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 5
距离越王夫妇的空冢不远,有一户农家,金明择就客居在这里。
俏公子还是那么耀眼,面如桃花,唇点飞红,静如处子,竟然像模像样的摆起摊位悬壶济世起来,闻道者颇多,往来瞧病的人络绎不绝,给主人家挣了不少“摊”费。
四个小孩在院子里玩“抢窝”,一个小孩的弯头棍把球打进了窝,趁着大家都在叫好,另一个小孩趁人不备,用脚尖把自己的“球”往前蹭了一下,弯身一弹,球也跟着进了洞,另外一个孩子眼尖手快,叫道:“你耍赖!”
耍滑头的小孩死不承认:“你哪只眼看见我耍赖了?”
另一个小孩说:“我两只眼都看到了!”
“我看你是眼瞎了,要不要我把你的眼抠出来泡泡?”耍滑头的小孩道。
那个戳穿他的小孩明显要小一下,闻言稍微一怯,没直接悖大孩,干脆找起了救兵:“先生,他耍赖!”
“那就重来吧!”金明择淡淡地说,转而面向病人,“那只手。”
小孩愤愤不平:“可是先生,我明明已经赢了。”
金明择:“你不是说他耍赖了吗?”
小孩沉思起来。说好了赢了有糖吃,再来一把?不见得有再赢一次的运气,可要是就这样不了了之,把糖分给别人一半,他似乎又不太甘心。
林遥见事不好,拿出一把糖果,引诱道:“学剑,有糖!”
大小孩害怕赢球的小孩揪着刚才的事不放,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一听见有糖吃,连忙跟着起哄,小孩心思单纯,除了那个赢球的小孩还有点儿不甘心,其他人都欢呼起来,赢球的小孩也怕自己不乖被人疏远,也跟着接受了新好处。
所谓“剑”,不过几根竹杠子,不过对这群小娃娃来说,能得到几根竹杠子已经非常满足了。
谁不是从竹竿子练起的?
洛原站在篱笆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走进院子,径自进了屋。
金明择看见他来,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间,就笑了起来。“先坐,”他说,继而对身旁的病人说:“最近怎么样?”
洛原看向小板凳。所谓“坐”,坐的不过是三快木板钉起来的小板凳,坐在屁股坐在上面恐怕都硌得慌,要是身材稍微硕大一点,说不定就“哐当”了。洛原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下了——他发现屋里除了这个小板凳,可谓穷有四壁,他实在不想站着和人说话。
“不知道怎么说,”病人说道,“最近不怎么咳了,就是痰多。”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着急不得,痰多不咳就是将好的症状了,再照着那方子吃几副吧。”
那个瞧病的人可能觉得就是这么回事,说:“十几年的老毛病了,得亏先生啊!那吃完了这副药,我再来取?”
金明择说:“吃了就好了,不用过来了,我明天就走了。”
病人一惊:“先生要走?”
金明微一点头。那病人好像不舍得,非要多给他些诊金,他没肯多收,颇有点儿能见为人看好病大夫、病患皆大欢喜的范儿,等到病人走了,他把诊金分放到两个篓子里,抬眼看向洛原,问道:“只有你自己?”
洛原勉为其难的将微笑藏了一半,微一点头。他深知金明择那句“我明天就走”,与其说是对别人说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听的。
金明择给来客斟了杯茶,说道:“尝尝。”
洛原抱起茶杯,浅尝了一口,道:“好茶!”
金明择笑道:“这是清溪水泡出来的春茶,最是甘甜可口。”
洛原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人,对“清溪”这个地名有点儿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所以也没多想。
林遥手持木剑,剑法狠快刁钻,几个娃娃眼花缭乱,连剑的来去踪迹都寻不到,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
他看着林遥玩剑,问道:“那把剑,杀过人吗?”
金明择:“用木剑杀人?”
“人怀凶心,无论用什么,所到之处,皆是凶风。”洛原说,“大一统十年七月初七的晚上,我在淮桥边遇到过一个人,那个人拿着一把薄剑,追了梅聘一路。当时他用了一个招式,我觉得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来我想起来了,是梅聘用过,只是梅聘这个人学什么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打晃,我想他一定是改了那套剑法的路数,所以我才没能一下子想起来。”
金明择仔细聆听着:“你是想说什么呢?还是想证明什么?”
洛原道:“我想问问,大一统十年的七月份,先生在哪儿?”
“在南中,那时候应该在贺乔的大营吧?”
