卖五个铜板……”,士兵乘机抬价,这种大饼也就是两个铜板的价

林言又数出四个抛将过去,接住士兵的饼子,一个人吃了起来

林中村里

静谧如常

如果人生有重来,大概苏离要说:我悔了……

可惜上天没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所以她只能说……

“对不住了……”

苏离手里拿着一把匕首,从那朵连线条都是粗糙的小花看来,这显然是与闻人龙的那把成对的,只不过闻人龙将它废弃在库房里,她却随身带着,陪了她将近十年

她捅入树干,沿着“林中村”三字划出深痕来,撬开,那三个字下,隐隐约约出现一个树洞——这棵能开花会结果的活生生的树竟是空心……

借着火把她看见了里头的石碑

上书:焦婉之墓

她把手里的火把扔入树洞中

树却没有烧起来

地上突然裂开一条缝隙,曲折蜿蜒前行,泥土之下,隐隐有火光涌动

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来,这是一块青白色的好玉,上刻三片呈扇形排列的羽毛,纯净无瑕,美中不足的是里头像封了一滴鲜红的血渍般,突兀地在正中那片羽毛的尖端,出现一个红点,在黑夜里,闪着血淋淋的红光

火焰沿着树根一寸寸往前挪,苏离提剑跟着它慢慢向村外走去

临行前,却又住了脚,从怀里揣出一个纸包,在火光映射下,她张开那黄几几的薄纸,里头露出的,赫然是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这是暗门独有的“梨花泪”,她走到村口的井前,把粉末都倒了进去,“别怪我,谁让你们是林梓的后人……”

她微微笑着,这对她是极少有的笑容,但此时一张姣好的脸却显得阴森恐怖,足以止小儿夜啼,“谁让我苏离,心狠手辣呢?”

“梓器梓器,梓木为棺也,生于此葬于此,不过是落叶归根,哥,小离这是在帮他们,你说对不对?”,苏离把那张纸随意丢在一边,热风吹拂下,幸运地竟没被烧毁,“小离知道你不愿做,所以小离替你做……”

荒玉,第三块,无论如何她都得……找全……

她真是糊涂了,整整五年,她才想到:这里是梓木堂,是林中村,是木神……

人说物分五行,水克火而木生火,这样想来,那夜也确是星光璀璨,那地也确是草木繁盛,虽不清这场大火的具体来由,但这场火起得也算是合情合理

当夜,宛如旭日夜半升起,朝霞抹红半边天,又有小风,恐火势借风而起,殃及池鱼,临近村镇的百姓都自发去救,睡意朦胧也被那冲天火光惊醒,锅碗瓢盆齐上阵,有经验的到外围伐木掘壕,及天大亮,洛城外郁郁葱葱的山林,如同被刻下一道漆黑的伤疤,灰烬余烟,久不能愈合

有人说幸亏那片山林里没有人,有人却说,那里有一座小村庄

“大叔,你说那有个村庄,那村庄叫什么名呀?”,一个裹得厚厚的少年凑到人群里

时值孟秋,天渐转凉,却没有到像他似的需要棉衣棉裤御寒的地步,众人觉着他奇怪,但毕竟是个孩子,许是身患怪病也说不准

一个拿剑的高个中年男人也跟着过来,右手握着剑柄,一张脸板得紧紧的,开口不怒自威,“走了!”

说那里有个村庄的人好心答他,“我也记不清了,似乎是林什么的,是林……中村吧!”

“林……中村!”,闻人息本是笑呵呵地来凑个热闹,现在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表情来,那是一种专属于大人们的表情,是听见自家的田地要缴纳贡赋,生养的娃娃被拐子带走,死犯上刑场前瑟瑟发抖的表情,他从袖中扯出一片叠得整整齐齐的破布,手忙脚乱地摊开给那位大叔看,“大叔,你……记错了吧……是哪个林哪个中?不会……是这……”

“对对!就是这个!只不过后面这两个‘林……语’是什么意思呀?”

