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甫然
安徽一个山里的小村庄里,一个穿着又破又脏的灰色军装的青年,拄着根木棍在山上慢慢的摸索着。他拿着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朝前打着,忽然感觉打到了地上的一丛植物上,他蹲了下来,伸出手朝刚才打到东西的方向依次摸过去。直到手边摸到了一颗嫩绿的‘草’,他细细捏了下,确认了是他要找的东西,便顺手揪了下来放在了腰边挂着的竹篓里。
摘完了这一小丛野菜后,他又继续拿起木棍朝前走去。忽然被一个不明物体绊倒了,一下摔倒在地。当他踢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感觉软软的,像是个活物。于是他慢慢爬了起来,朝那个不明物体摸去,手刚一搭上去,便摸到了一片柔软,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赶紧收回了手,脸上泛起一阵微红。怎么是个女人?他又再次鼓起勇气摸了过去,这次摸到头了,用手指探了下鼻息,还有气。
他一把扶起她背到身上,拾起拐杖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回走去。
入夜,一个破败的小屋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床上躺着一个清秀的姑娘。屋里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方简陋的土灶,其实就是几块破石头垒起来的小灶,上面架着一口被柴火熏得漆黑的小破锅,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锅里放了点米和水混合着碎菜叶。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蹲坐在灶边,不时的在往里添柴烧火,动作有些生疏,有好几次都加到灶边上去了。不一会儿,那锅里的东西便熬成了类似于菜粥的东西,他摸到灶边地上的破碗里盛着的一颗颗白白的东西,捏了几粒,撒进了锅里。
这时那个躺在床上的姑娘迷迷糊糊醒了,她睁眼扫视了周围这个又脏又乱的小屋一圈。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害怕的颤抖。听到了床上传来的声音,那个蹲坐在灶边的人寻着声音转过头来。
“你醒了?”说完摸索着从锅里盛了一碗稀稀的菜粥,慢慢起身朝床边走了过去。当他的脚感觉碰到了床边时,他扶着床头的一把破椅子坐了下来。
“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
见这人也没有恶意,还给她东西吃,她那原本紧张的防备的心理顿时消减了一些。她挣扎着靠着床头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起眼前这人。他二十出头的样子,脸瘦瘦的却不失风骨气质,长得还算清秀可眼神灰暗不聚焦,好像视力不太好。一身军装脏兮兮的,好像很久没有洗了。整个屋里可以用破败和家徒四壁来形容,没什么值钱的物件,仅有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也是又脏又旧,勉强凑成了一个能住人的‘家’。真让她怀疑这真的是一个能住人的地方吗。她努力地想去回忆起她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却忽然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印象都没有。但她内心隐隐有个感觉告诉她,绝对比这里是要好上很多。
见他给自己递过来一碗粥,她来不及多想,接了过来,看了一眼便直接往嘴里扒拉。肚子实在是太饿了,既顾不得这混着野菜的粥有多么涩,也顾不得粥里还飘着一丝草木灰,只觉得要是再不往肚子里送点什么,自己就要饿晕过去了,喘气都没劲了。不一会儿她手里的粥就见底了,她抹了抹嘴,把一个空碗递还到他手上。那人接过碗,缓缓开口问道,声音冷清。
“你是谁,为何会独自一人倒在荒山里?”
“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捡到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心里嘀咕着。
突然一个名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觉得挺适合她。
“小安”
“什么?”
“以后我就叫你小安。”
“小安?”女孩疑惑的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给她取这个名字。
“这乱世,平安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好吧,就叫小安,挺好的。那你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覃甫然……”
那人淡淡的扔给她这个名字,便端着碗转身走到锅边,把剩下的粥都喝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夜深了,小姑娘躺在床上还是有点紧张,很困又不敢睡,防备的盯着那个坐在桌子边单手撑着头的年轻小伙。他,不会趁自己睡着了,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吧?他一个大男人,万一要是对自己不利,这人生地不熟的,还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好像是感受到了小姑娘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不安,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放心睡吧,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眼坏,心不坏。”
听他这么一说,她的心里稍微安心些了。
可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于是转过身来望着他,和他聊了起来,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甫然哥哥,你的眼睛……”
听她提起自己的眼睛,他其实是不想多说的。可什么也不说把人家一个姑娘晾在那也不好。于是他打算简单提一句,以打消她的顾虑。
“我已经看不见了,你不必怕我。”
“是什么原因导致的,还能恢复吗?……”
他其实不愿意再继续回答她,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思绪又飘回到了三年前广济那个堆满死人的山头,兄弟们凄惨的死状仍旧历历在目,扎得他心痛,他不愿再想起。
见他仿佛陷入了沉思,没有再回答,小姑娘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僭越了,正打算开口道歉。没想到对方却又突然开了口。
“打仗,毒气熏的,好不了了。”
打仗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哪里来的打仗?自己的潜意识里就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印象。她忍不住继续探究这里究竟是哪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甫然哥哥,能请问下现在是几几年吗?”
