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赶上末班车(1)
省城火车站,站前广场上,12路人民汽车终于在一片挤挤攘攘的嘈杂声中,“咔嚓”一声关上了车门。女售票员用已经沙哑的嗓子朝前面喊了一声:“好了,关上了。”
“走嘞。”前面的司机拖长了调应了一声,汽车缓缓地启动,带着“突突突”的颤抖开动了。像插满一箩筐竹笋的一车乘客,顺着汽车的拐弯、扳正,在车里身不由己地整齐地先朝着司机的右手方向倒过去,然后又一起向着他的左手方向倒过去。在车厢里一片“踩到脚了”、“压着手了”的叫骂声和疼痛的尖叫声中,人民汽车终于开出了停车的广场,上了笔直朝西横穿省城的劳动大道。
刘晓楠肩上背着个背包,左手提着个里面放满陶瓷杯碗毛巾什么的铁皮小桶,右手拎了个军黄色的书包,被紧紧地挤在车厢中央,没抓没靠的,随着人们倒过来倒过去。反正也不用担心会倒地板上去。
刘晓楠没想到,离开校门十几年了,今天还能上大学。
那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离报到的最后时限就只有三天了。赶紧着办了所有手续,到昨天下午赶到火车站时,只有到省城的最后一班车了。在剪票口,刘晓楠与送行的工友们告别,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依依不舍。
王师傅也来了,他女儿育萍跟在身后。当年刘晓楠被招工到三线建设工地,就一直跟着王师傅学泥工手艺。远离故乡的刘晓楠,早已把王师傅,还有王师母、小育萍一家,当作自己的亲人了。
师傅没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将刘晓楠的行李从车窗里递上去,顺势拍拍了刘晓楠接行李的手。育萍立在旁边,抬着头,睁着大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刘晓楠,眼睛有点湿湿的。
“育萍,好好复习,明年再考。我在大学里等你。”刘晓楠笑着向育萍打了个手势。
火车鸣笛了,缓缓地开动了。刘晓楠将头伸出车窗,远远地看到王师傅他们全都站在月台上,望着火车开走,一直到看不见了。
汽车叫了一声,又启动了。刘晓楠从人们晃动着的脑袋和抓扶手的臂膀间隙中往外瞅,看不清么子,只是听着售票员的报站,知道已经过了友谊商店、省政府、大庆路口、大寨路口、市委、劳动路百货大楼,到了南江大桥桥东。售票员正在提醒乘客:“河东最后一站了,不过河的赶紧下车,莫搭过河去了。”
南江大桥是座拱形桥,汽车先是吃力地爬坡,马达的颤抖更重了,车速也慢了一些。这就像刘晓楠在工地上,拉着混凝土小斗车上脚手架时的感觉,憋着劲,不能松,再加把劲就上去了。汽车终于过了桥拱顶部,一路下桥,轻飕飕的,马达的颤抖声也没了,还听得见车轮在水泥路面上“扑扑扑”的声音。
在售票员报过河西、市医院几个站后,人民汽车又减速了,售票员对着满车的乘客又是一声大喊:“师院站到了,师院站到了,要下车的快到车门口来。”
刘晓楠紧了紧肩上的背包,提紧了铁皮桶,抓紧了书包,一边使劲往车门口挤,一边嚷嚷着:“我要下,我要下。”
车停了,车上的人还没来得及下,下面的人就往车上挤了。刘晓楠随着要下车的人往下挤,挤上车的人把他的小铁桶挤得快横过来了,一只陶瓷大口杯从桶里跌出来,“叮当”一声掉在车门踏板上。
“哎呀,我的杯子!”但是,谁也不理会这只杯子,谁也不理会刘晓楠的叫嚷。他也没法弯下身去捡杯子,只好顺势一脚把那只没人理会的杯子从人缝里踢下车去。
好不容易下了车,刘晓楠把小铁皮桶放在马路边上,腾出手来把滑落到胳膊弯的背包带提回到肩上。人民汽车已经关上门,在售票员一声“好了,走嘞”的叫声中,卷起一阵尘土走了,把马路对过的一排楼房展现在刘晓楠面前。
这是沿着马路一排六栋五层楼的楼房,从右到左,每栋楼房的档头山墙上白底黑字依次标着:学生一舍、学生二舍......。学生宿舍与马路之间有围墙隔开,在三舍和四舍之间的围墙靠三舍旁边有一节是断开的,一条水泥路从马路边接入进去,沿着三舍的墙边通向校园深处。入口处没有学校招牌,看来不是学校正门,只是学生宿舍区向外的一个通道。
那条水泥路的左侧与四舍之间是个小操坪,从通道口望过去,操坪上有四个篮球场,靠四舍的墙边还有一个水泥台子,像小戏台或演讲台,小水泥台子的两侧依次排着七八个用水泥砖块筑成的乒乓球台。篮球场上和乒乓球台旁,不少学生正在打球,充满青春活力的叫喊声、喝彩声,一阵阵地飘过马路来。
