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说是小路,其实是华山一条道,历朝历代都走过。这条路很巧妙地顺着山势弯折,直攀上野羊山顶,再从相对平缓的北坡盘旋而下。山顶曾被匪徒盘踞,称野羊山寨。前朝官兵攻破山寨之后,在旧址上立巡检司,盘查过往行人。后来改朝换代,巡检司也渐渐荒废,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郭路走这条道根本不是为了练什么脚力。他天生神力,从来就没练过。越过野羊山脊,在向阳面的高坡上有一片墓地。雪亭镇乡的人祖祖辈辈都埋在那里,其中包括郭路从未谋面的三个哥哥。郭路每次经过,总要过去薅两把草,拜祭一下。特别是和他同名同姓的三哥。
朱向阳在村口探头探脑的时候,郭路就已经发觉这家伙有问题了。他故意装不知道,引对方到山脚。转过急弯的时候,他往草丛里一晃,一个旱地拔葱上了树。朱向阳隔着百多米远,哪里看得清楚。
他站在树上,耐心地等着朱向阳过来。这死胖子进三步退两步,蹭得有够慢,但迟早会过来的。其实直接反追过去,朱肥膘扛着那身肥膘也绝对跑不掉。但郭路比较喜欢这样背后拍肩膀。朱向阳被吓得双眼翻白的样子,他觉得好玩。
这次也一样。郭路无声无息地拍中朱向阳的肩膀。胖子惨绝人寰地呜了一声,土飞机一样原地一蹦三尺高。
“不要激动,”郭路伸手掐胖子的后颈,“老实交代,跟着我干啥?”
朱向阳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躲不过这一抓,轻松就被捏住了脖子。
“跟到我干啥子,还不快说?”
朱向阳一头的汗:“没啥子……路过……”看他一副心虚的样子,简直就是把我在撒谎三个字写在了脸上。郭路慢慢收紧五指,胖子顿时杀猪一样嚎起来:“是虎哥、徐虎喊我跟到你,看你到哪里去!哎哟,不要捏了,不要捏了,哎哟哎哟――”
“看我到哪里去?嗯,他想干啥子?”
虽然徐虎没交代过到底要干啥,只安排他盯梢。但朱向阳觉得,这事用屁股想都晓得,肯定是又想打郭路的埋伏。怎么办?撒谎被戳破就是死,坚决不说更是立刻就死。他原本不太充裕的脑子以超频速度疯狂运转。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仿佛冥冥中有人控制着他的嘴巴说:“虎哥还有昨天武馆的那些人,一早就翻过野羊山,去……去公墓那边了!虎哥喊我留下来盯到你,有啥子事情赶快通知他一声。”
“去公墓?想干啥子?”
“昨天武馆那个大师兄说,要刨你们家的祖坟,绝你们家的风水――”
天旋地转,朱向阳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掼进路边草丛。草下都是渗着水的烂泥。他尽力撑住身子,还是一头扎进泥里,吃了满嘴黑浆。好臭!臭得要死!他呸呸呸地乱吐,又望着郭路远去的背影,恨恨地咒道:“你个龟儿子,早晚被**抓去敲沙罐!”
郭路拼命地跑,他真的发怒了。小路两边的草和树飞快地往后倒。吴家平,昨天我就该生生打断那虾子三条腿!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居然敢动我哥的坟!还有姓徐的,一而再再而三来搞老子,今天要把你们全部都打死,打死!
野羊山并不高,很快郭路就跑到山顶。荒废的巡检所遗址已经清晰可见。穿过那条古时候为了盘查过往行人而特别修建的夹道,再往下走百多米就到墓地了。夹道两边倒坏的土墙上,好些青苔都被擦落,翻出来的泥也很新。
郭路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仔细一想又说不上来……
没想到,当他跑进夹道的一刹那,突然风声响起,砖石泥土哗啦啦砸下!他一步蹿出六七米,再回头看时,两米多宽的夹道口竟然已经填死。横七竖八的红砂条石塞在来路上,足足堆起两层楼高。前方也传来垮塌声,不必看就可以知道,出路也同样塞断了。他停步,警惕地观察四周。咦?今天路上的草有点奇怪,下午了居然还水淋淋的,带着露珠。
露珠?