“民国30年。”
“民国30年?!!你们打的,是抗日战争吗?”
他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更是疑惑了,这姑娘是脑子摔坏了吗?现在什么年份什么世道都不清楚?
那小姑娘见他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慌了。怎么她会来到历史书上出现过的时代?她很肯定这不是她原来生活的时代,她有印象在书本上见到过关于这个时代的描述——这是个悲惨动荡的年代。她绝望的默默闭上了眼睛,不断强迫自己接受眼前这个现实,怎么办?后面该怎么办才好。思量许久无解,她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个靠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大哥哥,困得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小安一大早醒来,就看到屋里已经没人了,门口一束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让这个灰暗的小屋添了几分生气。果然,还是在这里,没有任何变化。既然如此,面对现实吧,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生活中的挫折和变数,是她一向的处事原则。
于是她立马翻身下床,开启了她在这个时代的新生活。这个家破不破的先不说,实在是太脏了。一时半会她也没别的地方去,只能先借宿在这里了,还是帮他打扫打扫吧,作为他救了自己的回报,就当一回田螺姑娘。抡起袖子,说干就干。
床上的被褥都快发霉了,拿出去洗洗,晾到院子里晒晒。桌上一层灰,连同桌上的破碗、旧瓦罐茶壶、杯子也都一层灰。灶台上的锅,都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了,她把这些全都拿出去擦洗了个干净。
待这些全洗完后,她又重新把桌子摆正到屋子正中间,两把随便一晃都快要散架的旧椅子也擦拭干净,摆放在桌子两旁各一把。灶台旁边她找了块木板和几块大石头搭了个台子,把洗干净的碗筷、油罐、盐巴碗放在上面,摆放得整整齐齐。毕竟放在地上也太脏了,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还容易落灰。
做完这些,她又看到院子里堆了一堆干草,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弄得乱七八糟的。她正打算把这堆草抱出去扔掉,好好把屋里屋外都扫一扫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粗狂又洪亮的声音,像个破锣一般。把小安吓了一跳。
“覃兄弟在吗?覃兄弟!”
小安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年近三十黑瘦黑瘦的男人,也穿着破旧的军服,背上背着一个干粮袋,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他身上还有一个很难让人不注意到的地方,那就是他左边的袖子是空的,没有手。
那人看到小安从屋里出来,直接愣住了,他还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覃兄弟这是走了什么桃花运吗?几天不见,竟然还学会金屋藏娇了?
“他不在,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小安望着他怯生生的问道。
“小姑娘,你是?”
“我叫小安,是他昨天救回来的。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我叫李广禄,你叫我李大哥就行。”那人熟门熟路的绕过了她,直接走到墙角的米缸边上,有点吃力的扯下了身上捆着的干粮袋,把袋子里的糙米倒入了米缸。
“这是这个月发的军粮,等他回来后麻烦你给他说一声。就说我帮他领回来了,就不用他自己费力跑一趟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记得和他说哈。”说完,转身就走了。
“好的,我会的。”
玉子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门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落寞。他们平时都是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呢?来不及细想,忙活了一阵都快到中午了,该做午饭了。于是她赶忙清理好院子里的杂草,回身来到了灶台边上,往锅里装了好大一碗米,准备煮饭。
淘米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是什么米啊,一碗米能洗出一小碗石子。难道是刚才那人做了手脚,短了斤两,往米里面掺假了?害她费了半天劲,挑了半天才把那些石子挑出来,都还有一些更细小的沙子没法挑,只能混着吃了。在心里自我安慰一下,这个吃了补钙又助消化。
折腾了半天,饭是煮上了,可是菜呢?没有菜啊!她想起了,屋外不远处有片菜地,是不是可以去问别人借一点。于是赶紧跑了出去,希望赶在他回来之前还来得及准备好这桌饭菜。
就在小安一脸兴高采烈的拿着邻居给的两颗白菜回来的时候,屋内忽然传来一阵丁零当啷摔倒的声音。小安,赶紧冲进屋,只见覃甫然一屁股摔倒在地上。桌上的东西摔了一地,桌旁的椅子也四脚朝天的倒在一边。坐在地上的他,听到她回来了,怒火中烧的质问她。
“是你,动了屋里的东西吗?!!”
