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浩瀚无际的宇宙空间,呈现着深黑以上,仿佛吞灭一切光线的颜色。以此为背景,一颗美丽的蓝色星球悬在其中,如明珠一般光亮。
远远地有一线火光朝蓝色星球飞来。火光越来越近,渐渐清晰,原来是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球。在炽烈的光焰核心,似乎有黑色的影子,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火球笔直地对准蓝色星球撞去。投入大气层时,空气的阻力使火球爆发出数百米的烈焰。不断有黑色的东西被裂解,化为灰烬。但火球不屈不挠地,一头直奔那越来越近的大地。终于在一片巨大的山林上空,火球爆炸了。它的外壳四散纷飞,而核心则笔直地撞入山林,引发了剧烈的震动。
附近山坡上,有一片贫瘠的旱田。穿着老棉袄的一个老爷爷,一个老奶奶正在侍弄那些刚出苗的玉米。火球引发的震动传来,顿时摇得他们站不住脚,倒在地上。
“老太婆,”老爷爷惊喊,“地震了,快跑!”
“跑啥子?天要人灭,人朝哪跑,”老奶奶扶着田埂往上站,顺手拍着土,“反正我老太婆也活够了,早点去见我三娃儿……”
“老太婆!”老爷爷怒了,“说点其他的,要得不?”
“要得,要得,”老奶奶轻轻地揉腰,“哎哟我刚才把腰杆闪到了,老头子,你扶我回去歇一哈。这点青玉米,早晚来整都一样,哎哟哎哟……”
老爷爷把锄头扔了,过来扶着老奶奶慢慢往坡下走。越过那片林子的树梢,可以望见脚下的山湾。三五人家,几点炊烟,这是个小而又小的山村。一道碧亮亮的水打村前流过,翻着雪白浪花。这里虽然偏僻,却是山清水秀。深深吸口气,草香花香,满胸清甜。
一条山路蜿蜒盘曲,延伸下山。说是路,其实也就是走的人多了,踩出来的土道。两个老人互相扶持着,慢慢往山下蹭。山路渐渐入林。老爷爷紧紧腰间的砍柴刀,把老奶奶更拉近些:“小心点,老太婆。我闻到今天这树林子里头味道不对,像是啥子东西烧糊了?”
“是个野猪儿就好咯,拉回去挂起来做成腊肉,一年都够吃了。”
老爷爷老奶奶试探着,朝焦糊味越来越深的地方走去。
巨大的深坑出现在他们面前。
斜斜的山坡上,被硬生生横着挖进去**米。这坑足有方圆十米,整体呈一个躺倒的圆锥形。积年的潮湿腐叶被掀开,湿润的红土也剥落出来。越往坑底,土就越硬,最后竟然呈现浅绿色透明如玻璃一般的光泽。
“那是啥子?”
老爷爷指着坑底黑糊糊的一个圆物,约摸水缸大小。老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看了一会儿,忽然颤巍巍地要朝它走去。老爷爷一手没拉住,老奶奶已经走近。老爷爷着急了,大喊:“老太婆!你在搞啥子?”
“娃儿在哭,娃儿在哭……”老奶奶念叨着,“老头子,你没听到嗦,有娃儿在哭……”
“娃儿?”老爷爷楞了,“啥子娃儿?哪来的娃儿?”
