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人护着她了
吴之筱这恣意放纵的性子并非凭空而来的。
未经教导训诲的小孩子大多天性顽劣,天真莽撞,吴之筱本就比旁人看的书多一些,莽撞起来也比旁的小孩要猛烈狡猾些。幸得吴国公府家风严明,没让她翻了天去,即使翻了天,也有吴国公府在后头撑着,左右没出什么事。
后来她长大了些,到国子监上学,也是天天惹祸不断,亏得有上官慕清这样容貌好看的先生时不时拉住她一些,劝她几句,让她不至于摔到河里去,胡乱闯祸歪了道。
她就像是山涧里斜逸出来的花枝,依傍着根下的青山,靠着山涧清泉滋润,未见过狂风暴雨,就这么肆无忌惮地长大。
再长大些……便是现在了。
在外人眼里,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盛都吴家三娘子一点儿都没变,只是虚长了年岁罢了,行走坐卧仍旧是那般的无规无矩。
此前有吴国公府在后头庇护着她,现如今吴国公府式微,她又已是朝廷官员,稍有行差踏错便是倾覆灭门,她再这般不知收敛,只怕是要走到末路的。
奈何吴家三娘子偏不听,在临州任通判时就闯了祸,得罪了左相,现在到了盛都仍不肯消停。
因大理寺门前那一声击鼓鸣冤,盛都里人人便都晓得吴家三娘子自己做了报案人,向大理寺上报京郊铜矿山十八位矿工遭难而亡的案子。
这件事盛都上上下下都略有耳闻,只是不敢妄加揣测,更不敢议论多言。
那京郊铜矿山是皇上命工部和兵部开采的,所有监管的官员都是皇上亲自任命的,开采出来的铜铁矿也全数运往国库。现如今发生了矿难,若真的要追责自然得降罪一批监管的官员,而皇上也会遭非议——毕竟这是为皇上开采的铜矿山,劳民伤财不说还搭进去十八个矿工的性命。
官员由皇上定罪,而皇上,自然由民心定其是非。
因此这样的事宜小不宜大,越少人知道越好,悄悄压了下去,安抚好亲眷不吵不闹即可。不就是因矿难死了十八个矿工嘛,这世上每天饿死渴死累死的人多了去了,区区十八条人命,不足道矣。
这个案子本该静悄悄压下去的,不料却被吴之筱给翻腾了出来。
这个案子若是被遭难矿工的亲眷翻腾出来,那是在情理之中的,可你吴之筱掺和进去干什么?且你还是拿着皇上俸禄的官,现在你去撬皇上的龙椅脚,未免有些太不识抬举了。
许是念在吴之筱年纪尚轻,盛都的人们听罢这件事,多少生出些怜惜之情,无不为之捏一把汗,叹她年少气盛不知避其锋芒,非要往这块硬石头上撞。
这一次没人护着她了,她的任性得自己担着了,哎,好好的一个小娘子,竟如此不惜命,糊涂糊涂!
叹息归叹息,到底不关他们的事,姑且听一听当做新鲜见闻便各自散了,心里暗忖着,这一次吴之筱只怕是要受罪了。
整个盛都内外城,天子脚下,谁家没个在朝为官的亲戚邻居?他们对吴之筱以及此事的这番看法和见解大都是打探朝中消息后拼凑出来的,自觉八九不离十了。
而后他们又听到了一个消息,工部和兵部欲要上书皇上,参吴之筱故意借命案打压诬陷同僚,恳请皇上撤去吴之筱大理寺少卿一职,铜矿山矿难一案,应交由窦寺卿主审。
这份奏疏呈送到中书省时,吴之筱还在大理寺后山山脚的殓房里验尸,两耳不闻窗外事。大理寺卿窦芳屡次进殓房命她离开,她却头也不抬,充耳不闻,竟还把窦寺卿当做衙差使唤,命窦寺卿给她递干净的巾帕。
这个案子只刚刚掀开了一角,工部、兵部和大理寺卿的反应就这么大,定要在此案开堂审理之前摁死在泥里,永不得翻起。
工部和兵部一起参奏吴之筱,吴之筱此次必定是要被撤职。
然令盛都人们意外的是,中书省的赵中舍却以奏疏文式不对,将这几份参吴之筱的奏本都给打了回来,命工部、兵部再重新拟一份奏疏上来。
人们都纳闷,这位赵中舍不是左相的人吗?缘何要为难工部和兵部呢?且这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中书省的意思?
中书省距圣意最近,中书省下达的命令时常是皇上的旨意,因此官员们时常弄不清楚到底是中书省的意思还是中书省代皇上传达的旨意。
再拟一份奏疏上去,只怕还未呈送到皇上面前,吴之筱那边就要开堂审案了。
工部郎官张风闻和兵部郎官冯保两人当场就向赵中舍赵泠责难起来,拿着手上被打回来的奏本问赵泠哪里文式不对?赵泠但指着奏本上几处不要紧的地方说了两句,大约是“呈圣上”的“圣上”二字未偏左上尊处,字迹不明晰等细末之错。
“赵中舍,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儿吗?”张风闻将手上奏本丢到他桌上,双手插着腰,道:“赵中舍,这奏本你今日若不呈送到官家面前,过几日的朝会上,本官亲自向官家呈送参奏你渎职的奏本!”
