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小薇
陈旧的院落,脱落的墙皮,窄窄的院门,“娘子,明日有场文会,我去畅畅文机”,“去吧”,“三五日方能回来”,“三五日便三五日,要苦攻举业,休要恋家不舍。”,“叔父如何来了,快坐快坐”,“宁儿,你出来,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那秀才闻言到了院中,又随叔父到了院外。叔父道:“你心里要有个下数!你娘守了这些年寡,将你拉巴大,谁承望你是这般为人!”,“唉,她也不容易,端屎屎尿,有时对娘烦躁些,我说她几句,听不听地,偏偏她又会拳,令人万分无耐,叔父,待我循循劝诱,我又打不过她!”,“还会说酿点啥!你是舍不得打!”二人正说到这,只听一个女声叫道:“新年大节哩,谁又扬洒我哩,谝我的闲传?黑煞个脸上门,你当老的,不巴着小的好,迷个登登胡吣个甚,出这些声气!”
老者怒道:“宁儿,休了她!离了狗屎还就不上地了。”,“老狗囊的,胡吣个甚!”,“我打你个没家教没王法的!”,“叔父,叔父,你打不过她!”那秀才连忙两头作揖,叫一声娘子,再叫一声叔父!
“她是你嫂子,你在高枝上站着,穿绸裹锻,住着花落天宫的房子,咋不管?”,“她又不是没儿,我凭啥管?”,“你不管她,也休要管我!”,“你不孝我就是要管!”
将老头气走后。秀才唉声叹气上马,薇儿弯腰紧了紧马肚带道:还需加宽加厚。秀才在马上道:“娘子,知道苦了你,我不在,你伺候娘时,也喜眉笑眼些,休叫旁人说闲话。”薇儿怒道:“闲话不闲话,已是给我编了这么些套子!”秀才一叹,打马去了。
村庄旁的小树林里,老者使竹扒子搂着柴火。乡道上,“爹,爹!我也要跟你去。”两个双胞胎蹦蹦跳跳地追向秀才。秀才下马回身抱起一个笑道:“你是嘉禾还是嘉木?”
“张相公,张相公”老者执着扒子叫道。“孙老爹”秀才放下儿子施礼道。孙老爹上前对秀才一阵耳语,秀才皱眉道:“孙老爹,你别叫我不得劲儿。”孙老爹道:“莫不俺哄恁!你再不管管,二老爷就要到县里上呈子呈你,不是耍处!”
昏暗的屋中,婆婆躺在床上,床头搁着一只碗,几块饼子。屋内一亮,薇儿进来,拎起墙角的红缨枪道:“缠脚苦,缠脚苦,一步挪不了三寸五,一命交天不自主。”婆婆道:“媳妇呀,糠饼子咽不下,扎嗓子。”薇儿叫道:“前儿扑溜扑溜吃了两三碗,屙了那些子,咋收拾?吃糠饼子作一伙屙,两天三泡咋这么会作践人哩!”说着关门去了。
“大脚好,大脚好,下雨阴天跌不倒,路远去送饭,汤也冷不了。”
麦场一角,几个人正在操练武艺,一个汉子对持枪的薇儿道:“这捏的什么架子,架子要低”,说罢示范了几枪。薇儿赞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大哥好步法!”那汉子道:“知道你想以武入道,可也不能光练筋骨。”一个时辰后,薇儿拎着枪去了。几个汉子看着她的背影议道:“大脚片子尺把长,我家里那个,一双小脚活象粽子。”另一个道:“好个雌儿,好美气女子,不好上手。”秀才的叔父经过麦场,闻言,道一声丢人百代!一跺脚去了。
薇儿拎着枪上了村衔,只听:“媳妇不孝呀,老天爷呀!我儿一走,要么不给我吃,要么喂我糠饼子,吃了解不下呀!”半身不遂的婆婆趴在地上嚎淘。聚结中的村民议论纷纷,“一向不成人的,三里五庄也难寻这样的。”,“唉,小张相公咋娶了这个不长进的”,“那是个没囊气的。嘘——不成才的来了!”
“娘!你搁这干啥呢,丢人打家伙!我咋错待你了,搁这翻晒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屙,亲闺女又能咋?你就是想叫庄上几百人日噘我,你要是这样,我可不管了,叫你亲闺女来伺候!你别挺这里挨哼。扒瞧啥扒瞧,都滚!”