闻人息激动得揪住大叔的衣服,“那有人逃出来了吗?有没有一个比我小大概两三岁的小姑娘逃出来了?”

大叔见他着急,叹了口气,却还是说了实话,“都烧成灰了,连石头都烧尽了,估计连骨头都挖不出一根了,节哀顺变吧……”

之前说那里没人的那个家伙道,“你别吓坏了人孩子,要是真有人,何至于安安静静地一点声都没出就被活活烧死了?有谁睡熟能熟到那种地步的……”

旁边的人连连附和

闻人息已经听不清他之后说的是什么了,双手无力下垂,两耳嗡嗡作响,那块布条随风飘荡,默默地流下一滴泪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以骗息儿呢……”

他转身跑掉,闻人龙见他神色落魄,却不知这“落魄”是从何而来,想拉住他,“哗”的一声,布条裂开,闻人息浑然未觉,披着破烂的外衣,冲进人群里,高喊着,“那个起火的地方在哪!”

“有人能告诉息儿那个地方在哪吗!”

“有没有人知道!”

路过的人给他指了路,他顺着大致的方向,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茫茫人海里

至少……至少要等他找到那个兔子洞,还有那片山崖,那条河,还有……他要亲眼见到她……的尸身才能……

才能相信这一切……

“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闻人息跑得太急,一跤摔在地上,膝盖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来,他抬眼,是一个大洞,几棵残树稀稀疏疏遮掩着洞口,他记得那个洞口,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她声音的地方,他睁大着眼睛,想要看清这不是那个洞口,却越看越明白: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原来他们离得这么近……

可是如今已远了,远到是阴阳两隔……

他的衣裳都湿透了,活像刚从水里被捞上的湿漉漉的绿藻,有的地方说下雨是老天爷哭了,可是今天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这次不是老天爷哭,而是……人在哭……

洛城的那天,出了两件怪事,直到现在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那条河流结了冰,那片荒原上长满野草

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没有人记得他们,古板的老先生是林向,揣着那个烂葫芦的是林守二,总是大声嚷嚷的是林封,看到外人就束手束脚的一定是林源林佳两姐弟,说“这是一种神珠”的是林玥,不爱烧菜爱炖菜的是林芊……

总是缠在林书身边的是林巧儿……

林书还在锁匠的家里,哄着两个娃娃

林语和她的嫂嫂——林仙,正扶着她的大伯

半路上撞见从洛城回来的林言

那夜

林仙说是巧儿开了屋门,把他们唤醒,带他们逃了出来

她出来时,看到几具尸体被依次排在地上

巧儿看起来很累,衣服灰仆仆的,问她林书在哪

林仙说早上林书去书塾里了,现在还没回,她以为是林向留下书儿和他秉烛夜谈去了,这样的事自林书开始替林向上课起就常有,她也没有多担心

林仙又想起林言也没回家,林语也不知道去哪了

人在生死面前总是无能为力,林仙看到烧得看不清面目的尸体,胸口憋着一口血,眼睛发酸,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嗓子吸入的烟尘太多,她用自己孱弱的身子扶起林守大,哭声竟似哀嚎

她见那片炎炎火海,冲天而起,知道这座村庄已经完了

她记不清是哪一回了,自己坐在家门口,磨着菜刀,弟妹也坐在二弟家门口,就着月光织袜子,屋里不点灯,这样可以省下一点灯油钱

守大扛着锄头,牵着那头老黄牛,一摇一摆地推开篱墙的门,打了一个嗝,对她说,“今天老铁喊我去吃酒,我……我就吃了一点,小言娘你……呃……帮我拿碗茶醒醒酒……”

她自顾自磨着刀,头也不抬,“灶上有壶粗茶,本想明儿让你带去田里的,你自己去拿,要不你去床上歇着,我待会拿给你……你也是,林铁叫你去你就去啊?还自己走夜路回来,摔坏了我和两个孩子怎么办?下回你记得让人回来报个信,我去接你……”

“你别瞎操心了,我……呃!哪次出过事……”,林守大踉踉跄跄走进屋里

她叹了一口气

林仙想到这,却见林巧儿又冲进了火海里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对着那穿着灰布衣裳的小女孩,大叫到,“巧儿你去哪?”