这时他才觉得风里似乎有股刺鼻的气味,用力嗅了嗅,呛得打了个喷嚏。汽油,居然是汽油?
猛地夹墙上一声喊:“快扔!”瞬间一堆堆着火的棉纱铺天盖地落下。紧接着干木柴,破纸箱也像不要钱似的往下砸。火星呼哧引燃路上的汽油,轰一声爆燃,刹那间整个夹道火光熊熊!
徐虎和两个武馆弟子在夹墙左边,吴家平带两个在右边。每人身边都堆满了山一般高的柴火和一摞摞纸箱。六个人不要命地使劲捡起来往下扔。汽油用塑料矿泉水瓶分好,每人脚边都有七八瓶。看哪里火不够大,就掂一瓶掼下去,立刻火光冲天。
**辣的火苗舔上来,灼得徐虎脸上发痛。他擦把汗,心里说不出的畅快。烧死你,烧你成灰!他满心欢喜地想,看你还敢跟老子作对?
郭路就像堵在徐虎心口的大石。十几年前在村口被公然揍了一顿,就是黑暗的屈辱的开始。这十几年来,他想过无数办法。闷棍、布袋、刀子、沙枪、能用的都用了;本乡的好手,外乡的恶人,能请得动的都请了;结果每次都被打得屁滚尿流。床上躺一星期算是轻的,他清楚得很,要不是怕郭大爷严厉,郭路一根指头就可以轻松戳死他。真是又怕又恨却毫无办法,直到今天,吴家平收了他三万四,用两桶汽油替他摆平。
整条十几米长的夹道烟尘滚滚。砖石都烧得暗红。武林高手?神仙都不要想活命。徐虎冷笑一阵,忽然想起没听到郭路惨呼救命的声音?这家伙还真是硬气,装邱少云嗦,烧成渣了都不吭一声……
就在此刻,火里猛然探出一只手!
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郭路狠狠掐住徐虎身边一个武馆弟子的喉结。那个孔武高大、足有一米八五的壮汉只来得及惨叫半声,就被一把扔进大火。另一个武馆弟子看势头不好,刚想拔刀,被郭路一脚踹在腰眼里,惨叫一声也跌进火中。仅仅三秒钟,两个大活人已经变成火炬。
滚烫的风吹来痛苦嘶哑的嚎叫,徐虎瞪着那两人跌跌撞撞走在火里的身影,恐惧到极点。
郭路浑身都是汽油味,身上的校服还燃着火,但一根头发都没烧掉。看小说就到~他随意挥挥手,化为焦炭的衣服簌簌而下。烟把他的脸熏成焦黑,衬着背后的熊熊大火,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徐虎瞪圆了双眼,看着郭路一步步向他走来。他想拔刀,但手不听使唤;想逃,双腿怎么也提不起力气,酸软如面条。“怪物,怪物,你不是人……”他挣扎着,嘴唇颤抖,喃喃自语。
“怪物吗?嘿嘿,”郭路左右活动一下脖子,眼睛瞄着徐虎的腿,“我到对面走一趟,你先躺会吧。”
徐虎脑筋已经僵死,还没琢磨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突然双腿一阵剧痛。郭路闪电般在他胯骨左右各砍一掌。喀嚓!喀嚓!骨碎声淹没在徐虎痛彻心肺的哀嚎里。骨盆粉碎,双腿失去支撑,他木头一般噗通跌倒。郭路看也不看,双臂一展,呼一声再度扑进大火。
夹道呈葫芦形,中间大约七八米宽。有些朽坏的木栅拒马之类,这次一发被烧了。郭路跳进火里,脚尖轻点一道熊熊燃烧的木栅。火炭爆裂的同时,他也腾空而起,朝对面的吴家平扑去。
吴家平抱着一捆柴正要丢,突然看见郭路全身浴火扑来!他惊恐到无法言语,几乎把眼珠子瞪掉。还好这人到底比徐虎见多识广,反应倒是极快。只见他立刻丢了柴火,缩腰一个后滚翻,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让郭路抓他喉咙的手捏了一个空。
两个武馆弟子立刻拔出砍刀。不过他们能做的也就仅止于此了。郭路双拳左右齐出,噗!噗!吴家平肝胆欲裂地看着郭路的拳头插进两个师弟心口,被鲜血喷得眼前一红!
