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
湖面如镜,一尘不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又好似一块巨大的蓝宝石,湖的周围,环绕着连绵的群山,四月里的春风,最是轻柔,顺着开满鲜花的山谷,穿过茂密的树林,跨越蜿蜒清澈的小溪,和每一片树叶、每一朵小花、每一只小鸟热情打着招呼,无拘无束、悠然恬静地徜徉于百格乡的天地之间。
“马勇,该回去吃中饭了吧。”
“不,孟忱,再呆一会,你听,多么安宁和寂静啊!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已真的置身于梦想中的幸福之邦!”
“可是,填饱肚子也是幸福的一种啊!”
马勇没有说话,他拾了块不大不小、比较扁平的石子,手熟练的一甩,石子划出一道孤线,在蓝盈盈的湖面上轻快的起落,撩起几圈美丽的涟漪。
十一点钟的阳光有些强烈,极目远望,崇山峻岭仿佛蒙上了金灿灿的光幕,一只鱼鹰愉快的抖动着翅膀,慵懒的飞到岸边,居高临下瞥了瞥这两个不速之客,可能觉得还没有树木花草好看,便又顽皮的打了个转,很快消失在辽阔静谧的湖面上。
马勇重新盘腿坐下,闭上眼,久久的一动不动。
“你要效仿当年的达摩祖师,成立新的武林门派么,达摩祖师在嵩山面壁,面出的少林神功比石头还硬,你呢,既然是面水,百格神功是不是要走以柔克刚的路子。”孟忱拍了拍马勇肩膀,哈哈乐道,他陪着马勇在百格乡呆了大半年的时间,只是每个月抽几天回去检查一下酒吧经营状况,他请的职业经理是资深人士,为人也很正派,所以生意一直还不错,完全不用他操心。
“方圆八十里,数你最调皮,孟忱,你的狮吼功打破了这里庄严神圣的宁静,可怜的花花草草被你吓得瑟瑟发抖。”马勇叹口气,恋恋不舍的再次站起身。
“我本就不是善于怜香惜玉的大老粗,快走吧,老马,别磨磨唧唧的感时花溅泪了,百格乡最高行政长官韦大人在电话里催过好几回,说腊蹄子火锅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了。”孟枕不由分说,拽起马勇就走。
令马勇魂牵梦绕的孤儿院早已不复存在,原址盖起的百格乡中学,是这个乡唯一的中学,家住得最远的孩子,要翻过重重高山,在悬崖边提心吊胆的走上几十里。
但是,百格中学的宿舍只能挤得下两百来人,这就造成了很多住不进宿舍的山里孩子不得不遗憾的放弃学业,尤其是女孩。
马勇毫不犹豫的捐出了几乎所有的钱,孟忱赞助了五十万,李国球听说这事后汇来五十万,加上县里拨给的一笔资金,七个月后,终于在教学楼旁边又建起一栋崭新的学生宿舍,附带还把食堂扩建了一倍,可以多容纳五百学生住校。
“功德无量啊,马兄弟,孟兄弟,我代表百格乡的父老乡亲,还有一心想靠读书飞出大山的娃娃感谢你们,宿舍楼落成剪彩的时候,我正在麻坊村处理重要事情,实在赶不回来,今天特地摆个家宴陪罪。”
腊蹄、腊肉、熏肠、小鱼、小虾、小母鸡,一桌子柴火灶烧出的乡村美味吸引着饥肠辘辘的孟忱,催动他的喉咙上下蠕动,满心就想着把所有好吃的一扫而光。
房乡长嘴上说着客套话,却没有端起酒碗,大圆桌上摆着十套餐具,很显然,需要耐心等待另外七位客人。
“还记得一楼修了三间有独立卫生间,并且阔气的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的寝室么,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我们乡终于要迎来真正的大学生老师了,听说还有专门教音乐和美术的呢,现在的娃娃可真有福气。”房乡长愉悦的点了一支烟,愉悦的深吸一口,愉悦的吐了几个烟圈。
孟忱运用所有的力量才把目光从那只小母鸡的鸡腿上移开,正在他饿得眼前冒星星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余校长兴奋得有些发颤的声音:“老房,老房,来了,都接来了!”