老奶奶脚步蹒跚,走到黑球跟前,伸手在上面轻轻抚摸。说来也神,她刚一碰那烧得黑糊糊的壳。“叭啦”一声,那层壳就裂了一条缝。这缝越裂越大,最后一声脆响,黑球从中分成两半。
清亮有力的小孩哭声从裂成两半的黑球中传出。老爷爷惊得目瞪口呆。就算他耳朵背,可眼睛不瞎。在裂开的黑球中,一层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软和的淡蓝色垫子上,四脚朝天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婴,正紧闭着眼哇哇大哭。
老奶奶瞧着小婴儿,仿佛所有的视线都被凝聚吸引,再也看不到其他。“老头子,”她轻轻地说,“看到没,老天爷可怜我们老两口,把三娃儿送回来了。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巴,跟我们家老三简直就是一个笆篓打下来的。”她一面说,一面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解开棉袄,把小婴儿抱在怀里。她的手那么轻,就像抱着这世上最柔软最脆弱的物事,生怕风轻轻一吹,就会化了。
老爷爷什么也没说,等老奶奶抱稳了,过去搀住她说:“走?。天也不早了,回去找黑山家他婆娘借点奶粉嘛。”
老奶奶幸福地点点头。老两口搀扶着,慢慢走向山脚。黄昏了,炊烟冉冉升起。
黑山家男人在外头做工,听说媳妇生了个儿子,高兴得不知道姓啥了。收到信说女人奶水不足,就把大半工资都兑了印得花花绿绿的铁罐洋奶粉,一箱箱寄回来。黑山媳妇觉得自家男人挺长脸的,时常抱着娃在街坊四邻炫耀。
小山村,人心淳厚热乎。黑山媳妇虽也心痛自家的奶粉,但见了老两口抱回来的白胖娃娃,也是爱得了不得。匀了半桶没吃完的奶粉出来,想一想,又加了一桶。
“小黑最近开始喝稀饭了,奶粉用不到那么多。郭大爷,你先拿这点去顶一哈,不够再说。”
“够了够了,完全够了。唉,也就是开头给这娃儿上点营养,接到还是要熬米汤给他喝。你说我们这个村里头都是喝米汤长大的,还不是个个都活蹦乱跳的嘛。”
匆匆从黑山家出来,郭大爷捧着奶粉回家。一看老伴正在烧水,要给婴儿洗澡。白生生胖乎乎的娃娃躺在床头铺开的蓝布褥子上,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忽闪忽闪地,好奇地瞧着老两口忙里忙外。咯咯,咯咯,他忽然笑了。张着没牙的嘴巴,笑得那么开心。郭大爷和郭奶奶都停了手里的活计,美美地瞧着他在床上手舞足蹈。
“好壮实的娃儿哩。”
“老天爷赐下来的,不壮实才怪了。”郭大爷一边应着老伴的话,一边似乎在考虑问题。“老太婆,”他忽然一脸郑重地对郭奶奶说,“今天田坎上这个事情,就烂在我们老两口的肚皮里头。你千万不要到外头去摆,要记到!这个事情要是传出去,怕是这个娃儿要遭出事啊……”
“我晓得,”老奶奶一脸用得着你说的表情,“反正就说我们从田坎上捡回来的就完了嘛。也不晓得是哪个路过的把他丢在那儿的。大小都是一条命,我们不捡哪个捡嘛。这样子说,也不算是在扯谎噻。”
她把烧得滚热的水倒进大盆,兑好水温,用手试了又试,才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放进去。看小说就到~小娃娃在水里乐得直扑腾,水溅的老奶奶满脸满身都是。她一点都不发火,擦把脸,只顾细心地替娃娃洗了上身洗腿脚。
“老头子。”
“啥子事?”
“给娃儿起个名字噻。”
“名字?”
“猫猫狗狗吗,也要有个大号嘛。”
“那你想起啥子名字?”
老奶奶不说话了,闷头洗好了小娃娃,把他抱上床开始哄觉觉,这才小声又小声地说:“我想……以后大名就喊他郭路,平时就喊三娃儿。”
郭大爷叹口气,摸了一杆叶子烟来烧起,半晌才说:“随便你?,既然你这么想他就是三娃儿……”
于是,这个小得不能再小,地图上比例尺稍微大一点就找不到的山村,就多了一个叫郭路的小孩。
吃起东西来,郭路就像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三天不到,奶粉就只剩空铁桶。郭婆婆试着熬米汤给他喝,小家伙来者不拒,呼噜呼噜,干个精光。刚开始是郭婆婆把着勺,一点点小心喂。后来实在不赶口,小家伙自己伸手抢碗了。
“要不得要不得,要烫到!你个瓜儿……”
别看最多也就三个月不到的豆丁,郭路的力气和平衡却好得出奇。足有他脑袋大的瓷碗把得稳稳的,小家伙半坐在临时搭的小床上,喝个不亦乐乎。
“嘎嘎,嘎嘎?”