“这招我杀过很多野猪,”郭路冷漠地紧盯着吴家平,“它们的心要大一点……不过依我看,没有你们这么黑!”他吐字发力,五指捏紧,终结了两颗心脏最后的搏动挣扎。两个武馆弟子眼耳口鼻一齐迸血,前后脚倒进大火。
“饶、饶饶饶命啊!”
吴家平猛地跪倒,砰砰砰拼命磕头,前额都磕破了。
“饶命?你们埋伏起来想烧死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刨我家祖坟!”
“刨坟?”吴家平茫然地抬头,“没有啊,真的没有啊!”
“没有?”
“绝对没有,刨了坟我生儿子没得屁眼!饶命啊――”
郭路考虑了几秒,有点懵。难道朱肥膘在骗我?无所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是不是真的,既然走出这一步,断乎没有放他走路的道理。主意打定,他再瞥一眼吴家平。这人虽然还趴在地上,双膝却不断地后蹭。腰背蓄力待发,绷紧如弓,手里暗暗抠抓泥沙,貌似准备逃跑时当烟幕。
哼,这些伎俩还不在老子眼里!郭路心底冷笑,嘴里吩咐道:“站起来。”
“求大爷饶命!”
“我说站起来!数到三还不站起来,老子就丢你下去烧火!三!”
“啊?”
吴家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郭路一脚勾在下巴上,仰天喷血跌进大火。他最后的遗言是:“卑鄙,你还没数一就……”
“瓜娃子,哪个规定从一开始数的?”郭路朝火里啐了一口。
忍受着腰胯骨碎的剧痛,徐虎挣扎求生,双手爬出一条血路。目标是十米开外的步话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就算死也得把消息传出去。要告诉外面的人,是郭路杀了我!眼看还有半米多了,他抖抖索索地尽力把手伸长――
喀喳,步话机被一只脚踏得粉碎。郭路蹲下来,拍拍徐虎的脸:“啊,不好意思把你的东西踩烂了,你看、咋个赔嘛?”
徐虎黯淡地看了郭路一眼,低声哀求:“我、我腰包里有钱,有六万多。都给你,饶我一命……”
“六万多?”
郭路把徐虎的腰包解下来。里面果然一叠叠都是红票子。幸好腰包是防水的,没有被血渗进去。他想了想,把钱都拿出来,找了个结实的黑塑胶袋封好。
徐虎艰难地努力仰望着他,低声说:“以后我再不敢找你麻烦了。饶我一条命,求你……”
“我的军刺呢?”
“腰、腰上……”
郭路这才注意到徐虎腰间露出半个刀柄。他用脚尖把徐虎翻过来,蹲下去正要拿。突然,徐虎右手一扬,一把沙土劈头盖脸朝他眼睛撒来!他太小看徐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竟然脸上被撒个正着。决死求生之间,徐虎爆出恐怖的敏捷,军刺狠狠地捅在郭路喉咙上!
没有血,什么都没发生。郭路抹一把脸上的泥沙,心平气和地蹲在那里,似乎带点怜悯地望着徐虎。自知必死的徐虎脖子上青筋狂暴,狠命用掉一辈子的力气。军刺锋利无比,正抵在郭路喉骨上三分。换成普通人,脖子早就捅个对穿,后脑勺都可以看见刀尖了。但郭路脖子上连个白印都没有。他不是普通人,从来不是。徐虎绝望了,把军刺朝火里扔去。郭路劈手抓过,往地上一插。
“怪物,哈哈哈,”徐虎疯狂地大笑,“郭老三,你果然是个怪物……根本就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我有家有爸妈,姓郭、叫路,”郭路一边从徐虎腰间取下插军刺的牛皮鞘,一边平静地说,“争论这些没用,你该上路了,再见。”
“我诅咒你祖宗十八代……”
还没说完,徐虎就被一脚踢进熊熊烈焰。
火势越来越大。即使在山脚下的青水弯村,也可以清晰看到滚滚如云的黑烟。许多人聚集在打谷场上,不安地望着山头。村治保委员早就在打电话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从县里调消防车至少要四个小时。在此之前,村民们接近于什么都干不了。
“不要上山,不要上山!”
