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乱世佳人
土地窝窝塌了,土地爷被雨水淋得惨白。独轮车行过土地爷,前面有人拽着绳子,走向城门口那几张寻人招子。忽地城中里闯出一队差官,行人急忙闪避一旁。吱呀声中几辆囚车出了城,待看清囚车里的人,路人纷纷叹息。
囚车出城不远便停在亭子旁。亭内,“几位班长,人在公门好修行,还望一路看顾些。”十五岁的云路子说着,由家仆手中接过包裹奉上。一个差官接过银子道:“大年夜吃扁食,没外人,刘员外是善人,当年我爷若非刘员外施药,早已病死。原不该要相公的银子,只是这一路押解,并非在下一人。”
正说到这,只听:“陈哥儿,陈哥儿!”刘员外在囚车里叫道。云路子连忙跑到囚车前,刘员外由囚笼里伸出手,软绵绵地拉住了云路子,泣道:“我死不打紧,可云凤是个丫头,这一路——”他难过得闭上了眼。云路子泣道:“世伯,我在家里做不得主,不然我便一路陪着起凤,陪着世伯——世伯,此事殊可痛恨!小侄必上书都察院!”员外忙道:“陈哥儿,休要这等,再给你自家讨了颗绝命丹。”
片刻后,囚车前,“起凤!”云路子泣道。起凤小姐道:“休以我为念,陈哥儿,你一向耻为凡夫,需在举业上做足功夫,待到发达之日,我家不白之冤方可昭雪。”
车轮声中“起凤,起凤!”,云路子跟着囚车跑了一程被劝退,只得立在远处,无助地看着囚车远去。囚车中,起凤小姐说不出口的话正由心中说出:“陈哥儿,你不是说要相从地下么?”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念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员外在囚车里叫道。“怨天咒地,你它娘的,牛逼还不小,皇上的金花银都敢抵盗了家去,治你亏了!我寻顿毛给你!”,“做甚,牛二,不值咕,当不起孙大人的计较。”不妨身后一个差官打马上前道:“我的计较是一层,你只当是行好。汝宁府谁不晓得这是宗冤案,谁又没受过刘家的恩惠?”
当夜,小客栈中传来起凤惊恐的嚷叫,还有员外的悲呼:“老天爷呀,恁怎么不长眼呐,差爷,差爷,您抬抬手!”只见两个差人正在撕扯起凤。“胡二,你将老别倔整住喽,我先来!”,“凭甚你先来,你咋不把老把倔整住,我先来!”,“我比你大——”
忽地两声脆响,二人立即大叫,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差官执鞭正怒目而视。挨了鞭子的差官捂着红肿的脸骂道:“孙二!老驴将的,治啥!”孙二道:“刘员外是我恩公,再说银子也收了,休要坏了规矩,还望二位凑趣。”那差官叫道:“孙二,你是想修成菩萨,坐莲花台。”孙二道:“你可知奸淫犯妇是个甚罪?”那差官叫道:“我若是不甩呼,坏规矩,不凑趣呢?”孙二道:“那就是塌了俺的面皮。”
闻听动静,又上来两个差官,一个见状叫道:“胡二,它娘的做甚,不知道马耳朵长,驴耳朵短!”另一个叫道:“罢了,罢了,给孙爷个面子,也给刘员外一个体面,休要咬噪得家神不安。”
此时,河水温柔地流淌在云路子的梦中,粼粼波光映着起凤小姐的芳容,二人深情相对,起凤小姐轻轻道:“你到哪我跟到哪。”云路子便醒了,已泪湿枕巾,他忽地大痛,抱住枕头叫道起凤,起凤!
半个月后。囚车停在路边院子前,只见墙顶长草,门扇歪斜,两个差役架着刘员外进到院中,忽地一只野兔蹿出锅屋,又蹿出院门,将众人吓了一跳,却是在锅腔里坐了窝。
几个差官进了颓败的院子,差官胡二道:“整天坐车上,一步都没动,夜里歇息也都与他开了枷,这就球势了?停住就不走,与他消遣病怀则个?”差官孙二道:“病成这样,浑深走不了啦。”胡二道:“误下程头,当不起刑部的计较!”孙二道:“刑部要的是活人,不是死人。”胡二不满道:“你咋娘们家家地。”孙二道:“早该停下医治,谁再强着员外上路,我这娘们家家的便要与他动刀子!”几个差官闻言,齐齐看向孙二,只见他目露凶光,众人皆是一凛。胡二却笑道:“真要动刀子,只怕你那手段不照。”正说到,只听为首的那个差官喝道:“滚熊!”瞪向胡二。
一个差官忙道:“唉,员外这身子却是越来越倒塌,我去请郎中!”说着跑到院外,上马而去,嘴里是“造次,造次!”也不知是在说谁。
当然,寒风不时灌入窗洞,飘摇着烛火。刘员外躺在床上道:“我一走可就苦了你,外出哪里有爹娘,饿不死来狗咬伤。何况你还是个女儿家。”起凤小姐坐在炕头饮泣。
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爹!”