“对了,是这里了,这就是江南师范学院。这是学生宿舍,我以后就要住这里了。”刘晓楠望着那排楼房上窗口飘动的衣裳出神。
“嗨,这是你的口杯吗?”马路边距刘晓楠两三米远的一棵大树旁,一个中等个子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中年人对着刘晓楠扬了扬了手里的一只杯子。是的,正是刘晓楠刚才从车上踢下来的那只杯子。这只大口杯跟着刘晓楠可有些年头了,还是八、九年前当知青时参加县里的路桥建设民兵团的纪念品,上面烤着“来江大桥建设纪念”的字样。
“是的,是的。”刘晓楠急忙走过去,一边接过那只杯子,一边连声道谢:“谢谢您,老师!”
“老师?”那人用玩笑般的口气重复了“老师”二字。
“哦,是的,谢谢老师。”刘晓楠又重复了一遍,突然感觉到什么,“那您......”
“我不是老师,是昨天才报到的师院学生。”
“你也是新生啊,太好了。我今天才来,我叫刘晓楠。”刘晓楠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使劲摇晃着,“你是......”
“我叫邵成福,是生地系的新生。”
“生地系?”刘晓楠一下把眼睛瞪圆了,“太巧了,我也是生地系的,地理专业。”
“真是太巧了,我也是地理专业的。地理专业今年只招了一个班。”
“那我们是同班同学了!”
“是的,是的。”
“对了,邵......”刘晓楠犹豫了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怎么着你年纪上也要长我一辈呀。”
“你以为我多大年纪了,我还只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哦,那比我大八岁,我二十五岁,属小龙的。对不起,我刚才把你看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人老相。哎!”邵成福苦样地笑了笑,“哦,你还没报到吧,我带你去。我正要到那里补交个手续。”邵成福讲着,提起了刘晓楠的小铁桶。
“正好,我就不瞎闯了。对了,不管怎样,我小你**岁,总不能对你直呼姓名吧。我就叫你邵哥?”
“这,这......”
“哦,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能像当工人农民时那样称兄道弟的了。你看,我都习惯工友农友们那一套了。那我就叫你老邵吧。”
“行,行。新生报到处设在体育馆里,就在大操场那边。”邵成福抬手指着马路下侧大操场那边的一栋建筑物说着,就朝那里走去。
刘晓楠往肩上耸了耸背包,赶紧跟着。“哎,我说老邵,这个生地系,生地,生地,是个么子意思啊?”
“怎么,你也被弄糊涂了?”
“刚拿到录取通知书,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朋友们开玩笑,只知道药材里有个熟地,这生地是味么子药啊?说我上医药大学了。”
“我也是这两天才搞清楚。生地系有两个专业,一个生物专业,一个地理专业,二者合而简称之,不就成生地了。”
“哈哈,有意思。这些年来,好多事都搞乱套了。”
邵成福楞了一下,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刘晓楠,别这么说,管他安个什么名,只要有书读就好。”
“那倒是,从1966年算起,与学校久违了一十二年了。没想到还能上大学,不容易啊!”
“你六六年就没读书了?”邵成福惊讶地看着刘晓楠,“算起来,那时候你才小学毕业呀?”
“算是吧。我七岁读书,按正常算刚好六六年小学毕业。但我小学成绩好,比别人少读了一年,十二岁就上了初中,所以,到六六年我已经读完初一了。”
“你就凭这点底子考上大学了?”
“是啊。”
“真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所以,招生办给我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服从分配读师院生地系时,我二话没说,只要能上大学,什么学校,什么系都行。”
“招生办还给你打电话?”邵成福又惊讶了。
“哦,”刘晓楠意识到说多了,“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去报了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