管治保的张德发扯着破锣嗓子嘶哑地喊。他拿了个铁喇叭,但几乎没有任何效果。打谷场上乱成一团,人人都在喊叫。最后还是郭大爷站出来,拿斧头把村播音室的门劈开。播音室自从徐建刚当村支以后就从来没管过,老大一股霉味。看有人进来,成窝的耗子们争先恐后地逃跑。【】幸好、电线和接到村口的喇叭仍然能用。
郭大爷三两下就把机器捣鼓好了,对着麦克风喊:“村民们,不要慌!”
到底是老军人,三下两下就安定了群众。郭大爷把年轻小伙组织起来,准备在村外清理杂草,开辟一道防火带。许多小灌木,又硬又韧。他砍过一阵,实在挺不住了,只好拄着柴刀坐在地上歇气。刚坐下,就看徐虎的妈披头散发地冲过来,嘴里哭嚎着:“郭大爷,郭大爷,我虎娃儿还在山上!这个***短命鬼,不晓得发啥子神经跟那些县里头来的流氓上山去整烧烤。结果整出火来了,咋个办嘛!”
凉拌噻,你平时欺行霸市的威风都到哪去了嘛?郭大爷从心底鄙薄姓徐的这一家子,原本有心不理,但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又忍不住回了一句:“咋不找你男人,他才是村支。”
“那个***,县上去喝酒了到现在都不回来,”徐虎的妈双膝跪地,“郭大爷,我求求你,求求你了!赶紧组织大家上山救火啊!去救我二娃儿嘛!”
“拿啥子救?”张德发冲过来大吼,“村里头就几个烂洋铁桶,打两桶水拎起去救吗?你看看治保室的灭火器,还是十年前的,疙瘩锈都长满了!你男人当了村支,这方面就没花过一分钱。啊、现在山上烧火了,烧到你家娃儿了,你才想到要救火嗦?早是干啥子的嘛!”
这个老支时代过来的治保主任,被徐建刚克扣得裤子都要穿不起了。平时不好说什么,今天来了个总爆发。群众也是窃窃私语,都说徐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们这些婆娘,还在打谷场上冲壳子!”郭大爷挥手轰她们,“女的都回家!清点下自己娃儿在不在,去学校了的打电话问老师看人到了没有,有事情赶快跟老张报告!男的歇够了没有?歇够了跟我到外头去整防火带。动起来噻,都赶快!”
折腾到傍晚,消防车总算牛皮糖一样慢吞吞地赶来。郭大爷找几个小伙子为他们带路,准备上山灭火。然而盘山公路和小路之间至少隔着三里路,消防水龙再长也够不到火头,车就更不可能开进去了。最后还是只能靠两只手。先清理防火带,然后坐等。
熊熊大火足足烧了一天。野羊山主峰顶上方圆百米之内被烧得光秃秃。过了一周,林子里积下的草木灰还烫得足可以让人跳起来。这还是幸好在夏天,树木水分重,要是到了秋天就难说了。
始终没有徐虎和包括吴大师兄在内的另外五个武馆弟子的消息。徐虎他妈哭得昏天黑地。傻子都知道,他们肯定是没命了。过了小半个月,徐建刚终于拉起一支搜索队,和县里检查情况的消防队员一起上山搜索。结果当天搜索队就在野羊山顶峰、古巡检司遗址发现了徐虎他们遗留下来的痕迹。从淹过脚面的黑灰里,六具尸体被小心地一一清理出来。它们保持着烧焦之前的姿势,有些挣扎痕迹十分明显,清晰地烙着烈火中绝望求生的痛苦。
勘察现场之后,消防队员的初步结论是六人野营、意外失火。他们找到了尚未完全烧毁的两个塑料专用汽油桶,每桶至少都有五十升容量。一升汽油引发山火已经绰绰有余,何况翻了一百倍?而且死者毫无野营经验,将一百升汽油随便放在迎风向阳的帐篷附近。只要一颗火星落下,嘭,这帮人就是变成子弹也飞不出去。
时近中午,酷热难当,尸体正在烈日下疯狂腐烂,十米之内臭不可闻。消防员小李在防毒面具上猛喷清新剂。他负责清运,再臭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收拾。一边咒骂着派活给他的队长,小李一边寻思到底哪里得罪了那家伙,难道是上周打牌不小心赢了他的钱?
