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台上的角儿唱着曲,凄凄惨惨戚戚,似乱鸦投于枯木,萤火坠入荒野。有故事的听着落泪,懵懂的也跟着强说愁滋味。
宋知华喟叹不已,拿起桌上一块点心:“陛下,尝尝吗?”
“不必了。”
晏泽想起自己几个孩子,就满心惆怅。
宋知华便尝了一口,又将剩下半个放下来。
晏泽打趣他:“不好吃?那朕回头得好好说教说教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给朕的相国送来这么难吃的点心。”
宋知华咂咂嘴,一脸深沉:“臣,只是在想,为何两位殿下,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呢?是上楼的时候刚好看见了吗?”
他说的无意,听者却有心。
晏泽又开始头疼了。
他望着老友,欲言又止。半晌,才喃喃着:“这件事,朕会查清楚的。”
若是萧家当真在监视他,那么——
晏泽猛地攥紧手里的茶杯。
“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台上凭栏舞袖,台下喝彩不绝。
晏怀宁笑着:“唱得不错。”
“听闻这角儿难得出场,还是托了关系才请来的。”
晏怀明在一边说胡话,杨青苑也不揭穿他,捏着调羹,搅和着一盏白瓷碗里的蜂蜜糖水,看似百无聊赖,却又乐在其中。
郑若离注视着她似笑非笑的脸,轻声道:“听闻王妃身子弱,来了京都病了好久,现下可好些了?”
“好些了。”
杨青苑态度清清冷冷的,旁人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郑若离索性心一横,大着胆儿捧出几个香囊,奉到她面前:“这些是我亲手做的驱瘟避秽的药囊,王妃若不嫌弃,就挑一两个带上,对您身子有益。”
杨青苑玩调羹的手一顿,抬眸看了看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是有些冷,如同锋利的刀刃,即将割开她这层不善的伪装。
郑若被这么一看,竟有些犹豫。
是被发现了吗?
她托着香囊,送也不是,放也不是,面上镇定,心里打鼓。
“多谢。”
杨青苑随手接了一个,挑着那穗子,摆在了手边。
郑若离暗自松了一口气,对方却将那碗蜂蜜糖水推到她面前:“这个,给你喝。”
“礼尚往来。”
杨青苑的指节拂过碗沿,不轻不重地弹了下那白瓷碗壁。
“叮——”
那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却犹如千斤重的雷火,狠狠敲打在了郑若离这棵摇摇欲坠的悬崖朽木上。
郑若离念着,自己是个医女,可以什么都不会,但辨别毒/药的本事还在的。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过王妃了。”
说着,便拿起那调羹,轻轻舀了一小勺。
淡色的蜂蜜水如同清晨凝结的露珠,滚圆透亮地躺在白瓷勺内,郑若离微闭着眼,抿了抿。
“好喝吗?”
杨青苑笑着问她。
“好喝。”
郑若离被她身上威而不怒的气势给镇住了,竟被牵着鼻子走,晏怀宁心有不满,哂笑:“弟妹这会儿倒是会疼人,也不知道在家是不是也这样?我六弟心思单纯,容易被骗,这些天想是被弟妹哄得晕头转向,性子都转了不少吧?”
杨青苑闻言颦蹙,一手扶额:“我这些天一直不舒服,今天也是头疼得很,扰了宁王兴致,当真是失礼了。我现下便走,不碍您的眼了。”
这正好合了晏怀宁的心意。
他随即给了郑若离一个眼神,对方慌忙站起来,略带歉意地说道:“王妃莫气,我家殿下并不是针对您,他这人性子直,有哪里说的不对,我代他向您赔不是。”
你一个侧妃,还端起当家主母的姿态了?
晏怀明冷眼旁观。
杨青苑仍是捂着额头,微微叹息,一脸柔弱:“既然这样,就劳烦您送我上马车吧。”
“不劳的,我扶您。”
郑若离绕过桌子,伸手扶住她的臂弯,杨青苑突然尖叫了一声,吓得晏怀明差点冲上来,但再一眨眼,就听她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嗔怪道:“你手上轻点,是让你扶我,不是要你掐我。”
言罢,她还朝晏怀明挤挤眼:“夫君,我先回去了。”
这活脱脱的宠妾上位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晏怀明憋着笑,那眼神仿佛在问她,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管我呢?
杨青苑得意地提了下她的裙摆,如同一只斗胜的孔雀,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门。
郑若离带来的几个侍女也一并跟在了后边。
晏怀明生怕自己露了馅,咬着唇,好久才把那翻腾的笑意压下去。
“六弟倒是娶了尊大佛回家供着呀!”晏怀宁依旧冷嘲热讽着,晏怀明不为所动,甚至很理直气壮。
是不是大佛,你今晚就会知道。
他竖起耳朵,准备听下章好戏。
“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杨青苑从楼间连廊穿过,余光落在了台上的角儿身上。
对方身段窈窕,即便背对着她,那灵动的背影也透着万种风情。
“托了关系才请来的。”
晏怀明夸下的海口犹言在耳,杨青苑莞尔一笑,也对,得亏她人脉广,不然还真请不到,她的郎君还没法这般跟人炫耀呢!
