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0 章 非草木(六)

第 190 章 非草木(六)

孟君山从窗外收回视线,案头铜镜波澜微微,逐渐映出一卷信笺的影像。

他将手探进镜中一捞,把那虚影抓入了现世。屋中无人,他正襟危坐,恭敬地将信卷展开。

飞书不长,他反复看了几遍,才令信笺重新化为水波,没入到铜镜中。

愈是琢磨,他思绪就愈发沉重。掌门的信一如往常简洁,最后那“一应诸事,皆可自决”——倘若是初到此地,接到这样的评语,只可说是信重,但在他已经将衡文的诸多古怪之处具信以告的如今,掌门仍似不为所动,叫他难免忧心。

他总觉有一双无形的目光,正在默然审视着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心有疑虑,却没有去深究那藏在他心中的不安?

“前辈?”

阿韵进来书房后,只见对方兀自对着桌上的铺散的卷轴发呆。一只毛蓬蓬的花狸卧在案头,肚皮上架着铜镜,要不是他亲眼见过,肯定猜不出它是水变的。

与这位孟前辈相处了这些时候,他也渐渐抛去了先前的拘谨,现出少年天性的活泼来。名为服侍,其实在他心里暗自雀跃地称之为共事——整理那些山川地理的讯息时,他忙得团团转,出了不少力,自觉这功劳也有他的小小一份。

换作旁人,即使刻意表现出折节下交的雅量,他也不会真就那么放得开,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只跟你客气一下呢。

孟前辈则不然,虚话说得不多,却叫他着实感受到了对方待人的认真尊重。

眼下看着昨天被收拾好的卷轴又到处都是了,他挽了挽袖子,问道:“可是要整理一番?”

孟君山终于抬起头,两手把面前的卷轴咻地一卷,说道:“这个晚点再说……劳烦你给黎师弟传个话。”

阿韵一怔,下意识地垂手而立,正色道:“前辈请吩咐。”

书院中不止一个姓黎的,但在这时被称为黎师弟的,除了黎暄外别无他人。他师从山长,虽资历与余人相较尚浅,但年少有为,俨然是当代弟子中风头无两的人物。

“请转告黎师弟,在此盘桓多时,还未能拜见山长,实在失礼。”孟君山道,“我知贵人事忙,但若有余暇,请容我前往拜会。”

阿韵肃然应是。告退前,他似有迟疑,欲言又止,孟君山瞧见了,笑道:“怎么啦?想问什么就问吧。”

“孟前辈……”他犹豫道,“是不是要离开了?”

“那倒没有。”

孟君山摇头,看到面前少年表情亮了起来:“毕竟这边还有许多事未完,是吧?”

他指了指桌上又被他摊得到处都是的卷轴。阿韵欢喜道:“是!”

孟君山又道:“不过,我近日确是有意回山一趟。看情形如何再说吧。”

在池苑这些日子,他偶尔会独自出行,到城中闲逛。鉴于他连门都不走,阿韵有时都不知他是何时出去,何时回来。

见孟君山又埋进了书堆,本应是告退的时机,但阿韵犹豫片刻,说道:“新宛城中尚有许多好去处,前辈动身之前,可有兴趣游览一番?”

孟君山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

阿韵以为他要出言发问,为此已准备好说辞。但对方只是答道:“好啊——你说说看。”

*

孟君山并非初次来到衡文这处正堂。庭前古木成阴,石阶洒扫得干干净净,天光如水,在这青墙灰瓦之间亦显出幽深。

新衡文有书院之名,正堂也如书院一般,不像面向凡俗的门面那般华贵,少了些仙气,多了几分尘世的端严。

那将全门派众人容纳其中也绰绰有余的宽阔庭院中,此时只有一名弟子侍立门前,他对走下石阶的孟君山躬身行礼,口称:“孟师兄。”

“黎师弟。”孟君山还礼道,“劳你久候了。”

黎暄忙说不敢,又道:“近来诸事繁杂,山长过意不去,特地嘱咐我们不要慢待了贵客。”

“哪里的话。”孟君山也道,“山长百忙之中拨冗,晚辈已诚惶诚恐……”

两人俱都十分客气,只看这面上,谁也不好说他们是虚情假意。互相致意后,孟君山待要举步离开,又见黎暄朝着正堂行礼,随即转身与他并肩而行,他心中便有了计量。

方才,他拜会衡文山长时,对方只是温言勉励几句,就称修行繁忙,端茶送客,统共他五句话都没说上。有关孟君山最关心的阵法一事,更是一点都没来得及提。

眼下看来,山长是将这些都交给他的得意弟子黎暄来打理了。至于山长为何连表面功夫都不敷衍,与其说是忙着修行,倒不如说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占着他的精力……

衡文是否已经着手营造那组地脉阵法?他心想,除了这件,还有没有什么他未曾想到的可能?