某两具尸体死死地抱在一起,姿势颇有点背背山。一具仰天躺着,双手拳曲的样子像要拥抱压在它身上的那家伙;另一具则把双臂插入对方胁下,又从肩后反兜过来,死死搂住身下人的脖子。烧死鬼小李见多了,一眼就看出上面这人死前一定是全身着火,痛苦无比,却强忍着保持现在的姿势。不但不挣扎,他似乎还在努力地压制身下那人的挣扎。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人分开,双眼一扫,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他头皮发麻,隐隐意识到事情重大。“许队,许队,”喊了几声不见回话,小李急了,大喊:“许队!”
“嚎啥子嚎?”
乔阴县消防中队的大头目许德厚不耐烦地走过来。小李指着那具仰天尸体的胸口,颤声说:“许队,你看……”
就算是高度腐烂,尸体心脏部位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也清晰可见。肋骨向内弯折,露着惨白的骨茬子。两人死前胸腹贴得极紧,因此从下颌到小腹,有很大一片都没有碳化。许德厚瞄一眼,不觉也惊个倒仰――干了几十年消防队,还没见过这种死人!
“这不是烧伤,绝对不是烧伤……”小李喃喃自语。许德厚给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这种事情一看就晓得,要你来说?”他大吼道:“还不赶快给刑警队打电话!”
消防员勘察尸体都是二把刀,刑警队的法医才是专业人士。接到电话,刑警队当即要求中止清理工作,立刻封锁现场。许德厚也知道这里面水深,马上拉起黄线,守在外面等刑警队赶来。人到了已经九点,山上伸手不见五指。但刑警队硬是带了七八盏大型移动式照明灯,外加一组小型柴油发电机,挑灯夜战。
在法医的检验下,许多疑点一一浮现。虽然八具尸体气管内都检测到烟尘吸入,但其中两具的直接死因并非烧伤引起的循环衰竭,而是心脏破碎导致大出血。再细查其他六具,全部不同程度地发现外伤。例如死死抱住身下尸体的那一具。勘查发现,下颌骨惊人地碎成三截,牙床被生生折断――这可是人身上最坚固的骨头之一。其余尸体上诸如喉骨挫折、胯骨粉碎性骨折、腰椎断裂等等各色各样的伤痕无数,不再列举。
现场另一个重大发现,就是东西两侧路口被红砂石塞断,可以判断是人为。凶手先是撬松石壁,又打入木楔,以杠杆方式制造了陷阱机关。这件事情一个人肯定做不下来,难道凶手不止一个?
不管怎么说,警方迅速定性。野羊山大火调整为刑事案,而且是超大恶性案件。专案组迅速成立,开始抽调好手展开侦查工作。
调查汽油和野营用品的来源很简单。甚至警察还没有出动,县城一个经营旅游用品的人就主动上门,交代了吴家平事发前夜曾经采购大批野外用具。和现场捡回来的零碎比对,确认就是那批东西无疑。半夜大采购确实有点古怪,但也没太多好怀疑的地方。有钱买东西什么时候不是买?