赵泠略抬眼看了眼前两人,那张冷峻的脸若刻刀一般无情,说道:“张郎官、冯郎官,你们还有其他奏疏需呈送官家的吗?若没有那本官要散值回府了。”
他无视案前两人面上的表情,收拾整理好桌案上的折子奏本,便起身走到签押房的东侧间洗手。
一时间,签押房内静悄悄的,只能隔着一道竹帘,隐约听到一点水落声。连这点水声都很吝啬,时有时无,一点一点传出来,连着若有若无的昏惨惨的窗外光线一起,阴森森的。
张风闻和兵部郎官冯保不是很明白,赵泠洗个手而已,居然能洗这么久,透过竹帘看到他模糊的颀长身影站在盥洗盆前,低头清洗双手,擦了两遍手,又把手往铜盆里浸,重新洗了一次。
上晌来递交奏本时,他也是如此,将那双手反反复复洗了好几次,才走出来接了这两份奏本。
赵泠这双手今早不过是执笔写了几个字,翻了几本奏疏,指间沾染了些墨迹而已。再看看这中书省兵工上房的签押房,一尘不染,他根本没有机会沾上什么脏东西。
可赵泠却洗了这么久的手,好似他用了这双手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了一般。
张风闻和冯保没什么耐性等他,直接掀开签押房东侧间的竹帘,冲着那位洗手之人道:“赵子寒,你可知截下我们的奏本,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无故亦或是借故截下群臣奏疏,耽误国朝要事,中书舍人定渎职之罪,轻则降一等,重则革职,永不录用。
赵泠不答,他洗了手并用夏布帕子擦了擦,转身出门前,将那夏布帕子扔到烟熏炉中,略过张风闻与冯保,径直走了出来。
张风闻拦住他的去路,拍着手中的奏书,道:“赵子寒,此事事关皇上圣誉,你如此怠慢,日后查问起来,便是你的责任!”
“张郎官、冯郎官,在下先行告退。”
赵泠微微躬身作揖,便绕过张风闻,迈腿走出了签押房的门,但听得张风闻在他背后破口大骂。
“赵子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张风闻扬起手中奏书,站在签押房门外指着赵泠渐渐远去的背影,骂道:“你想借着吴之筱的手打压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可别做梦了!区区一个吴之筱,我们还不至于忌惮到那种地步!”
他们确实不会忌惮区区一个吴之筱,只是觉得不值当。就像是上了赌桌的赌徒,双方各有筹码,他们出一百两,对方却只出一两银子,赢了赌局他们也只赢了一两,输了赌局却输了一百两,算算这笔账,亏了。
押了一两银子的那个人是吴之筱。
可案子一立,这个赌桌他们就不得不上了,他们是必须要赢的,必须赢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要大得多。
所以他们想要掀了这赌桌。
赵泠脚下没有一点迟疑,迎着惨淡的黄昏走出中书省东院门。
“赵子寒,你且等着,三天后的朝会,本官定要狠狠参你一本!”张风闻越说越生气,拿起奏书就冲着赵泠后背一掷,问一旁的冯保道:“三日后朝会,你参不参他?”
兵部郎官冯保怒摔奏本,道:“不参是孙子!”
“可当下最要紧的是这三日。”张风闻走出了签押房的门,站在廊下,望着染霞的昏黄天际,道:“绝对不能让吴之筱在这三日内开堂审案。”
“我们不让有什么用?连大理寺卿窦芳不让都没用。”冯郎官苦着一张脸道:“除非皇上下旨不让她查。”
“皇上?”张风闻往前走了几步,半蹲下来,捡起刚刚被他扔掉的奏本,拍了拍上边的尘土,道:“休朝期间,左相都不能越过中书省直接将奏本呈送给皇上。”
左相狄甫循倒不是不能,而是他不会主动去打破这个旧例规则,让人拿捏住把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工部郎官张风闻道:“只能去找左相了。”
兵部郎官冯保道:“只能把她给绑了。”
两人是同时说的话,张风闻看着身侧这个不中用,动不动就动手的兵部郎官冯保,问他:“你打算绑谁?吴之筱还是赵子寒?”
冯保回道:“当然是吴之筱啊,赵子寒……”他果真认真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们绑不了。”又看向张风闻,问他:“你不是说左相都不能越过中书省呈送奏本吗?找左相有何用?”
张风闻得意一笑,道:“宫中有位月娘子,是左相的人。月娘子深得皇上喜爱,只要让月娘子在皇上耳边提几句,此事又关乎皇上圣誉,皇上应该会下旨压下这事的。”
“管用吗?”
“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