郭路把空碗递给郭婆婆,似乎还想要,没牙的嘴巴吧嗒吧嗒的。
“你是个憨猪儿嗦……”
郭婆婆一头骂,一头笑着,拿了碗回头又去盛稀饭。她面色红润,脚底带风,自从养了小郭路,精神头一天好似一天。
“老太婆!”
郭大爷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一张盖了印的纸。
“我跟村长说好了,娃儿户口就落在我们家里头,名字都报上去了。村长还专门帮娃儿填了名字,你看!”
郭婆婆放下碗,接过那张纸,上面圆珠笔划掉了一个叫郭路的名字,下面又添一行,依然写着郭路。上一行笔迹陈旧,下一行油墨鲜亮。她苍老如树皮的手在那两行字上轻轻抚摸,似悲似喜。
“三娃儿,回来了……”
“嘎嘎!嘎嘎!”
眼看一大碗稀饭吃不着,床上的小家伙不高兴了,挥舞着小手小脚抗议。郭婆婆赶紧拿起大碗递过去,郭路双手一接,低头就喝。郭大爷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几个月的娃儿,你就让他这样子端到起喝?”
“你管求那么多,不是喝得上好八好的嘛?”
去年的秋粮还有小半仓,没准确过秤,大概总有个四五百斤。现在已经是初夏,本来两老口估摸着吃到下一季收成没问题,但突然之间添了一张嘴,还是张超级大嘴,存粮立刻就成了问题。郭路每个钟头都要喝稀饭,而且最好是粘粘的稠稀饭。呼噜呼噜,呼噜呼噜,那张嘴似乎就没停过。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存粮差不多要见底。虽说渐渐入了秋,但坡上的玉米和门口水田里的稻子,至少还要等个把月才有收成。郭大爷蹲在门槛上,一边叭嗒着叶子烟,一边跟郭婆婆商量:
“老太婆,要不我们去乡上买点米回来嘛?我这还存得有几十块钱。”
“我种了一辈子的地,还要去吃人家种出来的米?”郭婆婆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得一脸不高兴,“你把钱存到,二天要给三娃儿接媳妇用的!”
“库房头要没得米了的嘛,你以为我想去买那些高价米?”郭大爷也很郁闷,“以前我们养个几百斤的大猪,都没这个娃儿这么吃得!”
“吃得是好事,你没看到三娃儿都长了四颗牙齿了嗦?干饭都吃得,上次我看他爬到灶台跟前,抓了一块生腊肉就要啃。哎呀把我吓得,赶紧给他抢下来。他还不高兴,在那儿大哭!”郭婆婆说着顺便就往屋里瞥了一眼。这一瞥,惊得她五官都挪了位:“老头子!娃儿咋个不见了?”
“不见了?”
郭大爷把烟锅子一扔,站起来朝背后一看,果然小郭路已经不见了。他的小床本来是一个破纸箱子垫了棉絮放在老两口的大床上。现在箱子也翻了,床后头的窗户也被推开了。难道这家伙从窗户翻出去了?
郭大爷的土砖房后面,是邻居的一块玉米地。青纱帐一起,壮汉进去都看不见人影,更不要说爬了个六个月的小娃娃在里面。最近山上的野猪经常下来打野食,饿慌了连鸡窝都敢拱开,追着那些刚出壳的小鸡雏一口一个。郭大爷正在想该怎么办,就听到窗户外一声长长的猪叫。愤怒,暴烈,是山上的大野猪,而且绝对是个公的。
“老太婆,你去喊人,快点!”看郭婆婆还站在院里吓得发愣,郭大爷气得一跺脚,大吼,“跑噻!硬要山猪把娃儿拱了你才甘心嗦!”他扯起腿就往外跑,顺手抄起门口一根锄头,边跑边喊:“老太婆,喊胡兵他们几兄弟!我早上看到他们在院坝里头!”