“孟师兄这些日子在池苑,住得可还妥当?”

黎暄的问话将他的心思拉回原处。偌大庭院中,除他们外别无他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步伐,让话音止于这片幽静之中。

“好地很,再没什么不满意。”孟君山道,“叫人流连忘返,走都不想走了。”

黎暄笑道:“能让孟师兄赞这一句,也是蓬荜生光。那院子本是给贵客留的,想住多久都成。”

“这可当不起。”孟君山说道,“再者,近日我也想出去走走,或许回门中一趟。”

黎暄稍稍吃了一惊。纵使孟君山知道他早就听过了禀报,仍觉得他这讶异的表情挺像那么回事的。

“孟师兄已将阵图参详完毕了么?”他问道,“还是有什么难处,须得从旁解决?”

“难处也不是没有。”

孟君山转头看着他,“或是说,如今不知贵派究竟有何打算,实在教人难以安心啊。”

环绕庭院的重重碧树投下凉阴,令青石步道不至于热得发烫,但这时刻依旧没有一丝风,沉闷得好似琥珀中央。

孟君山并未刻意摆脸色,相反比他平时还要和颜悦色一点。但只要他正经起来,被他这么一看,那无形的压力仍然让黎暄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道:“孟师兄的意思是……”

孟君山懒得再敷衍,说道:“这些天来,我也明白了这阵法的大概,余下无非就是去各地走上一走,察看山水走势,但那都是细枝末节。我来此是应贵派之邀,参详阵法,其中未曾揭示之处,也不是靠参详能看得出的——黎师弟何不明示,毓秀在此究竟对贵派有何助益呢?”

黎暄苦笑道:“并非我等有意怠慢,但那阵法繁杂,料来即便是毓秀高徒,通盘解读也要再花些日子,不曾想孟师兄已经胸有成竹。”

捧上这么一下后,他又道:“依孟师兄看来,这古阵如何?”

“构想精妙,实为世上罕见。”孟君山道,“若我所料不错,贵派当已经着手建造了。”

此前他请阿韵拿来的各式案卷里,即有衡文在延国各地修筑书阁的记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这看似是在仿效正清的宫观,要将他们这块地盘更加牢靠地纳入监察,倒也无甚出奇。

孟君山反复比对各个衡文书阁的图形,其选址多在人流往来的城池、河港,这一点合乎常理;但细查具体方位,这些书阁又常常偏离城中。

这其中,又有不少与他的计算无关的例子,来回排查几遍之后,他终于能够清楚地看出那沿着山川走向分布的规律。

这些书阁的建造方略,是在人烟繁华的位置与合乎风水经纬的地点之间取其平衡。前者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后者则无疑意味着某种隐秘的布局。从这些书阁的修筑时间看,多说不过十数年而已。

“我派一向对堪舆之道并不精通……”

黎暄将这话头一带而过,似乎也不能确定孟君山话中所说,究竟是已经确信,还是意在试探,“邀请贵派援手,实是诚心诚意。”

孟君山点了点头,待他下文。黎暄正色道:“衡文传承虽一度散失,终究位属昔年六派之中,如今妖族王庭兴盛,遏制其态势,我辈也是义不容辞。”

听他把话说的十分堂皇,孟君山不由感到有些讽刺。但想想他也是在旁边附和的一员,笑别人还不如先笑他自己。

他已明白对方意思,果然听黎暄道:“渊山镇魔之业将尽,这副古阵营造的地脉虚相,正可作为平衡世间灵气涨落的缓冲。若非贵派同样心系仙门,我们也不敢贸然相邀……”

他诚恳地看着孟君山:“这样足称重宝的阵法秘典,但凡换种情形,谁又愿意拿出来分享?只是时不我待,我等无法独力完成,还需贵派助我等一臂之力——以贵派在道法山川上的精研,这阵法交托给你们,也正是适得其所。”

这番说辞,都在孟君山意料之中。他沉吟片刻,说道:“贵派心怀大义,令人敬服,若有疑难,毓秀自不会坐视不理。此间事宜,我会再奏请掌门定夺。”

黎暄面露喜色,却听孟君山又问:“但,既然地脉虚相的计略都是从这阵法而来,关于这阵法的真正来历,我们总归还是好奇。”

“我们起先就说过,阵法源于我派旧时传承。”

黎暄看对方神色淡淡,皱眉道:“即便衡文并非长于阵法,有一二秘典,也不足为奇吧。”

孟君山道:“黎师弟也说过,这不是区区秘典,而是堪当镇派之秘。我并非想要探听贵派的秘闻,可既然有意寻求毓秀的联合,我也不得不先问个清楚——贵派是否还有旁的盟友呢?”