“王妃在看角儿么?”
郑若离扶着她,细声细气地与她说话,杨青苑笑笑:“是啊,难得瞧见这么一出好戏,以后怕是都看不着了。”
“总归有机会的。”
郑若离安抚她,“您随我来。下边都是看客,不好走,我带您从偏门出去。”
“好。”
杨青苑低眉,仿佛一点都不知情。
她们穿过连廊,路过一个相对较暗的拐角,身后突然冒出几个黑影,麻袋一套,将那几个侍女拖走了。
“嗯?”
楼下正热闹着,喝彩声大,郑若离只觉得身后有些动静,回头一看,几个侍女低着头,好端端跟在她后头。
“怎么了?”
杨青苑问她,郑若离笑笑:“没什么。”
她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了天字一号房。
郑若离突然手上用力,将杨青苑推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
杨青苑咬了咬下嘴唇,像是游戏玩得正酣,不肯轻易罢手,偏要摆出个可怜柔弱的样子。
郑若离一反之前唯唯诺诺的态度,言语嚣张:“我要干什么?王妃难道不知道么?”
“你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叫人了!”
杨青苑摇摇晃晃靠在了桌前,身后扮成侍女的王毓不由自主接了半句话:“你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他这话说得有点大声。
杨青苑一愣,接着很不开心地责怪道:“王毓,你晚上夜宵没了。”
郑若离怔了怔,尚未开口,那“侍女”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了她的嘴,接着,锦被裹住手脚,白绫缠上几圈,就将她捆成了一个粽子,扔在了床上。
“老板,您坐。”
干完活,王毓极其谄媚地拖来一张椅子,装模作样掸掸吹吹上头的灰尘,请杨青苑坐下。
“这会儿懂事了?”
杨青苑不忘揶揄他,王毓以手抵唇,清清嗓子:“咳咳,老板就是天,老板就是理,老板说东我绝不往西,老板——”
“行了行了,把她嘴上的抹布扯了,我跟她谈几句,赶时间。”
杨青苑两手搭在扶手上,气定神闲地翘着二郎腿,将郑若离怨毒的神情打量个遍。
她讥讽着:“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劝您省着力气,别做无用的挣扎。”
王毓一把扯下塞在郑若离嘴里的抹布,就听对方尖叫着大喊“救——”
一个“命”字还没到喉咙口,她的颈侧便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我家老板跟你说话呢,当耳旁风了是吗?”
王毓五官周正,但不知道是不是笑多了的原因,看着总有些憨厚,即使他现在手里握着刀,也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反倒像是在和人开玩笑。
郑若离痛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威胁我!”
她狠狠啐了一口,王毓气得额前碎发都要翘上天:“你你你!居然吐我口水!”
“她吐你口水,你就划她一刀,朝脸上划,要是脏了地板,我就把晏怀宁绑来,趴在地上给我舔干净。”
杨青苑笑着,却让人不寒而栗。
郑若离莫名怕她,可仍是死鸭子嘴硬:“殿下一定会来救我的!”
“拿什么救?拿他的项上人头吗?”
杨青苑两手交握,放在膝上,杨彩衣脱了自己身上“侍女”的外袍,蒙住了郑若离的头,并在脖子那里打了根绳结。
“你要干什么!”
郑若离拼命挣扎,却听到屋子里最后一个人温声道:“好妹妹,别叫得这么大声,一会儿把客人们都引过来,可不好收场。”
那人的声线温温柔柔的,但不似平常姑娘清脆,有些哑。
她最后一个上前,用一根巴掌宽的布条卷住了郑若离的嘴。
“呜呜呜呜——”
郑若离开始慌了,她的手脚被混在被褥里,外头捆着绳,动弹不得。那些人又蒙着她的头,捂着她的嘴,这是要干什么?
“郑姑娘,约莫六年前,皇家秋狩,你可还记得?”
杨青苑的声音成为了这屋子里唯一的声响,其他人都静悄悄的,就像在等待某个应允。
允许他们,将这个人抽筋扒皮,扔进油锅里,扬了那肮脏的骨灰。
郑若离身上冷汗涔涔,秋狩?哪年秋狩?她千辛万苦爬上宁王的床,秋狩早看腻了,哪年哪月如何记得清?