嚓嚓,嚓嚓,郭大爷提着锄头,跑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玉米田湿热如蒸,吸一口气都会觉得憋闷。宽阔的玉米叶边缘那些细小锋利的锯齿,把郭大爷脸上手上都挂出了血痕。然而他完全顾不得,只管飞快地往前跑。
嗷……
又一声猪叫,郭大爷脸都白了。这一声低沉惨烈,是山上那些大野物拼命时才会发出的最后宣告。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在打谷场上听老人们讲古:猛兽如老虎,听到野猪这样叫也要害怕、要逃走。
朝着声音的方向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兀然多了一团黑影。郭大爷分开玉米秆,紧握锄头,呼哧哧地喘气。他毕竟老了,这一阵猛跑,跑得他心口发痛。他杵着锄头歇了两口气,弓着腰,努力辨认眼前的景象。om
好大一只山野猪!黑毛根根刚硬,屁股紧绷,后腿坚实。看它不停地用后蹄蹬地、刨地,仿佛努力地要往前冲,却被什么阻挡的样子。
郭大爷真的急了。一个上七十的老人,拎着七八斤的锄头急跑了三百米,没趴下已经是奇迹。但真看到野猪,他忽然全身的疲累都消失了。不能让这畜生拱了我娃!他脑里只有这念头。他咬牙举起锄头,狠命朝野猪的腰挖下去。为了这一锄,为了救我娃一命,就是折我几年寿也心甘!
锄头轻松吃进野猪的腰。出乎意料没有激烈的挣扎和反击。野猪扭了扭身子,后蹄一软,噗通就倒了。郭大爷放下锄柄,试探着过去一看,登时傻了眼。等急赤白脸的郭婆婆带着胡兵几兄弟追过来的时候,只见郭大爷傻傻地抱着郭三娃,坐在被野猪压平的玉米秆上发愣。
“好大一只!”
胡兵倒吸一口冷气。他经常上山埋桩套兔子,算个半拉猎人,认得野猪的厉害。看那头猪屁股足有小饭桌大,少说也是六七百斤以上的大物。他小心地凑过去,才发现那猪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早就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大爷厉害啊,这么大头猪,一锄头下去就挖翻了。”
“喔,喔。”
郭大爷答得神不守舍。胡兵等以为他是吓坏了,也不太在意。郭婆婆托这帮年轻人把猪拖回去剥皮剐肉,说好分他们一人三十斤。现在猪肉涨价,三十斤正宗野猪肉卖到乡上饭馆里头,也是好大一笔钱。胡兵几个拖了大野猪,欢天喜地去了。
郭路在郭大爷怀里翻来翻去,东看西看。乌黑的眼珠子转得骨溜溜的,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老头子,”郭婆婆试探着问,“是你打死那根山猪?”
“我?我挖了它一锄头,”郭大爷茫然地说,“但是它的脑壳……”
“脑壳咋个了?”
“脑壳被打得稀溜粑,就剩一张皮包起。指头戳上去,还以为下头是豆腐呐。”
郭婆婆看向笑嘻嘻的郭路:“难道……是三娃儿?他连路都不会走……”
仿佛为了证明郭婆婆的话是错的,郭路一骨碌翻下地,小胖腿稳稳地站着,一拳打中胡兵从野猪背上卸下来的锄头把。那也是好青冈木做的,小碗粗细,被他核桃大的粉嫩拳头一击,竟然折成两半。
“我……会……打……猪”
郭路张着仅有四颗牙的小嘴,竟然勉勉强强地在说话。
郭大爷郭婆婆惊得嘴都合不上。郭路竟然还在说:“饭……不……够……吃……猪……肉。”
“妖、妖怪……”
郭大爷话没说完,头上啪地挨了郭婆婆一巴掌:“死老头,三娃儿是老天爷送下来的,你敢说他是妖怪?”她慈爱地把郭路搂到怀里,“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妖怪,他也是我的三娃儿妖怪!”
