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人 1
冲锋的大刀沾着鲜红的血,撒了欢儿地四处飞溅,从城墙上看,城下的千军万马好像一群闻着血腥蜂拥而上的绿头苍蝇,被斜阳拉扁了的铁蹄喊着响亮的口号:覆灭梅氏!覆灭梅氏!覆灭梅氏!!
但也就是喊喊而已,冲锋的马蹄还是没能冲破第一道堑沟。
城墙上的人在乱军之中看到一个发色斑白的老人,头发里还夹杂几根茅草,披着个被□□戳得破烂不堪的皮口袋,像个逃荒但还没濒死的难民。
老人拉着胡琴,面上是饱受风霜的淳朴,看起来不像是要去赴死,倒像是兴高采烈地去孤独所领馒头……
梅十一手一软,猛然惊醒。
虽然已经结发,但他的模样却不像一个已经过了弱冠之年的人,眼神灰蒙蒙的,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丝毫没有年轻人那种刚勇好斗的锐气,反倒是多了几分随波逐流的缱绻,眼角的小痣随着眼睛一弯,顿时给人一种登徒浪子的不好印象。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案上的香,一节香灰还没落下去,方刚只是打了一小会儿的盹,顶多也就是这大热天里喝一口热茶的功夫,击鞠场上依旧打得热火朝天,也不知道那群小子是哪里来得活力。
真他娘奇了怪了,原先府上看门的那个死老头竟然还入梦了!
他烦躁不堪地一撇腿,歪头看见旁边给他扇扇子的小奴用胳膊肘子一拐脸上的汗,冲他嘿嘿一咧嘴,露出半颗门牙,贼得不怀好意。
“笑你大爷!”梅十一低斥一声,往倚背上一靠,大热的天,人多燥郁,他实在没有多少闲心去骂人。
小桌旁边坐着一个山羊胡的中年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梅十一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人来,略微往前一躬身,满脸赔笑道:“不好意思,沈大人,这天干物燥的,人容易犯瞌睡。您刚才说到哪儿了?”
沈茂贵为司吏校尉,大老远来参加这小子的生辰之礼,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在打盹!
成何体统!
被人无视到这种程度的沈大人恨得牙根痒,嘴唇抿成一道缝隙,把一口烂牙的咯咯响声磨在嘴里:“……那老和尚身无分文,董世子一气之下把他戗了,弃尸于荒郊野外。你知道陛下信佛,天下行道之人皆是其友,如此堂而皇之地在京城杀人,你让陛下知道了会怎样?勃然大怒啊!梅君,天子一怒,天下缟素,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吧?”
梅十一像模像样地使劲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亮晶晶的,有那么点儿桃花眼的意思,此刻却被一层薄蒙蒙的雾气覆盖,好像得花很大的劲儿才能驱散眼睛里的那层睡意,然后平静地说道:“大人,这种事儿交给府衙就好了,怎么还用得着您老人家出手呢?您就省省心吧!事儿管多了,容易累。”
“不能交给府衙!也不能交给廷尉!”沈茂“啪”地一拍桌子,惊得旁边客棚里的人纷纷往这边张望。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微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董世子身后是中书令,中书令身后倚靠着皇长孙,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儿只能悄无声息地办,而且得办的干净利索。”
梅十一一簇眉头,露出将人看穿的疑惑,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中书令还用倚靠皇长孙?皇长孙不用巴结中书令就不错了吧?大人,人家八竿子打不着,您就甭操那心了……哎,大人,该不是你有什么把柄落到姓董的那小子手里了,非得除掉他不可吧?”
“我们就是专门抓人把柄的人,怎么可能把把柄落在别人手里?”沈茂从鼻孔中呼出一口哀伤之气,“我们这种人,一辈子从生下来那一刻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梅十一的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冷笑,一根手指插进发隙里轻轻挠了挠,身后的小奴立刻明白了他这手势的意思,一双贼亮的小眼睛烨烨生辉,稍稍上前一步,道:“沈大人,您就别为难我家主人了,前天我家主人和那个董世子斗鸡,说好了谁输了谁就脱衣服绕着京城走一圈,本来我家主人稳操胜券的光景,结果董世子的那只死公鸡不知道吃了什么枪药,弄得我家主人惨败,输得只剩下一身絷衣绕着京城跑圈,搞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事儿……要是这会儿董世子死了,谁都会怀疑到我家主人头上。您也知道我家主人心胸宽广、不拘小节,又少年得志,在京城颇遭人记恨,万一被人拿出来说事,我家主人的仕途可就全完了!爷您说是吧?”
小奴儿说完,朝梅十一挤了挤眼——梅十一一个好吃懒做的市井无赖,硬生生被他说成天大的好人一个,拍马屁的本事比他家主人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这两年大梁国民风不正。
梅十一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对!”
别的说的对不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胸宽广、不拘小节又少年得志”。
沈茂幽幽地看着梅十一:“我知道你在建康这两年深得皇太子的青睐,皇太子之所以能加封为皇太子,到底有几分你的功劳,陛下也相信你,现在大梁的京城里恐怕已经没有几个年轻人能盖过你的风头了……”
说到此,沈茂语气松软下来,微带着几分恳求:“我知道你有办法,磕着伤着碰着,都能要人性命,要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愿意让你再趟这趟浑水,可陛下也老了,我也老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山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我也不想留在这暗沟里一辈子,临老不得善终。你放心,等这件事情成了,你也就自由了,到时候你是谁,想跟着谁,活出个什么样儿,都由你自己说得算。凭借着你的能力,高官厚禄,一辈子都吃不完花不尽都是能的,到时候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恐怕还得靠你拉扯拉扯。”
梅十一托起下巴,掂量着沈茂的这番话,也许是沈大人诚恳的语气打动了他,也许是那句“高官厚禄,一辈子吃不完花不尽”的话打动了他,他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本不想拿人,”他说,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最后一次,若你能渡过这次难关,你就辞官回家,太子——他看不上你。”
“我知道……”沈茂脸上现出疲惫的神情,“唉,给皇家做了一辈子的奴,最后还是这种结果,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不假!”
