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5
——1938年春
罗介亭带着赵铁蛋跟着何阎王离开了,白丽梅望着奶娘插上门栓的背影呆住了。她张着手,感觉自己的手里好像还捏有丈夫的围巾。
白丽梅似乎不明白怎么前一刻,丈夫呼吸的热气还在自己的眼睑上,后一刻,人怎么就骤然不见了呢?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问丈夫要跟着何旅长去哪里、做什么。直到轻重不一的快速脚步声,由近而远地再也听不到了,白丽梅也没有从茫然中醒过来。
奶娘转回身就看到白丽梅那失魂样子,似乎刚才那个给男人整理围巾、安安静静说“我在家等你回来”的是别人。她伸手揽着白丽梅拥她进屋。白丽梅是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以至奶娘把她当作小时候受惊生病了去对待。
奶娘在把白丽梅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后,还一下下地轻拍她的后背,嘴里轻哼着十年前她常听的小调,令她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姨娘还在的时候,姨娘也是哼唱这样的小调哄自己睡觉。不知不觉的,她就睡沉了。等她被尿憋醒时,发现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她赶紧起来穿衣服。
听着屋子里有动静,奶娘在厅里问:“姑娘,要起来了?”
“嗯。奶娘,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白丽梅收拾好自己,洗漱后在中午的时间吃早饭。
“姑娘,早上在院子外面说话是谁?”奶娘陪着她吃饭。
白丽梅拿着肉包子的手顿住了,她支吾了一下,才小声回答奶娘:“是乔团长的上司。”
奶娘闻言瞟了自己抱大的孩子,立即低头吃萝卜丝汤。权当自己没问刚才那句话。她只看到那个魁梧男子的身影,但他身上传递出来的煞气是遮掩不住的。那绝对是没少见血的人。
吃了饭,奶娘见外面的日头看起来还挺好的,就对白丽梅说:“姑娘,眼看着过年了,趁天好我再去买点儿年货。你有什么要吃的吗?”
白丽梅顺口答道:“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吃的。看着买就行了。嗯,就是布庄的绣活,奶娘,我觉得现在没什么事儿,还是继续做了。那个正月不动针线的规矩,太太不在跟前,我们也别死守了。”
没钱的时候就别守死规矩。得先有吃有住,能活下去了,再讲那些规矩吧。
奶娘痛快地应了。她说:“那你就继续做了。一个月能挣上三、两块大洋,不管多少,也能填补下家里的开销。可惜鞋铺这时节不放活了。唉!我那时候怎么没想着跟你一起学会绣花呢。我去布庄看着领活了。”
“好。”白丽梅知道奶娘能看懂绣活的难度,也知道自己的水平。所以她放心让奶娘去接绣件。
她送奶娘到院门口,奶娘催她回去:“你自己在家,把门插好,谁叫门也别开啊。”
“嗯。”白丽梅答应,把门栓插死了,然后她听见奶娘在门外落锁了。她在心里笑奶娘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不仅要插门,还要锁门,给人营造出一种小院里没人在的样子。
*
回去屋里,白丽梅就守着窗口继续绣花。天色暗了,她收拾好绣品烧水馏馒头。等日头快落山时,奶娘一手提着篮子,另一只胳膊挽着个包裹,急急忙忙回来了。
奶娘把胳膊上的布包递给白丽梅,提着篮子跟白丽梅回屋。边走边说:“哪那儿都是买年货的人。姑娘我还买了一些炮仗,到时候让铁蛋去放。”
“好啊。到时咱们家也多点过年的气氛。”白丽梅把手里的包裹展开,先看奶娘接回来的绣活。是一对已经描好花样子的枕套,并蒂莲下一对戏水鸳鸯。不仅描好了绣样,还在花样子上涂了颜色,送来了相应的丝线。
“这倒是省劲了。”白丽梅点着包裹里的东西笑。
“布庄说这个赶时间,要初六送过去。我想着你做得来,就接下来了。这西北的风俗居然和咱们哪儿不同,竟然正月里嫁姑娘。”奶娘把鞭炮放到茶几上。剩下半篮子吃的,她要提去厨房里。
白丽梅放下绣活跟过去。
奶娘看着灶下的火问:“你馏了馒头了?”
“嗯。”白丽梅见奶娘要说自己,赶紧解释:“我就往空锅里添了水,没把大锅搬出来。那碗萝卜土豆条我也放锅里一起馏上了。”
奶奶见她这么解释,就说:“你知道小心就好。听说你太太当初就是第一胎没坐住,后来就再没怀上了。还有乔太太的事儿,你也知道的。”
“嗯,奶娘,我会小心的。我这不是看天晚了,想你回来有口热的吃嘛。”白丽梅抱着奶娘的袖子撒娇。
奶娘遂把这事儿撂过不提,只忙着归置年货。
今天中午是按照四个人做的饭。然后连着的几天,都因为做得多了,俩人不得不上顿下顿地吃剩菜。可到了年二十九,罗介亭和赵铁蛋没回来。初一还没回来!