“三娃儿,来吃红鸡蛋――”
没人应声。郭婆婆把手在围腰上擦两下,嘀咕道:“这个该挨板子的,难道又跑上山去耍了?”
她猜得完全正确,郭路正在山上疯跑,跑得无比惬意。
距离郭婆婆把他从山上捡回来,一晃已经五年了。郭路从一个没牙的奶娃,成长为顽皮小男孩。普通小孩爱玩滚铁环丢沙包,他不感兴趣,最喜欢的就是上山。除了少部分熟地,青水弯后山大片大片都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老猎户进山也要捏把汗。但郭路却能纵横来去,如履平地。
实际上他喜欢这片大山。他觉得那道山就像出生的地方,只要一走进去,就有种被温柔地包裹着的感觉。这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到底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他也搞不明白。他只知道,那亲切的感觉仿佛在向他传递消息:哪里有大野物,哪里有好吃的果子和清甜的山泉,哪里可以歇脚……一切一切,只要他动动念头,都能知道个大概差不离。
今天大山有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在隐隐地召唤着他。郭路感到奇怪,但又有点兴奋。他跟随着那股若隐若现的召唤一路前进,不知不觉已经深入原始森林。
眼前是一道断崖,殊无人迹。崖间云气翻滚,看不清对面形状。郭路小心地走到崖边一看,嶙峋山石上铺满厚厚的青苔,似乎从未有人来过。几根老藤顺着山壁垂下,一丈多之后就消失在白雾中。崖下有多深,下面到底有什么,根本看不清楚,但那股召唤的感觉却愈发强烈。郭路十分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它”就在崖下,仿佛正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激动得颤抖。
但是要怎么下去呢?
郭路试着拉住老藤往下。石头上又湿又滑,郭路索性脱掉胶鞋,光脚向下爬。他小心翼翼地落了三四米,擦擦汗,正在得意。突然,左脚踩到一块松动的山石,顿时脚下一空,一个倒栽葱跌下断崖。
穿云……过雾……
噗通!
郭路摸着头搓着屁股爬起来。这一路没少在山壁上撞来撞去,要不是他天生钢筋铁骨,早就跌成肉酱了。普通人绝对无法生还的坠落,对他而言也就是有点痛而已。
这就是崖下啊?他好奇地四处张望。雾气在谷底反而变得稀薄,一眼能看出四五十米去。这里并不宽,左手到右手只有七米多吧,但纵横不知道有多长。草深林密,一切都被掩藏。
郭路拨开齐腰的长草,朝意识中不断召唤自己的那股感觉走去。大约走出两百多米,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山洞。这洞窟足有十几个郭路那么高,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冷漠地等着郭路。
普通小孩到这里估计没吓瘫也该累瘫了,但郭路不怕。他左右看看,就饶有兴趣地摸进洞里。
出乎意料,山洞其实不深,走进十七八米就没路了。这是个大半天然的岩洞,多半是山体自然垮塌形成。洞底有座突起的石台,一架异常巨大的白骨静静地卧在上面。洞外的光线到这里已经十分阴暗,只能大略判断个轮廓。郭路左右围绕着看了看,也没认出是什么野兽。石台前面有个水潭,约摸一丈见方。那潭水黑森森的,隐隐有冷冽白气一丝丝飘散。
丝丝白雾渐于空中凝结,化为一个白衣女子形象。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以人类的标准判断,她的美丽不可方物。她凝视着郭路,目光空洞地越过他直达无穷远,神情哀伤至极。
郭路傻傻地看着,虽然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大姐姐很好看,但以目前的年龄而言,还扯不到别的上去。
白雾之女轻启朱唇,开始说话了。出乎意料,她的声音沙哑模糊,裹挟着很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杂音。
“里奥――里奥――”她重复着这个音节,听起来像是某个人的名字,“你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希望了。”
郭路有点迷糊:“你是哪个?”