“师兄说笑了。”

黎暄闻言不以为意,又端上了他那礼貌周全的架势,“这副阵法是山长亲手解出,不涉他人。山长此前已具书一封,为郁掌门详加解释。”

他望着孟君山,微微一笑:“还请孟师兄放心就是。”

*

新宛街头,一列车驾悠然驶过,两侧护卫只默默跟随,不见张扬,但坊市中行人已经熟练地纷纷退避。见那朱轮华毂,招摇之处,皆在无形之中。

路旁有人问道:“这是哪位贵人出行啊?”

“那是梁侯府上亲眷。”一边提着鸟笼的闲汉顺嘴道,“城里哪还有别家用得这样的车啊?”

那人又问:“不是还有比他年长的庆侯么?”

闲汉道:“庆侯?那可不比以前了,你是从外头来的吧,咱们这宛城的风头你且得多打听一番……”

他正来了兴致,要好好发表一番见解,旁边那人却道了声谢,一转身就没了踪影。

把鸟笼换了个手,他挠了挠帽子,忽然想不出刚才问话那家伙到底是高矮胖瘦,又作什么打扮了。

孟君山溜溜达达,边走边瞧,看到热闹就停下看两眼。新宛繁华,街上不少这样的无聊人,谁也不会特地注意到他。

走到哪里,就入乡随俗,这是他一贯的习性。这回他头上也扣了个草帽,中间夹的不是油纸而是当地一种粗布,很有延国南地的韵味。

对旅人而言,一顶好帽子可是十分重要。首先得结实,其次就是一路相伴的情谊,让它绝不是能轻易舍弃之物,无论是上山还是跳河,能带着就一定要带着。

而他又是很能惹事的那种旅人,是以他的帽子也常是破破烂烂的。

只要不是破得没法用,他总还是会留着,为了这点念旧的习惯,他又有一手补帽子的手艺。不过世事难料,也还是会有许多情形让帽子救都救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反正下一顶帽子到了他手里,还是会很快变破。

眼下这顶,则是刚买来不久,新鲜挺括,没来得及经历风霜。

在一家豆腐坊后头,他终于见到了要找的店。门头的幌子十分旧,几乎不辨本来颜色,字迹也磨蚀殆尽,若是新客到来,都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也是新客,但无需在意,随手打帘进去,走入厢房。另一头的小院中似乎栽了竹子,日光游移,数丛竹影映在窗纸上,比画屏更多了一分风拂叶动、明暗交织的幽深。

他听到后面有人轻轻走过去,上了门板,闭店谢客。屋中已摆上一桌清淡雅致的筵席,看着就知道吃不饱,独自在此等待的主人站起身来:“孟师兄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

孟君山道:“不意在此见到景师弟……也实在是叫人惊喜。”

景昀今日一身便服,头戴儒巾,打扮得像个进城考试的小白脸书生,让孟君山都差点没认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里呵呵,孟君山入座后随口道:“这店是小姜介绍的,他没来倒有些可惜。”

景昀一愣:“小姜?”

孟君山:“就是那位名叫阿韵的小友。”

景昀这才明白:“他自有功课要做,池苑弟子很少回家,他贸然出来,也有些惹人注意。”

孟君山点点头,又道:“这些天多蒙他协助,此间事情未了,往后还得劳他帮手。”

“得孟师兄这番评语,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景昀道,“必会叫他尽责勤勉,有始有终才是。”

孟君山稍微放下了心。他早知衡文之中派系内斗不休,此次邀他前来的是代山长出面的黎暄,按理说安排来协助的阿韵也该是他们的人,却不料这看似寻常的池苑弟子,又身负与另一派联络的隐秘。

来之前,他只知道相约在此见面的,一定是衡文中与黎暄等人不和的一派。到这里见到景昀,也算是预料之中,不过他担心阿韵因此惹事上身,景昀到时又不出手相护,故而特地点上两句。

景昀又说:“冒昧邀师兄前来,也是无奈之举。我知毓秀贵客对我们衡文内部的争执,多半没什么兴趣,但事情关乎重大,我们也着实为难。”

孟君山:“愿洗耳恭听。”

“当今仙门与妖族虽非过去那般泾渭分明,至少贵派毓秀与我衡文,还是一贯遵循古训。”景昀热切道,“若是门中弟子有人勾连妖族,无论你我,都难坐视不理吧?”

孟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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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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