洛原点了点头:“贺乔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记得聘聘当时跟我说你养过一只大鸟,叫菜菜,林遥说那只鸟被马车撞死了。先生,深山云起之处,哪里来的马车,把那么一只大鸟撞死?”
金明择勾起嘴角:“你刚才问的是我,不是菜菜吧?”
洛原:“……”
金明择又给了他一个浅笑,招呼林遥道:“遥儿你过来,洛公子问你,三年前的七月你在哪儿?七月,就是荷花开的时候。”
林遥努着嘴想了想,答道:“建康!”
金明择看向洛原,给了他一个回答:“那时候遥儿确实是在建康看望阿朸。”
洛原:“所以其实那天追杀我们的人,是林遥?”
“遥儿,你追杀过洛公子和你聘哥哥吗?”
“他不好,”林遥杏大的眼睛伸手指向洛原,“他要抢走聘哥哥。”
“这孩子心智不全,但对聘儿是很好的,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建康。”金明择苦笑了一下,拾起林遥的木剑说,“你刚才问到这把剑,十八年了,他四岁生日的时候想要一把木剑,这是他父亲送给他的。”
洛原眯着眼审视着他。金明择说话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从不说一句多余的废话,他为什么要如此突出“十八年前”?简单回一句“他父亲送给他的”岂不是更好?
十八年前发生的事儿太多:南蛮起义,皇二子萧继逃窜京城建康,客死他乡,穆王思广袤挑唆宁王况颂臣诬陷越王,越王城破家亡,稚子梅聘被薛疑逼迫,杀害已经满目疮痍的越王,自此走上流亡和寄人篱下之路……
林遥那时候应该只是个小孩子,他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会是谁的遗孤吗?
如果是,那他又成为了谁手里的剑?
洛原记得那天他因梅十一扬言要娶谢云瑾,从此花楼负气而走,梅十一追出来后,他们在河岸的死胡同里遇到的那个如同鬼魅的黑袍人,那个人看起来是直奔梅十一而去的,可现在想想,如果当初不是梅十一推开他,那个刺客的那一剑,也许就会要了他的命。
所以,林遥要杀不是梅十一,而是他。
林遥说是因为洛原抢了梅十一,这个回答很勉强,可又让人挑不出不是,毕竟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做出什么事都有道理。
那个裹在大袍子里的刺客是个骨骼柔软而娇小的人,也许在林遥出剑的那一刹那,梅十一就已经猜到了那个黑衣人是谁。
如果明择当时真的是在南中,那他又是怎么做到掌控并谋划那一切的?
洛原敛起眼里的怀疑神色,问道:“先生今后打算去哪里?跟我们回九江吗?”
“不了,”金明择说,“阿朸来了书信,要把我接去建康,我们叔侄分离这么多年了,往后就不分开了,聘儿……”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九江挺好,别带他到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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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紧盯着梅十一的瞳孔骤然放大:“你……你是……”
梅十一弯起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
老头咽了口唾沫:“你是梅……”
就在这时,洛原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不是说让你在车里等着别乱跑吗?你怎么出来了?”
梅十一眯起眼,还没回过神来,洛原就解下自己的披风把他裹了起来,说:“下来也不知道多穿一点,冻着了怎么办?”
“我这不是下来找你吗?”梅十一眼角微妙地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伸手摸向洛原的钱袋,从里面摸出一把碎银子,找了两文铜钱放到桌子上,顺手把剩下的搂到自己的腰包里,一只手搂过他的肩膀,边往外走边问道,“事办完了?”
洛原敏锐地察觉了茶馆里那个佝偻的老人像偷窥似的地看着梅十一,被人发现后,他立刻移开眼睛,若无其事地拿起一块抹布,小心翼翼地擦起桌子,情急之下,忘了先收起钱来,“当当”两声,两枚大铜钱落地,他又费事吧唧地弯身去捡。
洛原眉头一皱:“那个人是谁?”