梅十一沉默了,扭头向西看去,不远处的凉棚里,皇长孙萧腾就端坐在那里,正在观看一老一少对弈,不知说到了什么,他眉头簇得紧紧的,而站在他身后小奴儿似的给他们扇着扇子的人正是沈茂嘴里的“董世子”董绅。
说起来,董世子本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但他娘是皇长孙萧腾的亲姨娘,作为皇长孙的亲表兄弟,董绅可能觉得要是身上没有点煞味会配不上他“皇家”外戚的身份,于是纠结了一群家奴,自封为“征虏将军”,三天两头在官道上抢劫过往的和尚,一来二去名号出来了,人们就称他为“董世子”。
大梁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什么都稀罕,就是不缺和尚,而且老皇帝笃信佛教,动不动就好削个发、出个家,所以他对他的“道友们”格外大方,动辄施僧物以万计,赏赐起来毫无节制,是个和尚都有仨瓜俩枣,董世子每次出门“打稽”,必赚得盆满钵满,一来二去,竟成了他的“正经”营生。
不过董世子他爹是个好人,看不惯儿子为非作歹,多次到衙门里状告他儿子,但鉴于皇长孙极其疼爱他这个表兄弟,衙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眼,无非是把董世子逮进府衙,好吃好喝地伺候几天,等他长上几斤肉就放回去——毕竟在京城这个一竿子下去非显即贵的地方,京畿衙门只是一个屁大的衙门。
但在皇长孙萧腾面前,董世子却是个毕恭毕敬的人,端茶倒水,毫无怨言,难怪皇长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董世子能打稽和尚。
萧腾扯过董世子递上来的手巾,浅淡地瞧了他一眼,问道:“让你给他送的东西可都送过去了?”
“送过去了!”董世子笑着说道,“一早就送过去了。”
“他怎么说?”
“喜笑逢迎,说多谢您还记挂着他……反正就那套呗!”
“面儿上该过去的还得过去,”萧腾道,“唉,瞧瞧人家,萧缵当上皇太子这才几天?看门狗就迫不及待地搞了个如此盛大的生辰宴,请得都是豪门贵胄,连花上几百两银子都见不到面儿的柳花魁都来捧场!自古以来立嫡立长,我父王好歹也是前皇太子,就算是他崩逝了,可还有我呢!怎么轮也轮不到个老三吧?我看皇爷爷他老人家八成是脑子糊涂了!”
“殿下慎言!”下棋下得优哉游哉的年轻人微微一撇头,轻幽幽地看了萧腾一眼,狭长的眼眸里荡出几分桃色,他举起黑棋往棋格上一推,目光又落到对面华服的中年人脸上,在对方面容上轻轻晃了晃,道,“树大招风,在京城这个地方,夹不住尾巴的人,最容易吃亏。”
“权舆说得对,”中年人捋了捋胡子,眼睛紧紧盯着棋盘,“下得太快的棋容易死,太走运的人容易背。太子既然有只看门护院的恶狗,那么摘去他,一切都好说……哦,殿下不是看到和他在一起的人是谁了吗?司吏府的沈茂,陛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萧腾遥望了梅十一一眼,紧跟着叹了口气:“中书大人,权舆,你们一个是陛下的宠臣,一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逍遥公子,自是不知道我这个做皇长孙的人的苦!哎,你们说,我父王是不是被我三叔害死的?”
“前端明太子是惊惧落水而亡,殿下切记不可再怀疑此事。”年轻人似是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继而疑惑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一不小心,就被曾大人走赢了,都说曾大人是国手,看来真不能和曾大人下棋,容易自讨没趣!”
中书令曾琅十分谦虚地笑了笑:“不过是经常和陛下手谈,多了些经验罢了!咱们不说棋了,殿下,权舆,你们看这场击鞠谁会赢?”
“当然是祖家能赢!”萧腾眼瞧着场上身穿红蓝、手执画杖、策马疾驰的少年郎们,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看你们下棋是入神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年轻人说:“只到中场,花落谁家,犹未可知,我看梅十一临时组建的那支击鞠队更有可能取胜。”
萧腾怔了一下,眼睛瞪着年轻人:“权舆,祖忻可是你舅父!”
“只谈胜负,不谈舅父。”年轻人起身,微微笑了一下,“我去看看,说不定他还能亲自上场呢!”
萧腾莫名其妙地看着年轻人穿到人堆里消失不见,好奇地叉腰问道:“他俩是不是有过节啊?”
董世子哂哂一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洛权舆来建康的第一天就被梅十一调戏,他一气之下把梅十一扔到了大河里,害得梅十一伤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被人侮辱至此,殿下说,他能不恨梅十一吗?”
萧腾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难怪他对梅聘总是苦大仇深的样子呢!啧啧,这下可真有好戏看了!”喜欢谷神请大家收藏:(shouda8.com)谷神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