林巧儿回头,“伯母,我听茶楼里的人讲评书,你知道他们说,一对夫妻该怎么样吗?”

林仙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问到,“该怎样?”

火光很高很亮,林仙看到林巧儿站在一片炼狱前,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万丈深渊,林仙看见她笑了,笑得很幸福,就像她是去赴一场久违的约定,她披上红妆,披上盖头,喜床上铺满林守大从镇上带回的红枣花生,全村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少的聚在他们家的院落里,男人喝醉了,豪气地行着酒令,女人哄着婴孩,大点的孩子围着林书,说着,“先生要结亲啦!”,“我要看新娘子,她好看吗?”

林仙还看到,林书笑着应声,说,“当然!”

林巧儿坠入那一片火红的光里,她回答了那句话,“结发为夫妻,生当同裘,死当同穴!”

林仙回神时,发觉自己已是泪眼婆娑

到了隔天的早晨,两个娃娃大哭大闹着要吃奶时,林语才算真正意识到,他们……以及她自己,都是孤儿了……

一切突然得就像一场噩梦,总想着还会有醒的时候,林佳还会过来抱起他们,她也还能吃到一顿香喷喷的兔肉

可是这梦好像做不完,怎么也没法醒,她愣愣地看着两个孩子,摸摸自己的脸——她希望都不是真的,她可以什么也摸不到,连她自己都不存在,可是她摸到了,摸到一个活生生的自己,她在这里,她活在这场噩梦里……

昨夜林书一个人呆愣愣地在门口坐了一晚,他知道父亲受伤了,知道林中村出事了,知道村里的人包括二叔二婶大都没了,他也只知道这些而已,但其他的一句话都没有问

除了林书和林守大外的所有人聚在饭桌前,都心照不宣地一言不发,林仙熟练地抱起林莫,晃晃奶瓶里的奶,林莫伸出小手想去抓,张开嘴来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林仙就趁着他张嘴,把奶瓶放到他嘴边让他咬住,这样小孩子就不大会把奶水吐出来

这里是镇上锁匠的家,林语和他们商量好了,让她一家人在这儿过上一夜,然后就去舒城投奔远亲

林守大伤得很重,逃出时他一直护着林仙,背部的衣物都被火烧穿了一个大洞,一片都是焦糊,林书借了锁匠几匹剩下的白布洗净放在灶火上烘干,把伤口包扎好,但林守大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好像随时都会一睡不醒,林仙握住他的手,在床边和他轻声说了一夜的话,大概是不要扔下我和孩子之类的,第二天,林仙体力不支差点晕倒,林书探脉,说父亲已熬了过去,现无大碍

林书从里间走出,林仙连忙把凳子放在一边,拉着他稳稳地坐好

“娘,林中村……我们还能回去吗?”,林书突然这样问道

林仙顿了好一会,才说,“我们先去你棣叔那里……”,她说完后,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开,不敢去看林书,即使林书是个瞎子……

“只剩我们了吗?”,林书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想去问起,可是总要问的,他不能一辈子都自欺欺人,他要知道……原本该在今天和自己拜堂的新娘子去了哪里?

“不是,还有巧儿呢!”,这一刻,林仙在自己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的确后悔当时没能拉住林巧儿,但她绝不能让她的书儿真的去和巧儿“死当同穴”

林书似松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落了地,“那巧儿在哪?向叔叔在吗?她还……愿意嫁我吗?”