梅十一顺着洛原的目光看了那个老头一眼,云淡风轻地说道:“以前教我杀人的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驻足,回身问店老板道:“你这里生意不太好吧?也许换个姑娘会更好。”
老头装作没听见,好像对所有的“状告”都麻木了似的,越擦桌子越用力。店老板冲梅十一“嘿嘿”笑了两声,转头看向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不是不知道这老东西有点偷摸,还有好吃懒做的毛病,可这老东西孤独无亲,他这店是小店,哪里雇得起漂亮的姑娘?老家伙虽然不老实,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点儿还是好的。
梅十一犹记得多年前这个老不死的模样,那时候这家伙尚且年轻,知道讨“上司”欢心,薛疑很放心地稚子梅聘交给他“□□”,倒不是因为对他放心,只是因为他足够心狠手辣。
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在利益面前,可以视人命如草芥,误以为能够一朝得势飞上枝头作风和,却依旧免不了潦草一生。
也许,有些人当时争的就是那种自负天下舍我其谁、目空一切的傲慢。
小城离城不远,半时辰的路程,但雪路并不好走,趟过这片野山坡,一旁是数不清的翠绿屏障,瀑布还未冻住,飞迸的雨沫在苍山深处形成一片翻涌的雾海,把宣泄声扩散得无限大。
梅十一出门的时候看天挺好,但人在马车上,冷风还是透过车帘子直往他领子里灌,他缩脖子抄起袖子地说道:“把褂子让给了我,你冷不冷啊?要不要我抱着你?”
洛原说:“你把自己抱好了就行!”
梅十一耷拉下嘴唇,声气不受控制地降了下来,道:“多少人想让爷抱,爷还不抱呢!”
“比如说呢?”
梅十一觉得某些人又要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翻了个白眼,努嘴吹起哨子,低声道:“什么美色都被你打发走了,你还好意思说?”
洛原和王爷待一起时间长了,这孙子屁股往哪儿撅,想拉什么屎,他心里一清二楚。洛大爷时刻牢记“家法不严,不足以富家”的祖训,誓不会让这孙子断送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的,长眉一挑,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再说这些没有用的,我就掌你的嘴。”
梅十一下意识地收住哨声,给口条来了个“闭关锁国”政策,并且条件反射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可惜舌头反抗惯了,没忍住,有气无力地驳了一句:“也不知道谁提的!”
洛原耳朵长,眉头一拧,三分煞气立时迸瑟出来:“嗯?”
“没什么,”梅十一咽了口唾沫,狠狠吸了吸鼻子,打岔似的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洛原微微侧了侧脸。
“清溪,”梅十一道,“当年我父王和蛮子大战,一度陷入苦境,于是和东蛮约定,在清溪划地为界,立誓各不相犯的,后来境况好转,我父王就撕毁了协约,才成就了南中十几年的太平盛世,所以,这里是我两万越国战士的魂死之处。”
洛原一愣,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不是在巫州吗?”
“仗是在这里打的,打不过就退守巫州了。”梅十一挑起眉梢,眼角斜斜地看着洛原,“在这里,还死过一个不该死的人。”
洛原吸进肺里一口冷气:“皇二子萧继。”
梅十一诧异地点了点头,心想三郎还真是福至心灵。
洛原好像被寒风呛到了嗓子,他吐字有些困难:“杝殳就住在这里。”
梅十一一愣:“你刚才去找他了?”
洛原轻一点头:“他的出生地在哪?”
梅十一道:“一个小破地方,我查过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一个小地方,很难做到家累万金吧?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洛原皱了皱眉头,“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
“记不得了,我哥先认识的他。”
“我记得你曾怀疑过你哥在蛮人的事儿上有所隐瞒。”
梅十一吸了口冷气,被小西北风一吹,冻得他浑身一哆嗦:“你是说……”
金明择在南山“雅修”的时候,梅十一在那里发出过一封书信,是写给穆王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严守城追捕到那封信落到了廖峰的案牍上。
廖峰和金明择的交情有那么深吗?为什么斩不断理还乱?是不是廖峰察觉到了些什么?或者说,廖峰为了某种不可说的原因而和金明泽同流合污了?
“如果当初那一切真的是金明择设计的,那他让你离开建康的目的是什么?”洛原说,“或者说,他为什么非要你离开建康?”
梅十一闭上了眼,脑子里隐隐约约地记起了当时昏迷的画面,他好像沉在水里,拼尽全力向水面游,而水面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遥遥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嗡嗡唧唧,听不清楚那个人在说什么,可他说的话又似乎有很重要,他仔细听,仔细回想,依旧想不起来。
那些话被潜意识地印到了他的脑子里,让他以为那就是现实。
还有金辟朸……
梅十一在建康城的那两年,金辟朸就做过两件事——死缠翟心儿,以及……套要梅十一肚子里那些大梁官员的秘密。
梅十一猛地睁开了眼:“因为我必须要离开建康!”
接下来,他们几乎异口同声:“他的……目的是建康!”
“回去找他!”梅十一连忙吩咐马夫,“去金明择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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