汽油也好办。雪亭镇乡没几个加油站,一查记录就知道了。油和桶都是徐虎买的。加油站老板仔细回忆了一下,想起帮徐虎往车上搬油桶时,还看见一排崭新的砍刀。这个也和现场的遗物吻合。
初步调查之后,专案组熊组长在案情分析会上做总结:“……综上所述,无论引诱还是埋伏,总之案发当时,至少两名凶手已经守在六名死者的必经之路上。当目标进入夹道,他们突然撬垮石壁,堵塞道路,然后以残忍手段将六名死者全部杀害。事后,凶手们利用死者所携带的汽油,焚尸灭迹。”
大家都点头,这本来就是专案组讨论后的一致意见。
熊组长开始提问:“案情分析假设是正确的话,那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年轻干警小江举手发言:“根据徐虎的母亲申云巧反映,徐虎前一天从家里保险柜中提走了七万元现金。如此巨额的人民币,燃烧后形成的特殊纸灰一定很可观。但勘察现场的结果,我们并未发现这样的痕迹。我推测,是凶手拿走了这笔钱。”
“谋财害命?”熊组长深入指示,“小江,以此为前提模拟一下当时的经过。”
小江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早就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甚至参与了这次野营。在所有人全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动手;二是凶手事先并不知道这笔钱。杀人之后搜索尸体时发现,然后拿走。”
“参与野营不可能,”法医插嘴,“组织野营的五个土门拳馆弟子加徐虎六个,已经确认死亡。首先、未烧毁皮肤上发现的刺青和陈旧性瘢痕,与死者亲属的叙述完全吻合;其次,牙齿检测以及根据颅骨特征所做的相貌还原,也都符合预想。现场的六具尸体确实就是那六个人,不存在冒名顶替。”
小江追问:“难道没有别人参加野营,或者知道他们要去野营?”
熊组长摇头:“其他武馆弟子虽然知道,但案发当天一早,他们就已经全部坐车返回县城。根据我们摸排的结果,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此外,徐虎的家人虽然也知道野营的事,但他们不太可能有杀人动机。”
“他们有可能告诉其他人吗?”
“这个正在排查。”
案情推演还没走完,外线忽然打进来一个电话。小江接起听了几句,立刻向熊组长报告:“根据死者徐虎的弟弟徐豹反映:徐虎上山之前,曾经叫走了徐豹的同班同学、青水弯村居民朱树林的二儿子朱向阳。”
朱向阳很快被找来。他承认徐虎曾经叫他一起去烧烤,但一口咬定没去:“那天我和黑山家小黑,还有徐矮子家两兄弟一起到河里游泳去了。我们四个在急弯河耍了整整一天。我根本没上山。”
“你为什么不去?”
“我为啥要去?徐虎喊我去就是搬东西打杂,伺候他们吃肉喝酒,又不是头一回了。”
刑警们一调查,还真是这么回事。再说一看朱向阳那身材,恐怕六个死人里面随便挑一个都可以单手将他轻松k。这人根本没有作案条件。
线索又断了,刑警们很郁闷。
那天,郭路把徐虎踢进火里,钱和军刺都找个坑埋了,然后飞快地跑到学校。下午宿舍里空荡荡的,他不走大门从窗户翻进去,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拿了套校服,到水房冲干净身子换上,嗯,感觉舒服多了。
晚上同学们陆陆续续归校。十点一过门卫老头准时拉了电,黑咕隆咚的,床上几个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开始呼呼。郭路躺在床上,有些兴奋,居然睡不着。
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回味起来,郭路居然第一反应是自己水平太低,很没有效率。他忽然觉得应该找一些人体结构方面的看看,如果跟实物对比一下,必定可以大大增强自己对人体结构的了解。说到底,这也是门技术活。
第二天,郭路没事人一样继续上学。神不知鬼不觉,倒也安心。
最近学校里谈论这事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想到他头上。倒是教导主任把他叫去,语重心长地训诫了一番。无非是注意安全,看到犯罪分子赶快通知警察,不要逞个人英雄云云。当然、也有不对劲的。例如班上的朱向阳,这两天看他的目光就有些闪烁。
郭路知道为什么。那天朱向阳可是亲眼看到自己冲上山去的,结果就发生了火灾,断送六条人命。自己和徐虎关系恶劣,傻子都会不自觉地把两件事情往一块想。而且这肥猪面懵心精,也许猜到了什么?