第二天,薇儿拎着红缨枪进屋,婆婆躺在床上道:“开门,我透透气。”薇儿使手巾掸着身上道:“就这么点暖和气,门一开全跑了。”婆婆道:“管俺这么紧。”薇儿道:“看看人家,女瞎子纺花,男瞎子磨面,九岁女娃织布,十岁男娃看青,你中啥用,只会拖累人!成天伺候你吃,伺候你拉,还不落好!啥都要将心比心,要是我成天躺床上,你一把屎一把尿哩伺候,你受哩受不得?”说着将手巾扔到婆婆脸上,门一摔,去了。
“唉,不中用了,该死了,不该拖累小的”两行老泪顺着老脸上的沟坎流下。又不甘心道:“守着娃熬寡,就熬来这!”
浮云掠过寒月,仿如硝烟。婆婆爬到桥上看向道路,自从那年被花轿抬来,这座石桥她也不知走了几遭,去地里送饭,去集上卖鸡蛋,送他爹入土,给他爹上坟。寂静中,月华疑似地上霜,她看了最后一眼世路,作势一滚,噗通入水。
“娘,娘呀!”中午时分,岸边湿淋淋的尸身旁,秀才放声大哭。周围议论纷纷,“也成不得人了,报官!要是咱的老娘跳河,咱心上怎地咯?”,“报官!日你薰薰,将她一顿板子呼杀了!”,“可伤,可伤!”,“张玉宁,你还算人!一刀砍了个白印子,没血!”,“张兄,嫂夫人不敬老,村中三尺童子可知!你是同恶相济!我必上禀宗师,革了你的前程!”
第二天,狗翘起一条腿在坟上撒尿,远远的官道上,朝天镫,大轿,水火棍,以及跪了一地的人头。差役喝道:“都起开,告状去县衙,都堂大人管官不管民!”却听大轿内怒道:“将那妇人拿来!“
院中,“吃糠饼子咋了,谁没吃过糠!饿死爹娘,留着种粮!”,“叽歪啥?这些话留着跟大人说去,走!”,“他当官的也不能不论理,人富水也甜,官大屁也香”,“挨压的娘们,你说啥?”
“就你们几个,还想拿我!”只见一身孝白执着红缨枪跃上墙头,几个衙役抬头仰视,不由畏惧。忽听:“娘,娘!”两个双胞胎冲墙头叫道。薇儿忽地扭头,滴落两行泪水,狠心跳下,奔蹿而去。
她飞奔在乡道上,掠过行人,掠过骡马,前方是一个挑担的锔锅匠,招子上写道:锔盆锔碗锔大缸,小盆小碗不漏汤,锔过旧缸腌菜香。薇儿心道,家还能锔锔么,泪水又起。
夜色中,薇儿娘家。“俺比恁闺女强多了,恁闺女都把婆婆都逼到死路上去了,俺一不打恁二不骂恁,恁还想咋?几十岁了还有脸生!”薇儿的嫂子数落着,薇儿的娘靠在被褥上,脑门上扎块破布,一旁是个新生儿,是薇儿新添的弟弟。
嫂子继续数落:“嘟噜着个脸,俺说错了?九月九老婆孩子都下手,都下地了,我还得专伺候你!”薇儿的娘脸红到脖子上。门扇响了,嫂子进到院中道:“受苦的回来了。”薇儿的哥哥扛着锄头进来道:“胡球吣个甚,那是娘!”
哥哥忽地望向院墙叫道:“你咋回哩!你咋敢不敬老的!你不办丧事了?”小薇跳下墙头看向嫂子道:“个龟孙团圆媳妇。”就是童养媳。哥哥叫道:“个愣熊,她是你嫂子!赵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小薇道:“哥,你连媳妇都管不好,还教我?”她看向嫂子道:“我婆婆屙裤裆,我给她擦屎擦尿了三年,我娘是瘫子么?你只是伺候个月子。我七岁,仙姑就说我有灵根,你有灵根么?”
说着,将红缨枪端起。嫂子惊恐道:“你治啥!”哥哥扑上前叫道:“小薇!”小薇枪杆一摆,将哥哥撇倒在地,枪尖指向嫂子道:“为啥作难的反被人扬洒,为啥不作难的,反倒没人敢使气吹你!为啥能修仙的,反倒要去擦屎擦尿,白受了一场,反被官兵捉拿?”
啊地一声惨叫,枪尖透体而出。“他娘!”哥哥扑了过去。娃娃哭叫声中,小薇的娘在屋里叫道:前生,前生!
小薇跃上墙头道:“当年不放我去修仙,爹害我,娘害我!我去栈云洞寻师父,师父不收我,我就一索子吊死。师父收我,你们到栈云洞拿我!”说着纵身跳下。“你那两个娃也不要了!老天爷啊,赵家咋生了这个孽种!”,“娘,娘!姑姑杀了娘!”小薇在夜色中奔跑着,身后一片家反宅乱。
栈云洞内,小薇一声长叹,结束了百年前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