但白雾之女看起来不像是能够语言交流的存在。准确地说,她更像一段事先录制的三维立体影像。某种外力的干扰使她的脸变得模糊,然后再度清晰。仿佛磁带重放一般,她第二次说:“里奥,你是我最后的唯一的希望了。”
郭路心脏狂跳。他隐约觉得白雾之女于他而言非常重要,但又说不上来。继续说啊,他想。但白雾之女却呆呆地停留在原地,连表情都不再变化。他满怀希望地等了二三十分钟,白雾之女丝毫没有再度开口的迹象。最终他有点不耐烦了,开始在洞里东摸摸西翻翻,试图找到点有趣的玩意。
找了一圈,还真给他找到个好东西。一颗圆滚滚可爱兮兮的珠子,温润光洁,青翠欲滴,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那珠子死死卡在水潭边的石缝里,郭路费了好大工夫才抠下来。说也奇怪,刚抠下珠子,白雾之女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消失就消失吧,反正现在有新玩意了。珠子里面像是有什么青亮青亮的东西流来流去。他把玩了一会儿,爱不释手,越看越喜欢。渐渐地玩得有点困倦,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子越来越重,搭拉下来不想睁开。干脆就睡一会吧……他模模糊糊地想,打了个哈欠,爬上石台子蜷起来不动了。
郭路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彩色的,极其鲜明。
他梦见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不、似乎是被人抱着站在很高的地方。那是个巨大无比的城市,全部铺满银色或黑色的金属。越过他所在高台的透明幕墙,可以望见脚下纵横交错的管道。无数黑点在管道里穿梭,秩序井然。
忽然四下里乌云涌现。云头上一点青光闪烁。渐渐大地上也浮----点青光,纷纷朝云端的青光飞去。他感到自己也隐隐有种脱身而起,飞向云端的躁动,但立刻被另外一种力量死死压制。接下来场景迅速变换。他身不由己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奇怪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个箱子,或者说一个蛋。蛋是裂开的,裂口散发着淡蓝色光泽,看着就觉得很安心。那淡蓝色光泽越来越强,笼罩了四面八方。他觉得好困想睡觉……不对,我现在不正在做梦吗?
这么一想,郭路立刻就醒了。什么云啊青光啊全部消失不见,一切还是照旧。洞窟里,石台边,他枕在巨大骨骸的一只脚上,口水都流了许多下来,淌到白生生的趾爪之间。
洞里已经极其阴暗,光线十分微弱,看来天色不早,再不回去肯定挨骂。郭路一溜小跑出了洞,寻到那几根老藤,一路攀援而上。上了崖基本就熟门熟路了。
一路疯跑回家,穿过打谷场的时候被在那里玩耍的几个小孩看到了。黑山家小黑和郭路年纪差不多,平时在一起混熟了的,当下大声跟他打招呼:“三娃,你又这么晚才回来,当心回家挨笋子炒肉!”
郭路也不怯,给他喊回去:“要炒也炒你的肉!”
“今天你娃运气武动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将夜凡人修仙传杀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职高手锦衣夜行超级强兵仙府之缘造神楚汉争鼎不朽丹神最强弃少天才相师圣王无尽武装不好哈,居然山上啥子都没捡到,哈哈哈。”
“屁!”郭路忍不住跑过去,把珠子亮给他们看,“看看、这是啥子?好东西!”
“哇――”
几个小孩都忍不住羡慕赞叹。那颗圆珠的确漂亮,如一汪碧水般玲珑剔透,煞是勾人得紧。小黑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舍不得放手。
“老子看看。”
凭空里一只手伸过来,一把从小黑手里把珠子抢走。众人都吓了一跳,转过脸看,是徐家老二徐虎。这人乃是青水弯小孩中的一霸。当时已经十一岁,壮得像头小牛。但凡他看中的东西,伸手就拿,不给就抢。许多被打了的小孩家里都很不忿。但据说他哥徐龙在县城颇认识几个烂杆子。人总是怕事的,谁也不敢挑头。
郭路不高兴了:“喂,那是我的!”
“你的?”徐虎看看矮他一个头还多的郭路,“你哪只眼睛看见是你的?你叫得它答应吗?”