“那年,我得了第二。”
杨青苑徐徐低语,如同在讲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故事。
“陛下赐我一盏越窑香炉,可惜了,还没捂热,就被晏怀宁砸烂了。”
郑若离听她说着话,早已模糊的记忆拨开层层迷雾,逐渐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那个时候,就是郑姑娘拿着香囊,撞了我一下。”
被捂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风的女人猛地剧烈挣扎起来,她仿佛要大声辩解,要危言耸听,又或是,求着这人放过她。
但杨青苑只是轻飘飘地将手里那只香囊扔在了地上。
“郑姑娘,我一向对女孩子很宽容,如果只是冒犯了我,我一般不会计较,可惜——”
她顿了顿,看了眼身边的郑念哀,微垂眼帘,“你为了那点荣华富贵,私通宁王,坑杀父母,毒/害手足,这个仇,我得帮我妹妹报了。”
杨青苑最后一句话落下来,如同宣判了她的死期。
“念念,这个人,给你,好好出了这口气,要是打死了,姐姐替你圆场,要是没打死,姐姐就将宁王一并找来,送他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好。”
郑念哀哑着嗓子应下了。
她握着今天早上王毓刚给她做的一根竹刀,慢慢地,走到郑若离面前。
“好妹妹,知道我是谁吗?”
郑若离眼前一片黑,念念,念念?她不应该死了吗!
昏暗的柴房,呕吐不止的姑娘,鲜血淋漓的脸,和那双怨恨的眼——
“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了,就只有我!”
郑若离心想,她那天,得多高兴啊,她再也不用活在一个和她极为相似的阴影之下,再也不用看到父母那怒其不争的脸了!
“呜!”
郑若离还没有从回忆中脱离出来,小腹就挨了一记重击。
那竹刀不伤人,可却像是要将她五脏六腑都给捅穿,劈烂,最后拖出去喂了野狗。
“听说隔着锦被打人,不会在皮肤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郑念哀仍是冷到极致的模样。
“今天,我就替爹娘来教训教训你这个,孽障。”
她说完,便泄愤似的劈头盖脸打了上去。
郑若离说不上来的痛,她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挣扎得越厉害身上的锦被条索就捆得越紧。那裹挟着经年累月滔天巨恨的竹刀劈下来,仿佛要将她活活打死。
她怕了。
她开始恐慌。
她试图呼救。
可是没有任何人听见。
郑若离的眼泪簌簌,她想哭着求她曾经的胞姊原谅,求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妃原谅,但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脖子上疼出来的汗和落下的泪混在一起,黏着她的发,绞着她的心。
“我打累了。”
郑念哀忽然停了手,将那竹刀放在了桌上。
杨彩衣解开郑若离头上的外袍和绳条,塞进了一块黑布袋里。
“救——”
布条被扯开的那一瞬间,郑若离便要呼救,却被王毓掐住了脖子,灌下去一碗苦药。
“呕——”
她想吐,死亡的恐惧令她浑身翻江倒海的恶心。
王毓嫌弃地甩甩手,“噫”了一声。
“放心,这不会要你的命。”
郑念哀微凉的掌心拂过她的脖子,在那掐出来的红印上,抹了点清凉的药膏。
“宁王将你养的真好,稍微用点力,就出印子了。”
她淡然一笑,被刮花过的脸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模样。
那些新肉覆盖住了旧伤,掩住原本的样貌,仇恨犹如荒野之上烧起的漫天大火,将一切的过往吞噬干净。
郑若离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个药很苦吧?”
她只能被迫听着郑念哀讲起当年往事。
“那个时候,你毒哑我,毁了我的脸,打断我两条胳膊,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有今天?”
郑念哀给她抹了药,竟后退一步,微微颔首,像极了,要送她最后一程。
“姐姐,我好了。”
郑念哀只比杨青苑小几个月,可也随杨彩衣他们,叫了她几年姐姐。
当然,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不过很快,这个外人也会不复存在,没什么好隐瞒的。
杨青苑缓缓起身,走近了些,端详了一会儿那张狼狈的脸。
“我放了你,好不好?”
郑若离睁大了眼睛。
“我放了你,你往外跑,拼命跑,只要你跑得出这座楼,我就放过你,如何?”
她微微一笑,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就要朝她的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王毓松开郑若离身上全部的束缚,对方犹如一摊烂泥,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我数到五,如果你跑不出去,就会死。”
杨青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一种睥睨倨傲的眼神。
“啊啊啊——”
郑若离崩溃地夺门而出。
台上的曲子正到妙处,台下的人群如痴如醉,一个发了疯的女人在连廊奔跑。
她慌不择路,她泪水横流,她一丝声响都发不出。
她本能地朝晏怀宁在的那个屋中跑去,那条路长长又长长,人影憧憧辨不清真假。
“咚——”
她脚下悬空,头磕在了连廊的柱子上,鲜血直流。
顾不得疼痛,她再次奋力爬了起来。
杨青苑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看,念念,她好像一只丧家犬。”
“从天字一号房到地字一号房,可是要下一层楼呢。”
郑念哀小声说着。
话音刚落,就听见沈飘絮一声尖叫:“哎呀!不好啦!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啦!谁家的姑娘这么不小心啊!”
她这一嗓子,时间掐得真准。
杨青苑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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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青苑:我好像一个反派哦
角儿唱的曲,取自马致远的《夜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