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后来宴止才知道,宴岐认定的子嗣,唯有宴华一人。
在宴止看来,宴华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可宴岐告他,这千鹫宫乃至东境的人,他想杀便杀了,唯有宴华一人,他要牢记护他一世无恙。
“这千鹫宫日后会是你的,乃至东境,哪怕是这天下。”宴岐早有疯癫之兆,“可宴华,你要记得,他是你异父异母,至亲兄弟。”
这托孤之言,宴止不会应他,“我孑然一身,无甚亲朋。”
宴岐眨了眨眼,似没想到宴止会这么应他,可宴止这气性,愈发让宴岐觉得自己的奢望有了希望,他只道:“无妨的,你保他一世无恙便可。”
较之宴岐的果决疯癫,宴华是一点不像他,他会偷偷爬上墙沿问正在练剑的宴止:“你就是我的弟弟么?”
宴止眼神一扫,宴华便抖抖索索地摔下墙来。
“唤我少宫主。”宴止拂了拂袖,甚至没提剑指他,宴华便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连忙唤道:“好好好!记下了!少宫主!”
对于宴止抢了他少宫主之位这事,宴华是半点不在意,他毫无千鹫宫少主的风范,甚至堪称墙头草的典范,宴华唯一驳斥过宴止的唯有一言:“是舒华宴,不是宴华。”
宴止对宴家这些前尘琐事没兴趣,他和宴岐定了盟约,待他取得玄天宗镇宗至宝玄天石,他便是千鹫宫名正言顺的宫主。
他们二人的目的为同一——踏破九霄天。
宴岐意欲追寻百年前被他炼了生魂的舒颜清,他的发妻。
宴止只知,九霄天外,有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去追寻的,哪怕辗转千万年,哪怕最后与修界相抗,只会换得身死道消。
捡着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颜淮是个意外,又或命定,东境密林的历练宴止本是不想去的,可历练之日他突的改变了主意,踏进了那片密林。
密林中浓雾遮掩前路,阴沉天幕预兆着大雨将至,更有凶兽蛇虫拦他去路,还有个烦得要死的舒华宴一直在他耳边吵闹。
宴止沉默走了一路,直到眼见泥潭中勉强爬出一个人形之物,他突然就福如心至停了步子,静望那处。
这初见,像是相隔万古的重逢,甚至隔绝了他身边舒华宴一声‘鬼啊!’的尖叫。
“救……救我……”颜淮的呼求极虚弱,可宴止一字一词都听得很轻,他甚至头一次摒弃了不喜与人接触的习性,亲自背起那泥人,一步步走出了密林。
经脉尽碎的少年人过于单薄,腕上血痂已然陈旧,宴止背着身后人,无甚怜惜亦或怜悯可言,反倒是舒华宴看清了人脸,一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被绑来的鬼医千秋十足傲气,不肯救治这将死之人,宴止抵着唇下想了想,轻道:“那便杀了吧。”
不肯救人,就去死。
再度被钳制住的千秋满是愕然,看宴止对他动真格了,这才慌急道:“能救!能救!”
“少宫主你看他这经脉破碎,手脚筋被废,就是再找十个单灵根,都比救他破费得少啊……”千秋心疼自己的药,话也格外多。
宴止没多给千秋一分情绪,只看着榻上昏迷不醒之人淡道:“救他。”
他宴止不是善人,可若是这人,他想救他。
“他……他还有眼疾……就是救下来了,说不准也不知救他的是谁呢……”千秋弱了声调。
“那便一并治了。”
“……”自己挖坑自己跳的千秋有些心梗,但迫于宴止眼中确实无他性命可言,也只能竭尽全力救治这人,这人好了,他的性命也就保住了。
颜淮的眼,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幽绿。
宴止扯了颜淮蒙眼绸带,与那幽绿相望片刻,两人谁也没说话,颜淮眼中亦无惧色。
宴止想了想,开口道:“今后,我便是汝主。”
“宴止,记住我的名字。”
颜淮确实记住了,他用十年成为他的心腹,亦是最得力的下属。
也是颜淮手握竹笛,为他谋划着每一步怎么走。
包括设计景容之事。