朱向阳瘦了,不到一个月,足足瘦下十几斤。搞得他老娘怀疑有蛔虫,专门抓了几副雷丸祛虫散来给他灌下去。当然没有效,因为病根在心里。他害怕、怕得要命。每天晚上一闭眼,郭路就跳出来杀他。一拳打死一刀捅死还算爽快,最惨的一次被按到马桶里闷死。吸不进气,他惨叫着从梦里醒来,发觉是枕巾贴到了鼻子上――操!
那天,朱向阳坐在床上,浑身冰冷,白毛汗打湿了被单。最郁闷的是下铺室友被惊醒,居然叫他下次打飞机动静不要这么大!他能说什么?什么也不敢说,哪怕是一个字。这心里堵得满满的,喘不过气,经常觉得下一秒钟就要疯了。有时候他甚至想,不如找郭路把自己一拳打死还爽快些……当然,自古艰难唯一死,他也就是想想。
又到周五放假,现在朱向阳最怕就是周五。他不敢翻野羊山,怕路上被郭路打死。但再怎么怕也得回家拿米,不然下周喝西北风啊?于是他只好去找徐豹。最近徐豹回村都是一辆中巴来接,上面坐了七八个膀大腰圆的保镖,应该比较保险。
“豹哥,”朱向阳低声哀求,“带我坐你的车子走嘛,最近路上不安全……”
徐豹踹他一脚,破口大骂:“不安全?那天我哥过来喊你们一起去烧烤,你咋丢了牌就走?咋个不怕不安全喃?”
“豹哥,我没去,真的没去,你相信我嘛……”朱向阳忍痛爬起,脸色煞白。他最怕别人提这个。
“我晓得你没去,去了不就成烧猪了吗?滚,你死不死关我屁事。”徐豹不耐烦地上车走了,扔下孤单的朱向阳。
人被逼到绝路上,总会想出点办法。朱向阳咬咬牙,晚上一个人出了宿舍,很晚才回来。
周六一早,周五下午没走的住校生三三两两开始回家。朱向阳刚起床,就去找那天一起被徐虎抓差望风的三个小弟。其中黑山家小黑在别班,徐矮子家两兄弟低一年级。找到他们的时候,个个看上去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狼狈相。那种精气神那种慌乱,别人也许看不出来,朱向阳一瞅就明白。那天在步话机里,这三个倒霉蛋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内幕。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哪个不晓得郭路是什么人物?
“这两天你们估计也不好过,”朱向阳开门见山地说,“跟我走,万事包在朱哥身上。”
病急乱投医,三个小弟也顾不得了,就跟着朱向阳走。
四个人沿盘山公路走到一半,拐上小路。左兜右转,居然到了野羊坪。这是野羊山上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山路蜿蜒至此,展开一片空地。草色青青,野花嫩黄。一道山溪从北面山壁挂下,沿东南流过。溪流湍急,冲刷着溪床的岩石,轰轰作响。
溪边有块平整的大石。石头上坐着一个人。三个小弟一看就软了,想跑但腿肚子直哆嗦,互相搀扶着勉强没有趴地上。这时那人站起来,冲他们一笑:“才来?”
“路哥,”朱向阳试探着说,“我们都到了。”
“这边,”郭路冲他们一招手,指着身边大石,“坐,都坐。”
反正也跑不脱,小弟们听天由命地过去坐下。石头上摆了一大盘卤鸭,一大盘卤牛肉,旁边还有箱百威啤酒。郭路一人开了一瓶,说:“喝!”自己带头灌下半瓶,又说:“吃!”拿起一个卤鸭腿来大啃。
四个人互相看看,一狠心一闭眼开始吃喝。哪怕是断头酒,也不敢逃啊。
地下空瓶已经摆了四五个的时候,郭路扫了他们几眼,这才转入正题:“晓得为啥子喊你们过来不?”朱向阳胸有成竹,其余三个小弟纷纷摇头。郭路于是吩咐朱向阳:“你把昨天我们谈好的,跟他们三个讲一下。”
朱向阳点头,对三个小弟说:“估计你们也都猜到了,这个事情呢,其实就是路哥做的。”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三人脸上还是露出惊骇的表情。当面挑明,难道是要杀人灭口吗?徐矮子家老二胆子最小,已经腿肚子转筋,坐不稳了。
“不要怕,”朱向阳笑起来,“路哥已经答应了,不找我们的麻烦。只要大家把口径统一一下。公安要是问到那天下午在干啥子,就说我们四个一起在急弯河那边的沙滩耍水,没有上山。”
郭路轻松地笑着,一个一个地点名:“小黑,我们两家都姓郭,听我爸说,祖上是一个本家的呐。我记得我还是奶娃的时候,还喝过你们家的奶粉,对不对?古时候,我们两个这样子就算是奶兄弟了,你说是不是?还有大刚跟二刚、小时候我们一起耍过的,你们就搞忘了?小学三年级在河里头摸蚌壳那次?”