“把珠子还给我!”
徐虎索性把珠子往裤兜一塞,双手抱胸挑衅地低头看着郭路:“到了老子手里头的东西,从来没得拿出来的道理。你是哪家的?趁早滚回去吃你妈妈的奶啵,哈哈哈!”
有人悄悄跟他说:“西头郭大爷捡的那个……”
徐虎嘿嘿一笑:“我以为是哪个呢,搞了半天你就是田埂上捡回来的那个野杂――”
砰!
郭路跳起来,一拳打在徐虎嘴上。徐虎倒退两步,摸摸嘴角的血,有点不敢相信:“你敢打老子?”
“打死你!”
郭路冲进徐虎怀里,一头顶在他肋下。剧痛瞬间让徐虎胸口抽搐,仿佛骨头都要折了。郭路人小手短,也不讲究什么拳法,只管乱打。徐虎猝不及防,小腹又被狠狠地捅了一下,痛得挖心掏肺,忍不住弯下腰。这时他清晰听到郭路的吸气声,本能地抬头一瞥――
那一刻徐虎永远也忘不了。郭路凶狠地瞪着自己,牙齿白亮亮的好像猛兽,拳头犹如绷到极限的弓,奔腾咆哮着迎面而来。来了!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徐虎清晰感到脸上刺痛,仿佛被风割得流血。他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但强烈的恐惧却勒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僵硬。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要打!”
平地里一声怒吼,所有小孩都惊得一跳。这声音太熟悉,连郭路也惊了一下。虽然已收不住手,但准星却不自觉地歪了。拳头擦过徐虎耳朵,结结实实砸在村口晒干菜的大青石上。就听嘭一声闷响,不知在那呆了多少年的大青石竟然生生迸开七八道蛛网般的裂口。
郭路收手退开,低着头。三米开外,郭大爷拎了瓶酱油,愤怒地瞪着他:“三啊,老子出来打瓶酱油,就看到你打架?还把人朝死里打?”
“他抢我东西。”
“抢东西?抢东西就要打死人嗦?”
郭路不答,恨恨地拿眼睛楞住徐虎。郭大爷瞄了徐虎一眼,走过去问:“你抢我们家老三的东西?”
徐虎惊傻了,呆呆地把珠子掏出来放到郭大爷手里。
“好了好了都回去吃饭!”
郭大爷把打谷场上的小孩赶开,牵着郭路的手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教训:“打架也不要往死里打嘛!出了人命,**要抓你去敲沙罐的!他抢你东西,你抢回来就算了噻。最多打他个鼻青脸肿嘛,真是瓜娃子……”
那一天,郭路一战成名。
“砍柴啷个要得到那么大的力气!你把地球砍成两半,我们还种个求的田?”
郭大爷严肃地批评郭路。后者耷拉着脑袋,一脸懊丧地瞧着面前被劈成两半的木墩子。
距离被捡回来,一晃已是第六年。现在的郭路,已经是个该上学的娃娃了。村里的民办教师上门来摸过底,说今年九月份就要喊他去隔壁村的中心小学念。学费不要钱,但是本费不能少。一年级的课本练习册辅导资料等等,加起来要三十几块钱。
郭大爷老两口种一年的地,差不多到手两千。刨掉种子钱、化肥钱、农忙请零工的钱、实际摊下来一个月净收入不过一百多点。农村人攒钱不容易,郭大爷就有点心痛。
“啥子要那么贵嘛?我以前念私塾,上好的麻纸本子,人之初性本善……”
郭婆婆没等他说完就不高兴了:“娃儿不读,没得出息!难道你要他以后跟到我们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
她一边说,一边瞄到郭路摸了柴刀,掂起脚朝门外走。
“三娃儿,你又要到哪去?给我回来!”
一看被发现,郭路溜得更快了:“我上山去抓个野猪儿回来。上次我活抓的那头嫩猪崽儿,不是拿到乡上卖了六七十块钱吗?这回我抓个大点的猪,不怕卖他个两百块!”