她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我只是,想帮你收拾一下。”
“我一个废人,不要你管!我警告你,不要再乱动我屋里的东西!!”
他摸索了三年,终于熟悉了屋里以及这村子周边的一切。他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是用他的双手摸出来的,哪天要是一旦变换了位置,他的生活他自己没办法自理。所以他才把这屋里所有东西都固执的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三年来都没变过。可是现在,她的到来,她忽的闯进了他的屋子,闯进了他的生活,他又要再次适应吗?不行,他不能适应,他不允许自己适应别人的照顾,否则万一哪天她走了,他没有勇气再去重新适应一个人的孤独,那种内心深深孤寂的感觉拉扯着他的心,他不想再体会。他好不容易才习惯了一个人,麻木了一个人。
小安见他非常生气,忙上前去扶他起来。谁知他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慢慢摸着旁边的桌子站了起来。想要去把旁边的椅子桌子都放回原位,却又由于看不见,动作迟缓而艰难。小安看不下去了,虽然有点委屈,但还是默默过来帮他复原屋里的东西。
“你别生气了,对不起,你歇着吧,我来帮你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他听到后心里一颤,又有些不忍,没有再继续说话。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把屋里的东西都一一归到原位。弄完后,他径自来到灶边炒了个白菜,期间小安几次想要帮忙都被他拒绝了。小安不明白,为什么他偏要固执的坚持一个人完成所有事情,完全不想假手于人,哪怕是帮他递个碗放个盐都不要,他非要自己来。这是把她这个大活人当摆设吗?还是想嘲笑她就是一个连瞎子都不如的废物。
又忙活了半天,终于在小安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开饭了,两个人一起坐到了桌边开始吃饭。
小安怕又惹他生气,不敢和他说话,于是两人就这么静静的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忽然,小安不知道是咬到了什么,叫了一声。
“啊!”
“怎么了?”他有点紧张,放下了手中的碗。
“饭里面有石头。”她揉了揉被石子膈到的腮帮子。
“你从没吃过这样的饭吗?”
“没有!”
“这是糙米,煮之前要先用挂在墙上的筛子筛一遍,把石头沙子筛掉才能煮。”
“哦,我知道了。对了,今天有个叫李广禄的人来过,说是帮你领了这个月的军粮。我看到米里面有石子,还以为是他短了你的斤两,故意掺的石子呢。”
“李大哥不是这样的人。我们的军粮就是这样的,沙石很多,下次煮饭的时候注意些。快吃吧。”
“好的。”
今天托她的福,自己还吃上了一顿干饭。平时他一个人的时候哪舍得煮饭,这点军粮要是都煮成饭吃,哪够吃一个月的,平时只能煮粥喝。现在又多了一个她,以后的日子得想想办法才行。她一定不是普通穷苦人家的姑娘,穷人家的姑娘不会连糙米都不认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会不会是那些为了躲避战祸和家里人走散的大小姐?她的家里人会不会来找她?把她带走?他不敢细想,越想越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这股莫名的烦闷是从何而来。覃甫然,你一个残废的伤兵,还敢有什么念想吗?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半死不活的活着,别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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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覃甫然是幸运的,有穿越来的小安照顾他,和他作伴。
真实的“覃甫然”,一个人带着失明的双眼,不人不鬼孤独的活到了生命的尽头。带着回不去的浓浓乡愁,一个人客死他乡。失去了作战价值的伤兵,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冲锋陷阵当炮灰,便没有人会再想起他们,也没有人照顾他们。他们就像一株野草,自生自灭。除了相互抱团,互帮互助活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很多意志薄弱的人,看淡了,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解脱,也就自行了结了。
小说里大部分的士兵人名是真实的阵亡烈士,本章是以下两位英烈:
覃甫然,一等兵,第七军170师1015团20岁,1937年10月,阵亡地:上海(淞沪会战)
李广禄,二等兵,第四十八军173师1033团28岁,1939年5月,阵亡地:湖北
希望你们在天上能看到,还有我们记得,没有忘记你们的付出和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