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山猪
吃起东西来,郭路就像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三天不到,奶粉就只剩空铁桶。郭婆婆试着熬米汤给他喝,小家伙来者不拒,呼噜呼噜,干个精光。刚开始是郭婆婆把着勺,一点点小心喂。后来实在不赶口,小家伙自己伸手抢碗了。
“要不得要不得,要烫到!你个瓜儿……”
别看最多也就三个月不到的豆丁,郭路的力气和平衡却好得出奇。足有他脑袋大的瓷碗把得稳稳的,小家伙半坐在临时搭的小床上,喝个不亦乐乎。
“嘎嘎,嘎嘎?”
郭路把空碗递给郭婆婆,似乎还想要,没牙的嘴巴吧嗒吧嗒的。
“你是个憨猪儿嗦……”
郭婆婆一头骂,一头笑着,拿了碗回头又去盛稀饭。她面色红润,脚底带风,自从养了小郭路,精神头一天好似一天。
“老太婆!”
郭大爷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一张盖了印的纸。
“我跟村长说好了,娃儿户口就落在我们家里头,名字都报上去了。村长还专门帮娃儿填了名字,你看!”
郭婆婆放下碗,接过那张纸,上面圆珠笔划掉了一个叫郭路的名字,下面又添一行,依然写着郭路。上一行笔迹陈旧,下一行油墨鲜亮。她苍老如树皮的手在那两行字上轻轻抚摸,似悲似喜。
“三娃儿,回来了……”
“嘎嘎!嘎嘎!”
眼看一大碗稀饭吃不着,床上的小家伙不高兴了,挥舞着小手小脚抗议。郭婆婆赶紧拿起大碗递过去,郭路双手一接,低头就喝。郭大爷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几个月的娃儿,你就让他这样子端到起喝?”
“你管求那么多,不是喝得上好八好的嘛?”
去年的秋粮还有小半仓,没准确过秤,大概总有个四五百斤。现在已经是初夏,本来两老口估摸着吃到下一季收成没问题,但突然之间添了一张嘴,还是张超级大嘴,存粮立刻就成了问题。郭路每个钟头都要喝稀饭,而且最好是粘粘的稠稀饭。呼噜呼噜,呼噜呼噜,那张嘴似乎就没停过。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存粮差不多要见底。虽说渐渐入了秋,但坡上的玉米和门口水田里的稻子,至少还要等个把月才有收成。郭大爷蹲在门槛上,一边叭嗒着叶子烟,一边跟郭婆婆商量:
“老太婆,要不我们去乡上买点米回来嘛?我这还存得有几十块钱。”
“我种了一辈子的地,还要去吃人家种出来的米?”郭婆婆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得一脸不高兴,“你把钱存到,二天要给三娃儿接媳妇用的!”
“库房头要没得米了的嘛,你以为我想去买那些高价米?”郭大爷也很郁闷,“以前我们养个几百斤的大猪,都没这个娃儿这么吃得!”
“吃得是好事,你没看到三娃儿都长了四颗牙齿了嗦?干饭都吃得,上次我看他爬到灶台跟前,抓了一块生腊肉就要啃。哎呀把我吓得,赶紧给他抢下来。他还不高兴,在那儿大哭!”郭婆婆说着顺便就往屋里瞥了一眼。这一瞥,惊得她五官都挪了位:“老头子!娃儿咋个不见了?”
“不见了?”
郭大爷把烟锅子一扔,站起来朝背后一看,果然小郭路已经不见了。他的小床本来是一个破纸箱子垫了棉絮放在老两口的大床上。现在箱子也翻了,床后头的窗户也被推开了。难道这家伙从窗户翻出去了?
郭大爷的土砖房后面,是邻居的一块玉米地。青纱帐一起,壮汉进去都看不见人影,更不要说爬了个六个月的小娃娃在里面。最近山上的野猪经常下来打野食,饿慌了连鸡窝都敢拱开,追着那些刚出壳的小鸡雏一口一个。郭大爷正在想该怎么办,就听到窗户外一声长长的猪叫。愤怒,暴烈,是山上的大野猪,而且绝对是个公的。
“老太婆,你去喊人,快点!”看郭婆婆还站在院里吓得发愣,郭大爷气得一跺脚,大吼,“跑噻!硬要山猪把娃儿拱了你才甘心嗦!”他扯起腿就往外跑,顺手抄起门口一根锄头,边跑边喊:“老太婆,喊胡兵他们几兄弟!我早上看到他们在院坝里头!”