三个小弟的心情犹如坐过山车大起大落。看郭路笑得和气,似乎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正好这时酒意也有了一点,于是都摸着头呵呵傻笑,气氛当即缓和。郭路又带着大家喝了一轮,看众人兴致高,把酒瓶举起说:“来,大家碰一个!今天喊你们来,主要是想把话说开。徐虎的事情,是他点火要烧死我,结果烧死了自己,活该报应。你们不晓得,那天巡检站里头被他们浇满了汽油。我刚进去,就听到嘭一声!哗,好大的火烧起来……”
那天的事情,郭路截头去尾讲了一遍。动手部分一概不提。只说大火蔓延,卷了徐虎他们六个,自己仗着腿快跑到学校,换了衣服睡觉云云。七分真三分假,听得一帮人瞠目结舌。
“路哥,你太厉害了!这么大的火都跑得脱。”小黑举起瓶子和郭路碰了一个,满脸崇拜。
郭路正想吹嘘自己入火不焚刀枪不入,一转念又想,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恐怕招惹麻烦,于是笑了两声支吾道:“没得啥子。其实是他们点得太早,我才刚踏了半只脚进去就看到火,赶快抽身。要是真的走进去了,现在恐怕抬下来的就是我,呵呵。”
大家连连碰瓶,酒酣耳热之际,渐渐嘴里开始跑火车。朱向阳一边喝酒,一边偷偷地打量众人脸色。忽然他把瓶子一举,对郭路说:“路哥,今天大家说得投缘。我有一个想法,不晓得对不对。”
郭路一点都没醉。那点啤酒对他而言跟水一样。他看看朱向阳,觉得这人只要不傻,应该就不会建议自己去投案,于是点头说:“没事,你讲。”
“路哥,我们五个不如结成兄弟!”
“兄弟?”
“对,就像茶馆里头说三分的那样,刘关张桃园结义!”
小黑和大刚二刚听了也很感兴趣,都看着郭路。郭路一个个看过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
朱向阳被他笑得有点不自在,讪讪地说:“打嘴,是我们高攀了。路哥这样的英雄人物,咋个看得起我们这种小虾米……”
郭路停下笑声,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向阳,这话你说得就不对!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有啥子区别?我笑,是因为我高兴!大家既然看得起我郭路,觉得我可以当这个大哥,那我们就在这里摆酒做香,磕头结兄弟!”
郭小黑兴奋得满脸通红,眼睛亮闪闪地问:“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们不愿意?”
郭小黑抢着大声说:“愿意!”
大刚二刚互相看看,又看看朱向阳。朱向阳用力点了一下头,带头说:“路哥,我们愿意!”大刚二刚连忙也一起说:“愿意,愿意。”
撮土为香,五个人一起磕头,叙了长幼。郭路最大做大哥,朱向阳老二,小黑老三,大刚老四,二刚老五。郭路领着大家念:“天地日月为鉴,今日郭路、朱向阳、郭小黑、徐大刚、徐二刚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磕完头这感觉立刻就不一样了。郭路打量了一下大家,个个都在笑。绝不是刚才小心翼翼的陪笑,而是真正的笑,从心底里笑出来,笑得灿烂。他心想,磕头拜兄弟这事果然有用啊,原来茶馆里说的那些江湖豪客行事掌故,真不是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