如果林向去世,林巧儿理应守孝三年,此间不能议亲

“巧儿先去你棣叔那里了,老向不在了,至于巧儿,那要看她自己了……”,林仙模棱两可地说着

林书身上缠绕着的那股若有若无的失落感渐渐弱了下来,他喝了一口粥,像平时一样笑了一笑,“那我等她……”

等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有时候甚至会长过你的一生,就是说,你即算等上一生,也未必有结果

由于林守大还是个伤者,除外一行人都是妇孺之辈,他们走了足足十天,才到了舒城

矮墙里,密密地种着竹林,青翠欲滴,松竹经冬不凋,梅凌霜绽颜,此岁寒三友,这院落只占其一,却又自成一绝

门楣上写的是:下林观

观里常年住的只有一个老道,他姓林,名棣

是棣棠的棣,也是棣花的棣

碗里泡的不是茶叶,而是竹叶,这里暂时称它为竹茶,林言端起轻轻泯了一口,觉得就如白开水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

在一片竹林环绕间,只有两间背靠背的高脚竹屋,屋檐上盖的是茅草,前后两道阶各四级,外围一圈空出的竹廊,然后是竹栏杆,廊上钉住一张竹案,铺着一片竹席,案上整整齐齐摆好茶具,屋檐一直遮到栏杆之外

再看前屋里,摆设也极其简单,正朝南的墙上挂了一幅画,上面画了一家五口,三个长辈坐在竹椅上,中间一位显然辈分最高,地位最尊,胡子长到胸前,已是花白,周围两个也留胡子,但不及中间那位的长,也还是黑色,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各被旁边的两个老头抱在怀里

剩余的只有铺满了整间屋子地板的竹席,一盏油灯,一个香鼎,有三支香,是林棣以新竹叶磨碎调以各式香料制成,故屋里屋外,都弥漫着竹香

林棣已经从林仙那了解到了事件原委,当然也知道巧儿的事,但他对这事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林语奇怪地对林言问,“伯伯是早听人说了这事吗?”,他怎么一点反应都不给……

林言摇摇头,看着茶桌上纵横交错的木纹,神情像极了钻研学问的老古董

“世事多变,然天有常道,该灭的,总不会留下……”,林棣说这话时,林书就照旧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内,仿佛一瞬间已是耄耋苍苍,林棣盯的不是林言林语,而是林书的背影,说,“该活的自然能苟活,应死之人自然归于尘土……”

林书转过身,空洞的双眼显得整个人很是孱弱,“巧儿怎么还不来?”

“你等得烦了吗?”,林棣给自己倒上一杯竹茶

“我是怕她不记得,来迟了……”,林书埋下头,“我怕她等得太久了……”

林仙哄林书说巧儿因为林向的逝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现在还不想见人,拉着林书到后屋去,让他乖乖歇了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林仙明白林书现在的感觉,他一面心心念念的都是能早一天见到巧儿,确定她真的还在,一面却又怕这些都是假的,他的家人在哄他,拖得越久,他反而越不安

有那么三个人,一个最美好,但只能错过,一个最恨,但已形同陌路,一个平平常常,但相伴到老

她的书儿迟早要知道,第三个才是他最想要的

第一个他自己选了林巧儿

这第三个人,她替他选,选林语……

林仙记得那应该是林书和林巧儿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林书九岁

由于幼时的那场意外,脸上缠的白纱布已经缠了整整六年,那日是刚刚拆下,也是林书六年来第一回重见阳光,他拾了张木凳子,特意拣了个暖融融的地方,坐在牲畜棚里给那头老牛喂草

林仙那天为款待来客,亲手包了肉卷,以肉沫拌葱花为馅,铺于面团上,作成卷状,置笼屉里蒸上约半个时辰,之前林书还被关在屋子里不许出来时——脸上的伤口不能见光,她每做肉卷,必盛上十三个——刚好填满一个海碗,再加上一碟肉酱,让林语带给林书,她的书儿最爱她的沾酱吃肉卷,不过一刻钟就能吃完

那次林语不在家,她正为抽不开身而为难时,林巧儿毛遂自荐地端去给林书

林仙叮嘱她,务必等到林书吃完,把碗碟收回,不然林书行动不便,不慎打翻事小,割伤留疤事可大了

林书老远就闻见了香味,瞎子的鼻子耳朵向来比常人灵敏,“小妹,是你吗?”