跟在校长和司机身后,涌进来五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三男两女,一行人填满了本就不大的堂屋,正在纠结于等会是先啃只猪蹄还是先撕只鸡腿的孟枕只好站起来,礼节性的朝所有陌生人咧嘴笑了笑,丝毫没有觉察到身边马勇迵然不同于刚才气定神闲时的异样:手脚有些微颤,神情变得复杂而古怪。
“诸位老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房乡长,这俩位是捐资助学的大善人,马先生和孟先生。”
余校长,这个放弃了回城机会的上海老知青,像松柏一样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一扎就是三十七年,即便是妻子的离去,儿子的病逝,都没有动摇他的信念,动摇他对百格乡这个如诗如画的第二故乡的深深爱恋。
“这是教物理的王老师,这是教化学的蒋老师,这是教数学的辛老师,这是教音乐的黄老师,这是教美术的谭老师。”余校长容光焕发,此刻就是个年轻了二十岁的宝贵老人。
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简单的夹克和牛仔裤,即使素颜也十分美丽的谭老师,有失礼仪的越过她面前的房乡长和孟枕,直接把手伸向马勇:“我叫谭颖,长这么大可从来没经历过如此疯狂的故事,但我感谢这个故事,它让我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冬夜。”
“相逢姑娘,不,谭老师你好,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窗外的山坡上,杜鹃开得无比明媚灿烂,像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充满无限希望和生机。此刻,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那是一种彻底的,极致的,毫不拖泥带水的干干净净。马勇和谭颖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神里泛着相同的难以形容的丰润的光泽。
又一个冬天来临,这个时节的大幕山只能留给人灰暗、萧瑟的感觉,形形色色的树木都是一个德性,无精打采却又竭尽所能的挽留身上屈指可数的枯叶,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依然是一棵树。
“还有比冬天的大幕山更丑陋的人么,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就是您,我的父亲,欧阳镇同志。”
欧阳璟在隆恩寺滞留了三日,最后以见不到父亲就撞死在大殿上做威胁,终于“逼”出了已经出家两月的欧阳镇。
一袭僧袍,骨瘦如柴,胡子灰白,背有些佝偻,完全失去了昔日令人陶醉的骄傲、自负的神采。
“阿弥陀佛,施主,请叫贫僧弘昌,弘昌只想精进修道,将心栖于寂静之界。”
“欧阳镇,就你那点悟性,如果不是捐了两千万给人家修庙,谁肯收你做和尚。今天我不是来听你讲佛法的,我是来跟你讲家法的,有这样一个堂堂一家之主,做不好丈夫,就去找情人,情人发了疯,就要去出家,不管女儿孤不孤苦,更不关心女婿醒不醒得过来,请问,有哪家的家法容得了他,又有什么样的佛法能度得了他。”
“施主有了六千万,不管什么样的难处,都应该应付得了吧,贫僧确实不想再置身于红尘的纷纭杂乱之中。”欧阳镇目光中流露出不稳定的慈爱,如潜入水底的月光,波动着,一瞬间有,一瞬间无,他唯有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通过一遍遍提醒自己是弘昌来获得稳定的空无。
“钱能买回我母亲的命么,钱能买回我丈夫的健康么,钱能买回过去那个疼我的父亲么,如果能,我愿倾尽所有!”欧阳璟大声的质问道,头部受重伤的季晨昏迷一年多了,她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如果不是还有一个乖巧的女儿,她极有可能会选择放弃季晨的生命然后自尽。
“女施主,多欲的人苦恼也多,少欲的人才能幸福安稳,有些人,有些事,拿起来,是负担,放下了,才会轻松,此一时是雨,彼一时便是晴,一切悲喜皆由心定,一切悲喜皆是镜中花,水中月。”
八十岁的方丈,一个慈眉善目,面色红润,步履稳健,身披袈裟的老人,用他那令人信服的超然物外的气质,安抚了欧阳璟几近歇斯底里的情绪。
她一时语塞,却又不甘,理智告诉她,父亲是绝不可能还俗了,但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情感上她又接受不了,正在进退维谷之时,手机铃响了。
“喂,欧阳璟,快回来吧,你老公醒了,刚刚醒的!”是护士长的声音,听得出来,她现在正处于欢呼雀跃的激动之中。
随即,一男一女两个护工的电话证实了这个喜讯。
“季先生一醒来,就问你去哪了。”女护工补充道。
“天啊!”
欧阳璟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冲进了大殿,在庄严宝相面前不停的磕头,以夸张的大幅度的动作使劲的磕头。
弘昌依旧双手合十,目送欧阳璟的远去,口里念着《地藏经》。
“你在送人,我在等人。”方丈领着弘昌来到大门口,朝山下望云。
“方丈在等何人?”
“在等一位姓洪的师弟,当年若不是他的奋力一搏,隆恩寺可能早就不存在了。后来,他说自己尘缘未了,只能再去世间走一遭,我问他回不回,他说四十年后回,算一算时日,他也该回了。”
“外面风太大,看样子要下雪了,方丈还是去屋里避避吧。”
弘昌挽扶着方丈,正要转身,来进香的人群中突然大踏步走来一男子,他脸色苍白憔悴,光着头,穿着薄棉袄,白球鞋,见着方丈,也不说话,直直的跪在青石板上。
“大师慈悲,弟子想出家,恳请收留!”
“哦,你从哪来,叫什么名字?”方丈和颜悦色的问道。
“我叫申巍,从三江坐火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