三天后,枯草在原野上瑟瑟抖动,石碑旁,一身孝白的起凤不住痛哭。石碑上刻着:汝宁刘本仁之墓。落款是汝阳孙玉庭。石碑旁是只冻死的孤雁。“刘小姐,休要哭坏了身子,大伙听着也不得劲。”一个差官劝道,余众默默立在起凤身后。
起凤小姐忽地冲那个叫孙玉庭的差官叩了几个头,孙玉庭叫道:“使不得,小姐!”连忙跪下还礼。他一个头磕下去,忽听一片惊呼,一声闷响,他抬头望去,只见血,已涂上了墓碑,起凤小姐瘫软在碑下。孙玉庭大叫一声:“苦命的小姐啊!”一拳砸在地上。
第二天。“起开,起开,休要冲撞了大人!”马上一位大人来到破院前。那大人戴的乌纱帽两边没有翅,却是位不入流的小官。见地头蛇来了,院内几个汝宁府押解人犯的差官连忙迎出,叫道:“不知大人下降,未能出迎,恕罪恕罪!”
院中村妇忙碌着,支着烙馍的火鏊子,架着蒸馍的笼剔,蒸汽袅袅上升。堂屋一桌酒菜,汝宁府的差官头儿陪着那位县里的大人,他道:“不成席面,大人休嫌俺们村贫。”正说到这,一个差官捧上一物,那个小官诧异道,这是?差官头儿道:“两匹云锻,十双棉袜,算是越外孝敬几位兄弟的。”那小官道:“已是受了银子,这如何是好!”
厢房,起凤小姐躺在棉被里,额上裹着伤,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仵作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签,一手掰开起凤小姐的嘴,忽听孙玉庭在身后道:“左右就是这些了,兄弟们凑的。”仵作回身望去,只见孙玉庭捧着一包银子立在身后。那仵作诧异道:“孙爷这是?”孙玉庭忽地跪下,仵作连忙来搀,孙玉庭低声道:“前几日她爹爹,冯爷已是验过,原是员外,犯了官司,跌落了,只遗此一女,撞死在墓碑上,死或不死,万望冯爷周全!”
仵作为难道:“这可不是寻常官司!”孙玉庭叩头道:“原是遭人诬害。冯爷千万看在死者份上,手下超生,小的来生做牛做马填还。”那仵作连忙拉住孙玉庭,孙玉庭道:“小的受员外大恩,如今员外已死,小的不欲她入教坊司再受糟害,冯爷周全则个!”说着又要叩头。那仵作想了想低声道:“按说她也不是主犯,只是大人那里——”说着看向堂屋,孙玉庭低声道:“大人约摸也知道些,只是休要点破。”那仵作点了点头,将银子笼入袖中。
半个时辰后,堂屋,那小官起身走到扫帚前折下一根细枝,一边剔牙一边道:“我去把把底。”仵作上前道:“大人,小的已是验过,的系身亡。”小官闻言,看向院中的几片席子道:“这便要软埋?甚人这是?”
差官头儿上前道:“大人没得闻呀,她老子原是咱那里的员外,刘大善人,咱那里是有天没日的地界,叫人诬害,打了这场屈官司,家破人亡。这是他的千金,昨日撞死的。”小官叹道:“倒是个正经货色,听说她老子死时,你们还与他扎刮老病衣裳?”那小官叹道:“咱们汝宁府的人,谁没受过他的恩惠。”
当夜,几盏昏黄的灯笼照着又一座新坟。起凤呆坐在马上,孙玉庭冲一众差官抱拳道:“诸位兄弟,仰戴高厚,仰戴高厚!”差官头儿叹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孙玉庭手上,孙玉庭叫道:“怎敢再叫大人使费!”差官头儿道:“拿着。家贫不算贫,路贫贫杀人。好生将她安登了,我等在沱河镇等你。”那差官又冲起凤小姐道:“刘小姐,你且跟他去,我回去报个父女病死中途,也省得你进那教坊司,你可知教坊司是做甚的?”
起凤小姐坐在马上一语不发,呆若木鸡,孙玉庭冲众位差官拱了拱手,上马而去。
数日后,街头,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妇人道:“好齐整的人儿羞汪汪,齐楚楚个花嘀嘀,小阿拉,侬肯不肯做伊的家主婆?”那妇人围着起凤转了几圈。一旁立着位中年汉子,以及几个挑担的伙计,肩上的扁担中间包着铁叶子,再远处则是一些车马。孙玉庭在一旁道:“小姐,我没本事,我对不住你,您就跟这几个江西客商去吧。强似,强似——唉!”他又冲那中年人抱拳道:“在下这个妹子,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爹爹抛散了家业,流落至此,还望这位爷怜悯些。”那客商抱拳道:“好说,好说。”起凤只是呆呆立着,对一切仿若不闻。
三天后,夜,屋外一阵寒风刮过,树上几片叶子无声地飘荡而去。
窗扇内传出人声:“香香嘴,香香嘴,怎么,你是死人?什么大户小姐,四十两银子买了你就是为了快活。还怄着不吃饭,你娘的——”接着是一阵撕扯声,最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十年后,京城,教坊司门口,二十五岁的小道士云路子举目远方,自语道:“花落无处觅。”身旁太监道:“这位道爷,我记得五年前你就来寻过一回,这又上杆子来寻,她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