林巧儿把碟子随手丢进他手里,林书好不容易才接稳,“你不是小妹?”

“对,我是林巧儿,林向的女儿!”,林巧儿坐在他旁边

“噢……”,林书低头吃肉卷,转念又问道,“你要吗?”

“你要是真想给我的话……”,林巧儿眼珠子一转悠,“我要六个!”

这时林书碗里也只剩下六个了……

林书愣了一会,他想想自己已经吃了一半多,这小姑娘想必不能吃,所以眼馋了,就算他把剩余的全给了她,也还是他吃得多,他就把碗给林巧儿,手里替她捧着碟子好让她沾酱

林巧儿本是故意为难,却不想他真把肉卷全给了自己,她低头吃肉卷,没有沾酱,四周安静了好多,不再吵吵嚷嚷了,“怎么没在我爹的书塾里见过你?是因为眼瞎不能念书吗?”

“我……明日便可以去书塾了……”,林书继续端着肉酱,一动不动,“你不沾酱吗?那样会好吃许多……”

他也不清楚林巧儿那时是什么表情,只觉着她的声音离现在已经很遥远了,她先说,“我试试”,然后林书觉得手上的碟子被点了一下——她轻轻沾了一点酱,然后她压低声音

小声说,“那我等你来……”

……

……

“巧儿,是你吗?”,林书急匆匆站起来,他闻见那股葱香味,推开门,听着脚步靠近,一把抓住来人的手,紧紧把她抱进怀里,“巧儿不怕,没事了……我在的,我……我会给巧儿一个很好很好的家,终于……等到你了……”

林语拿着个大海碗,堆积的肉卷上还有一个小碟,松软肉酱,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住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林言跟在后面,趁着林语愣神时把那只海碗放到自己手上

“巧儿?是……你吗?”,林书全身上下都写满“喜气洋洋”四个字,他松开林语,却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又有一点不大确定了……

“是啊!大哥,是巧儿姐,不,应该是嫂子了……”,林言灵机一动,心想娘亲果真料得不错

林语不说话了,她只觉得这是个阴谋,一个专为算计她的阴谋,她看了看演得入戏的林言,终于还是没把手抽开

她原还奇怪着婶婶怎么突然想起包肉卷了呢……

原来如此……

她本可以在那时就甩开林书的手,或者直接就说“我是小妹……”的,可人有时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看着林言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和林书瞎扯,说嫂子被烟熏坏了嗓子,现在不能开口说话,又说这肉卷是嫂子亲手特意为林书包的,甚至还说嫂子在下林观里天天想他想到都犯相思病了……

突然就不想戳破他了

也是……她什么时候戳破过他呢?

咽下去的口水仿佛都是苦涩难耐,竹林间的青,是不同于林中村的,林中的是绿,山雨来时染成浓墨重彩的深绿,晴空万里时是阳光透过指尖泻下的似水波澹澹的碧绿,青是泡过清汤寡水,尝尽人世甘苦百味,褪去那份艳妆的绿,那杯竹茶默默地被晾在竹案上,无人问津,林语就像那杯失落的竹茶,不知甘苦,等不到回味

林语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不只是在林书面前,还有在林言面前,她像是突然消了说话的兴致一样,吃好早饭就依林仙的意思去给林书送肉卷,林书写诗“看”书,她就在一边陪他坐着,坐上足足一天,有时林言也会过来,吵闹两句,偏偏那两人,一个无精打采,一个天性不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无趣得紧,就老去街上闲逛

有些东西瞒得了很久,有些却不行,就像这次一样

林语这几天情绪正是低落,有时走路走着走着都会出神,林书似有所感,就总是想法子逗她,有一回,他描了一幅画,林语给他备的墨,但自从林巧儿和林书好上,她就没再给他磨过一回墨,更别提林巧儿惯常的墨色浓淡排序,林书自己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画出的一幅墨竹,经她调色,愣是成了两根晾着衣裳的瘦竹竿