“回来!”郭婆婆急得跟着他追,却哪里追得上。眼看着郭路门缝里一闪就不见了,郭婆婆气得冲着他屁股骂:“你敢回来,看我不把你娃儿屁股打烂!哎,慢点跑嘛……上山小心点,带崽儿的母猪不要惹!”
说话的功夫,郭路已经跑没影了。
虽然只有六岁多不到七岁,但郭路看上去足足像个十二三的少年。也许是常年翻山穿林的结果,他皮肤晒得很黑,而且丝毫没有小孩那种柔嫩的感觉,手长脚长,已经开始抽条,显得有些瘦削。
从郭大爷家上对面的山,要穿过村上的打谷场。村里头一堆小孩正在打谷场上玩,看他拎把柴刀过来,都知道要去干啥。
“三娃,你虾子又要摸上山去打野食子嗦?晚上我要过来吃点粑货哈!”这是平时跟他玩得好的一拨。
“打了国家保护动物,看乡上不把你抓起来吃花生米!”这是平时挨过他揍的,远远地叫嚣。
有个半大少年,抱着双臂,阴沉地靠在木头风米机上盯着郭路。这个是真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两膀的肌肉已经隐隐走出线条。郭路看那少年阴着脸,于是把柴刀在旁边树上一砍,空出两只手,挑衅他说:“徐老虎,你盯到我看啥子,挨打没挨够?”
郭路五岁之前,徐姓少年一直是村里一群半大小子的霸主。然而,自从郭路五岁时和十一岁的徐虎打了一架,这霸主的位子就换人了。徐虎永远忘不了那天的耻辱。五岁,多少小孩连路都走不太稳,然而郭路却把大六岁的自己一顿海扁,事后在床上养了小一周。这还是郭大爷正好路过,大吼一声把郭路镇住的结果。徐虎一辈子都记得,郭路最后一拳从他耳边擦过,把村口晒干菜的大青石打得碎成几瓣。要不是因为郭大爷怒吼,郭路的拳头改了方向,估计他的头会像西瓜一样爆掉。
这还是人吗?简直就是怪物!
自从那天之后,郭路再也没打烂过村里的东西。据说是因为郭大爷狠狠地教训了他,从此他跟村里小孩打架都是一副缩手缩脚的样子。但徐虎不会忘记这个耻辱。他苦练再苦练,一次次找郭路开片,一次次被蹂躏……
终于徐虎接不住郭路挑衅的眼神,夹起尾巴扭头就走。郭路哼了一声,把柴刀扳下来,继续往山上去。
这道山梁,郭路也上得老了。为了打一头猪王的埋伏,他甚至三天没下山,把郭大爷急得在村口双脚跳,郭婆婆急得起不来床。被狠狠骂过之后,老实了半个月,他又忍不住上了山。这次他扛着一头稀罕的野盘羊下来,羊皮硝了给郭婆婆做了个坎肩;羊角拿到乡上卖给一个收药材的,足足三张红票子;羊肉自家腌了几十斤,其他也都卖给乡上的馆子了。当他拿着坎肩和红票票诚惶诚恐,探头探脑地迈进郭婆婆房里的时候,无论是躺床上的郭婆婆还是坐床边的郭大爷都叹了口气。
“三娃儿……”郭婆婆把郭路喊过去坐在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说,“我们家里头,不少这点钱。你以后不要这样子了。才几岁的娃娃,把命卡在裤腰带上耍啥子……”
“我以后不去了。”郭路低着头保证。
但没过几天,他就把保证吃回去了。想上山照样上山,气得郭婆婆没办法。
这次是我交学费缺钱,我去把这个钱挣回来,也是应该的。
郭路这样想着,觉得师出有名,顿时气得婆婆在背后骂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不少。他望着远远的青山,仿佛看见一张张红票子飞下来,不觉吹了个口哨。
然而,今天大山给他的信息却从来不曾遇到过。很沉重,很紧迫,让他平白有些压力。
这种感觉,叫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