“攻心为上。”颜淮望着线报,告知他景容这十几年都不会有一次的下山历练。
从南境小镇开始就是他们布好的局。
本来宴止是打算让舒华宴去的,他是这千鹫宫中最讨常人喜欢的,奈何舒华宴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说让他进玄天宗是让他去死。
颜淮斟酌一二,亦道:“舒华宴见色改义,非良策。”
颜淮这十年不变一变面色的木头讨不了喜,无情道者不收异性之徒,周觉眼里只有钱,玄夜玄镜两兄弟都有异心,这剩下唯一可靠的,就只剩他自己了。
宴止抿了抿唇,道:“本座不讨喜。”
颜淮应他:“学,学着舒华宴行事做派便可。”
虽然他们都不明白,舒华宴这见风使舵的,怎么那么讨旁人喜欢,可舒华宴就是讨喜,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他夸赞旁人,总有十分的真挚和笑颜,让人瞧不出半分作假来。
宴止觉着,自己还是学了舒华宴几分精髓的,至少玄天宗少有厌他之人,较之舒华宴,他更胜一筹之处是——他会做饭。
更难能可贵的是,景容比他们想象中好接触得多,心防亦低,宴止这几分假意真心,景容千百倍馈他。
“师尊……”宴止低落一声,往景容身后一藏,景容便消了听天泉道人话的心思。
要示弱,要装乖,要保持这假意真挚不失本心。
宴止处处做得极好,原是不放心他,跟随其后的颜淮,在水妖一事后便走了,独剩宴止与景容相处。
颜淮这淡漠心性怎么可能随手救助被妖袭之人,更不可能让人踩了他的剑去,幸而,段长空和景容对颜淮所知无几,摔进水中去的段长空也只当自己运气不好。
至于宴止怀中的景容,不过分魂一缕,又如何探查真假。
遇春秋十一是个意外,宴止听景容命替林无端挡了一剑时他心下是慌张的,虽说他结的印可阻化修为境界为练气幻象,可那时春秋十一毕竟是化神老祖,不会看不出他这障眼法。
幸而春秋十一无意多言,又替宴止化了一劫。
宴止自觉他练气弟子装得还是很像的,哪怕他都快不记得自己何时为练气了,可对舒阳秘境中恐怖现境无惧之事还是让他暴露了一分的。
所谓经脉破碎之词,宴止图谋的,从最初就是玄天石,后有南思远推波助澜为他指了赴往南疆的路,这谋局也编织了新路只为请景容入瓮。
这谋局怎能少了谋臣,颜淮尊他,连同行都习惯后退半步,又有宁清对颜淮的心思昭然若揭,情爱眼前,人总容易迷失心智。
观落渊之下有妖域入口,他们东境意欲与妖族联合,谋算景容是一事,又怎么能让他发觉了入口去。
他原以为诸多事算策无疑,却未曾想过,颜淮自此生情根,妖族与人族间战事又起,连这乱世都在为他宴止铺路。
这天下如棋,他唯一算错的一步,便是,他早对景容种情种。
若他早些明悟,便也不至于行至今下。
景容重封锁妖塔时九霄雪止,何尝不是他心冷之兆,混沌虚空幻象中他所见是少年景容,景容幻象所梦,又会是他吗?
是怎样的他?年少孤执?亦或意气风发?
“师尊……”他们曾相携行过的路新雪又覆一层,宴止掩唇闷咳了声,他伸出手在雪上写了二人名姓。
凌云。
景容。
不是宴止。
他好想把最干净的自己都予景容,而非谎言编织相应让景容心寒的他。
做凌云就好了,不要做什么宴止,哪怕是和景容在凌霄峰相守千年也好。
这极冷的天气,宴止眼角的泪还未落下已然凉彻,他把自己摔进雪地里,有些发僵的指节随意动了动,宴止眼里的泪不知止向何处,他只弯唇笑了笑,不甚明显的虎牙再度露出,这笑真率如昨。
分明是同一个人的,分明他就是莫凌云的,缘何二人毫不相像,凌云笑起来明媚又真挚,他宴止就只剩志在必得与算计了。
“师尊……我真的再也不骗你了……”宴止嗓子发哑,自说自话,“我们共看来年春雪好不好……你说过年年岁岁共春风的……”
偌大冰天雪地,无人应他。
一人独处尚好,至少这泪不用憋回,一声声重复的师尊在九霄无回响,宴止拢了拢大氅,眼一旦闭上就只剩景容望他,失望的眼。
他何德何能,让这天地道君为他染愁绪,为他牵肠挂肚叛宗规,可他不曾珍惜分毫,还赠景容满眼戏谑。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