“巧儿喜欢吗?”,林书把画提起,“给你的……以后挂在我们的新房里……”

林语眼里的光又渐渐暗了下去,只低声应着,“嗯……”

她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院里青竹一片,风光无限好,却没有一个人,她怕自己隔着窗没能全部看清,就向院里走去

神游天外,天外有云,云中有仙,仙饮琼酿,问,“客何至此?”,答,“寻人”,又问,“何人?”,再答,“心上人……”

“嘭!”,林语从那缥缈无际的幻想中被痛醒,膝盖上一道血口子,狰狞可怖,原来她出神着,忘了堂前的门槛,狠狠地摔了一跤,“痛……”

林书刚才正把画卷好收起,听见响声,一猜就知是“巧儿”出了事,赶紧循声而来,“巧儿没事吧?我去拿药来,跌到哪了?伤得严重吗?”

他去拿了药来,林语这回是真的伤到了,“痛……”

“不痛不痛……”,林书哄着她,“吹吹就不痛了……”

林书说的是“吹吹”,可听在林语耳里,那就是“亲亲”

林书弯下腰,那动作一气呵成,极其自然,似已做过千万遍,他的脑袋慢慢靠近林语的伤口

看着两者离的越来越近,林语突然大喊一声,顾不上疼痛,慌慌张张爬起,拔腿就跑

正好一头撞上正要进到院子里的林言

“谁啊?!”,林言捂着脑袋,“走路不带眼睛还是出门不带脑子的呀!”

林语见是林言,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扑进他怀里,“二哥,二哥,我不要!”,我不要嫁给大哥!

林言看清是小语儿,怒气也就没了,拍拍林语的后背表示安慰,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道,“小语儿你听话,二叔不是一直想让你嫁给大哥吗?如今不是正好……”

林语眼含泪花,“你想吗?”,你是想我嫁给大哥吗?

“巧儿!你别跑,你摔伤了,再不擦药就会发炎的!”,林书也从屋里追了出来

他手里还拿着药瓶的软木塞,蹲下来,“巧儿,我们回去吧……你要我背你吗?”

“我不是你的林巧儿!”,林语泪珠滚滚,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的、林巧儿!”

林书愣愣地把伸出的手收回,似乎早已了然,“你……你是小妹吧……我就知道……”

林言林语被林书脸上浮现出的失落和悔恨吓住了,这是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过的表情,他一向是笑着,很温和的人,两人异口同声,“你……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巧儿从来不会那么安静的……

这几天,他都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瘆人了

林书转身进屋,关好门窗

所有人都尝试过要来敲门,均无应答,林守大这几天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几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林仙快四十的人,以前村里人见了都夸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这几天,她仿佛衰老了二十岁,已能知天命

林守大中了毒

据林棣说,是暗门的一种毒药,专针对没有武功或武功低下的人,中毒之人只能用强劲的内力把毒压制住,人死之后,身体化为尘灰,不复存在

林守大能活这么久,算是奇迹

林语接过那个黑漆漆的小罐,好奇地瞧了一会,拔出盖子,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熏得林语连忙把盖子塞回,差点就把昨日的早饭都吐了出来,“这是什么?”,是牛粪羊粪还是猪粪哪?

“是香草丹,以上百种采自四时八方之香草,择雨过天青,虹桥初现之日铺晒于地,连八八六十四日,再以慢火煎熬,一个时辰才按序得添一味药草,如此须连熬上百日,昼夜不舍,成此香丸,置于室中,方圆三百里可闻异香,蜂蝶流连,行人驻足”,林棣看着林语满脸的难以置信,笑着补完最后一句,“这里有足数十粒,据说芳香不尽,能存三百年……”

“你……”,林语把罐子放到桌上,退得离那“臭不啦叽”的“香”草丹快有几丈远

林言倒是不介意这股味道,他镇静地坐在原位,对林棣说,“小语儿是问:你是不是在寻她开心?”