等到初五的时候,白丽梅就在吃完饭的时候说:“奶娘,往后就做咱们俩的饭吧。”家里没有罗介亭在,白丽梅和奶娘就坐在小板凳上,在厨房里趁着灶火的热乎劲吃饭。
“姑娘,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奶娘吃完饭,一边收拾饭碗一边问。
白丽梅低头不语。
奶娘叹气道:“姑娘,姑爷可又是回去军队了?”
“我也不知道。”白丽梅低垂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不是跟他上司走的么?”奶娘追问了一句。
可这句问话仿佛泥牛入江,没有半点儿的回音。奶娘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白丽梅的回答,她知道自己姑娘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就还是用平常的语气说:“姑娘,你要是心里拿得准,我就不问你了。”
白丽梅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了下去,很快就在脚边汪出了水迹。
“唉!”奶娘长叹一声。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一下一下地抚摸自己照顾长大的姑娘。头发竟然不如以前顺滑了。到底还是吃食没跟上啊。
白丽梅抱住奶娘的双腿。开始她还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把哭声压在喉咙里。只有散逸出来的些许低低呜咽,暴露了她在为丈夫担心。也暴露了罗介亭走后,她内心不是表面那样的若无其事。可当她的眼泪掉下后,那假装无事儿带了这好几天的面具,就被层层地剥落下来了,她失控地嚎啕大哭。
才哭出一声,奶娘就厉声喝止她:“姑娘,你有身子呢。你这么哭小心滑胎。这是罗家唯一的根苗了。你想想姑爷待你的情义。”
白丽梅立即收住哭声,她连连打嗝,却不失理智地说:“奶娘,我不哭了。你放心我不哭了。”
奶娘长叹一口气:“姑娘,你想想南苑那一战死了的,还有后来在保定、在上海死了的那些人,你这还是知道姑爷是跟着他上司走了……”
白丽梅松了奶娘的双腿,抽出帕子擦拭眼泪。
奶娘兑了一盆温水给她洗脸,等她收拾好了说:“姑娘,你学学乔太太的刚性。你看她那日能在洛阳不声不响就找了差事,竟是打算以后就那么过的架势。而你如今还有亲生的孩子陪着你,跟她当日比,你有什么不知足的。”
“是啊,我该知足。”白丽梅把洗好的手帕晾到灶台边的架子上,她为自己的失控感到羞愧。“奶娘,是我太贪心了。其实我只是不愿意像介亭在学生团时那样,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以为不让他去东北军,他就能好好跟我守在一起了。”
“唉!姑娘,赶上这世道了,咱们就得过这世道的日子。再说姑爷还给你留了这么个念想,你就别再说什么提心吊胆的话。你安心地等半年,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到那时日本鬼子该滚蛋了。到那时咱们带着小少爷一起回梨树,安安宁宁地过日子,是不是挺好的?”
“是啊,到那时候我们带着他回梨树,祖父不等多高兴呢。”白丽梅双手相叠,放在下腹略凸出、已经变硬的那一块上。
*
这一日之后,白丽梅再没有哭过。她每天安静从容地吃饭、看书、绣花。她把以前的积蓄交给奶娘安排生活,把乔太太的馈赠另外收藏,然后她算计着用绣活赚到的钱,维持自己和奶娘的日常开销。
日落月升,晨昏交替,转眼间残雪消融,柳枝已经反绿。乔太太给她来了一封信,信上除了问他们夫妻好,就是告诉她说乔团长已经在正月底回去部队了。
担忧和不舍,在乔太太的那两页薄薄的信纸上满溢出来。
白丽梅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在给乔太太的回信里,写下了内心最急迫、最真实的想法:拜托乔太太写信给乔团长,问问罗介亭在哪里。
“慧兰,那天外子送我回家后,就带着赵铁蛋一起走了。快两个月了,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实在是寝食难安。”
……
隔了有一个月吧,白丽梅在春日的院子里绣花,几只小鸡崽围在她的脚边唧唧地叫着。突然她听到叩门声,以及一个男子隔门的询问:“这是罗家吗?”
她立即起身回屋,奶娘待她进了门之后拿下门栓。原是邮差来送乔太太的信。
白丽梅激动地拆信。乔太太的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纤秀,但那字又和以往略有些不同,在柔美中好像多了隐隐约约的硬气。
“丽梅,他说罗参谋很好,让你不用挂念。赵铁蛋在跟着医疗队打下手。你放心好了。”
白丽梅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她拿着那张信纸,指给在晾衣服的奶娘看。
奶娘把湿衣服囫囵个搭去绳子上,合掌念佛。“姑娘,乔太太是不打诳语的人。她这么说,姑爷必是无事的。”
白丽梅微眯眼睛仰脸对着春日,眼里都是希冀之光……她选择坚信丈夫还活着且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