嚓嚓,嚓嚓,郭大爷提着锄头,跑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玉米田湿热如蒸,吸一口气都会觉得憋闷。宽阔的玉米叶边缘那些细小锋利的锯齿,把郭大爷脸上手上都挂出了血痕。然而他完全顾不得,只管飞快地往前跑。
嗷……
又一声猪叫,郭大爷脸都白了。这一声低沉惨烈,是山上那些大野物拼命时才会发出的最后宣告。他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在打谷场上听老人们讲古:猛兽如老虎,听到野猪这样叫也要害怕、要逃走。
朝着声音的方向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兀然多了一团黑影。郭大爷分开玉米秆,紧握锄头,呼哧哧地喘气。他毕竟老了,这一阵猛跑,跑得他心口发痛。他杵着锄头歇了两口气,弓着腰,努力辨认眼前的景象。
好大一只山野猪!黑毛根根刚硬,屁股紧绷,后腿坚实。看它不停地用后蹄蹬地、刨地,仿佛努力地要往前冲,却被什么阻挡的样子。
郭大爷真的急了。一个上七十的老人,拎着七八斤的锄头急跑了三百米,没趴下已经是奇迹。但真看到野猪,他忽然全身的疲累都消失了。不能让这畜生拱了我娃!他脑里只有这念头。他咬牙举起锄头,狠命朝野猪的腰挖下去。为了这一锄,为了救我娃一命,就是折我几年寿也心甘!
锄头轻松吃进野猪的腰。出乎意料没有激烈的挣扎和反击。野猪扭了扭身子,后蹄一软,噗通就倒了。郭大爷放下锄柄,试探着过去一看,登时傻了眼。等急赤白脸的郭婆婆带着胡兵几兄弟追过来的时候,只见郭大爷傻傻地抱着郭三娃,坐在被野猪压平的玉米秆上发愣。
“好大一只!”
胡兵倒吸一口冷气。他经常上山埋桩套兔子,算个半拉猎人,认得野猪的厉害。看那头猪屁股足有小饭桌大,少说也是六七百斤以上的大物。他小心地凑过去,才发现那猪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早就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大爷厉害啊,这么大头猪,一锄头下去就挖翻了。”
“喔,喔。”
郭大爷答得神不守舍。胡兵等以为他是吓坏了,也不太在意。郭婆婆托这帮年轻人把猪拖回去剥皮剐肉,说好分他们一人三十斤。现在猪肉涨价,三十斤正宗野猪肉卖到乡上饭馆里头,也是好大一笔钱。胡兵几个拖了大野猪,欢天喜地去了。
郭路在郭大爷怀里翻来翻去,东看西看。乌黑的眼珠子转得骨溜溜的,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老头子,”郭婆婆试探着问,“是你打死那根山猪?”
“我?我挖了它一锄头,”郭大爷茫然地说,“但是它的脑壳……”
“脑壳咋个了?”
“脑壳被打得稀溜粑,就剩一张皮包起。指头戳上去,还以为下头是豆腐呐。”
郭婆婆看向笑嘻嘻的郭路:“难道……是三娃儿?他连路都不会走……”
仿佛为了证明郭婆婆的话是错的,郭路一骨碌翻下地,小胖腿稳稳地站着,一拳打中胡兵从野猪背上卸下来的锄头把。那也是好青冈木做的,小碗粗细,被他核桃大的粉嫩拳头一击,竟然折成两半。
“我……会……打……猪”
郭路张着仅有四颗牙的小嘴,竟然勉勉强强地在说话。
郭大爷郭婆婆惊得嘴都合不上。郭路竟然还在说:“饭……不……够……吃……猪……肉。”
“妖、妖怪……”
郭大爷话没说完,头上啪地挨了郭婆婆一巴掌:“死老头,三娃儿是老天爷送下来的,你敢说他是妖怪?”她慈爱地把郭路搂到怀里,“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妖怪,他也是我的三娃儿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