林语靠着门边,一个劲地点头

“当然不是!这香草丹货真价实,乃是药山大宗所炼,放到集市上,一百两黄金也换不来一颗!”,林棣一本正经,可林言林语都觉着他实在是一本正经的在胡说八道却不自知

林棣把罐子抱进怀里,看得林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此乃信物,我时日无多,你二人带此罐到药山去,就说是竹下故人求见,愿不计往昔恩怨,出手相助,必感激涕零,来生报还……”

“来生报还?”,林言喃喃自语,“今生都不一定能再见呢……”

林书关了自己禁闭

为自己有那么一瞬觉得被骗上一辈子也好的念头而自省着

“我……我要和巧儿冥婚……”,他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足有两天两夜,终于打开了门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礼节从简,林仙是落着泪,看着林书抱着一个牌位拜完天地,再拜高堂的,看着他用手轻轻拂走地上的尘灰,才把牌位放到自己对面,然后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那句签文成了真,林中村没了,他们两个终于还是结作连理……

床头点着两只香烛,红色的喜幔罩着铺了一层红绣花被面的床,一个小盘里盛了一点果糖和花生,就放在木桌上,灯火璀璨间一切都显得红红火火,又恍恍惚惚

林书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他收了好些小玩意,有小时候他们去镇上,巧儿眼红了好久的那串珠链,他攒钱替她买了,却一直没敢送,因为那已经是几年后了,巧儿大了几岁,可能不喜欢了,还有巧儿喜欢的梨子,她笑嘻嘻地说想在他们成亲后的家后院里种一棵梨树,这样就能天天吃梨子,他后来凡吃果子时,都会把籽剔出来,装在小瓶子里,每年烂掉的不在少数,他都一一挑拣出来,把剩下的小心封存,还有那条已经开始褪色的红丝带,成爷爷说他们拿过了,这回愣是不肯把新的丝带给他们,幸好他收着,巧儿那会看了后,说不够鲜艳,于是又到梓木堂里顺了一扎回来,巧儿喜欢过的树叶,那是一群到镇上耍杂技的人带来的,一片叶子上有多种颜色,斑驳陆离,他跟着那帮耍杂耍的人好几个山头,才捡到这几片掉下来的,还特意请林语给他摘了许多其他的树叶回来,研究了好长时间怎样把那些色泽保留起来

他摸到最后一个,是一个小瓷瓶,里头有一块死灰一样苍白的石头,被满满地浸在诡异的黛青色液体中

这是……是多少年前呢?他数数好像是八年前,他们去要来了那条红丝带那天,巧儿想看二叔抓到的那条蛇,他回到家,就求二叔把毒牙割下给他,他一直用药泡着,这也是他为巧儿留得最久的东西

林书一直把这些东西收拾好,随身带着,他怕有一天她突然想要,自己却没法给她

“我不懂到了什么地步才算得上是‘喜欢’,但我知道,从小就知道,我想娶你,我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是预定好的,可和你的婚约,早在十一年前,就定好了,而且,我一直盼着它早点来……”

“他们都说我们不合,二叔总想着要我娶小妹,向叔叔也劝我要振夫纲,出嫁妻当从夫,可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被你欺负……”

“我甚至给我们的孩子想好了名字,生了女孩望她如你一般不拘三从四德,不必做那朱门牡丹,只愿为水边莞草,随心自在,生了男孩望他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善终,林莞和林善……”

“黄泉路那么暗,没有你领着我,我怕自己走岔了,所以你带上我一起走吧……”,林书把那个瓷瓶倒转,注水,他没喝过酒,这是第一回,那就让他醉梦一场生生死死吧……

分瓠合卺,赴君之约,生同裘,死同穴

他不想久久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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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尽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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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祈与相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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