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升平二十五年,帝六子怀明及冠,赐封平安王,食邑一千五百户,迁楼州平安王府。
——《燕史·仁孝帝本纪》
这道圣旨下达的那天,正好是烟笼长堤,十里柳青的日子。
游春的人还醉在眼前这片岸芷汀兰的秀丽景象中,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却早已暗流涌流。
都说那晏怀明为陛下第六子,生母早逝,平日又不受宠,文武资质皆是中庸,及冠之后便遵照祖宗之法,外封为王,本应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他偏偏迁府楼州,这明白人心里,可就要好好掂量一番了。
“圣旨下了?当真迁楼州?”
韩祎一大早就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了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去晏怀明居处,对方望着头冠不整的幕僚,好心提醒道:“侧帽风流,可不是谁都学得来的。”
“哎呀,你就别和我卖官司了!”韩祎随手理了下头发,“你就和我说说,这是不是真的?”
“真的。”晏怀明将那道明晃晃的圣旨递给他,“自己瞧瞧,白纸黑字,啊不对,是这华丽的——”
“华丽华丽。”韩祎连声敷衍着,仔仔细细地核对完上面每一句话,这才眉开眼笑,“迁楼州!当真是迁楼州!”
“你小声点儿,我就没见过哪位王兄家的幕僚有你这么能咋呼的。”晏怀明也是高兴,揶揄了他几句,韩祎猛地一拍桌子:“大喜事啊!殿下!我来之前给你去报恩寺求了一签,来,看看,看看!”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竹签:“上上签!大吉!”
“读书人,怎能如此迷信?”晏怀明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幸得好风频借力,桃花尤可上青云。”
“是说我会遇到贵人?”
韩祎神秘地笑了笑:“不仅是贵人,而且是桃花运,求佛求了八百年都不一定有的桃花运。”
“是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位定远侯家的小姐?”
“然也。”韩祎坐下来,千叮咛万嘱咐,“我再和你强调一遍,这位小姐可不是一般人——”
“若是能得她青眼,我就能拉拢到定远侯,而那位侯爷功垂西北,威名赫赫,做了他的女婿等于接手了那边的势力,日后对我一定有助力。”
晏怀明跟背书似的,摇头晃脑,兴致怏怏,韩祎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可给我打起精神来!是你说要去争一争那个位子,我才千辛万苦给你出谋划策的!现在怎么,刚走出第一步就泄气了?男子汉大丈夫,牺牲一点色相怎么了?”
“哦。”晏怀明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韩祎见状,又好言安慰他:“唉,你要想,那位小姐体弱多病,你大不了,等她那个,是吧,再续个弦呗!”
“我是那种人渣吗?”晏怀明翻了个白眼,“我,燕国六皇子,呸,现在的平安王,那肯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好了好了,我明白,下官都明白!”韩祎打断了他的话,“这话咱们先放一边,你打算带多少家仆去?”
“食邑一千五百户,你说我带多少比较合适?”晏怀明反问他,韩祎缩了缩手:“一千五百户,这和从二品的开国县公一个待遇啊!你好歹是个正一品的亲王,嗯,是少了点。”
“太子哥哥当年受封,可是食邑一万五千户,比四皇兄多了五千户,到我可好,简直折了又折。”晏怀明掐着手指,“一千五百户,还没有永业田,我去那边垦荒还差不多。”
“别怕,楼州那地方虽是穷山恶水,但你看人家定远侯,不也是活得风生水起?多向你未来的老丈人学习学习。”韩祎安慰着,晏怀明笑了两声,无奈地摆摆手:“行吧行吧。”
“那咱们继续算算······”
韩祎捋起袖子,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听得晏怀明是一个头,两个大。
最后,两人商定,能简则简,只带个厨子和四五个照料起居的小厮过去。
“苦日子要来啦,你做好准备。”韩祎说完,看了两眼满是墨迹的袖子,有些嫌弃,“你家的桌子这么小,害我得回家洗衣服。”
晏怀明看着被他铺了满桌的宣纸,英气的眉毛拧成了一条:“你放心,楼州那地方保准宽敞,你就是把你这墨宝从东街铺到西街都没人管你。”
“话不能这么说,万一被人告到定远侯那边,不还是伤了你的面子?”韩祎伸着手,“行了,我从后门出去,洗洗干净再回来。”
“去去去。”晏怀明连连摆手,韩祎一路小跑地溜了出去。
“来人,看着点韩先生,帮他一把,别爬墙的时候摔下来。”
“是。”
小厮也着急忙慌跟着跑了,晏怀明扶额,认命似的将那些宣纸收起来,一并烧了。
三日后,平安王迁府。
晏怀明本就蒙恩不甚,又不思广结官友,来送行的人可谓是寥寥无几。加上圣旨所选的良辰吉日又不在休沐之期,与他关系相好的太子一众都须在朝,只能派家丁送些礼品,以表心意。
晏怀明又一一退了回去,说是路途遥远,不便携带。
“殿下,这是太子殿下送您的狐裘,您带着,楼州苦寒,免得冷伤筋骨。”
说话那个,是位东宫宦官,常年跟随太子晏怀恩,此时正捧着一件上好裘衣等着他接下,晏怀明笑着:“多谢太子哥哥美意,但入了楼州,恐是要入乡随俗,这料子贵重,穿不得。”
那宦官欠着身:“太子殿下说了,您不要和他客气,这衣服做出来,再名贵,总归有人穿得。”
晏怀明见状,想是皇兄已看破他心思,便不再推脱,命人收下后,又和那宦官寒暄一番,就上马离去。
行装简单,又念及到了楼州,家中布置都须更换,因而前后只有三四辆马车而已。
晏怀明不像个出宫建府的亲王,反倒像个外出讨生活的小商贩。
韩祎自是高兴,骑在马上,就是个酒坛子,吃了几口热酒,笑起来嘴角的酒窝都醉人。幸而这个时辰,街上无多少行人,不然得惹上多少少女的倾慕眼光。
行至城门口,那守城官见了他,也不行礼,只是笑道:“六殿下此去楼州可要小心,那定远侯出了名的威严,若是惹到他,皇亲国戚也得跪着叫祖宗爷爷!”
“多谢大人提点。”
晏怀明微微颔首,不恼不怒,慢悠悠骑着他的马儿路过这道城门。
此去楼州,不问归途。
韩祎跟上来,笑着:“看样子,宁王殿下也知道咱们的意图了。”
“四哥手下谋士千千,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晏怀明望着天边云霞,心情舒畅,“就是他这手下人太多,聪明的不发一言,愚蠢的,倒是跳得欢。”
“所以那些蠢人只能守着那道破城门,而我们,终究会是这天下之主。”
韩祎将酒坛子往上空一抛,“哗啦”一声脆响,晏怀明差点抽他一鞭子:“你小心惊着马。”
“哎,这可象征着我破釜沉舟的决心呢!”
韩祎不以为意,晏怀明朗声大笑。
天边云幕低垂,飞鸟巡空,一行人踏着暮色走入新的征程。
春日的楼州依旧覆霜百里,寒气未退,城中不及京城富庶繁华,却也安乐。
一户人家楼台高锁,一位姑娘正提笔画扇。
扇中山峦叠嶂,江河入怀,春归之处,犹是故人眉眼。
“小姐,飞鸿来报,平安王出京了。”
帘外,立着一袭红袍之人,杨青苑放下笔:“人都派出去了?”
“派了,司泉关外五十里,准备接他呢。”那姑娘盈盈一笑,“那平安王面子大,也劳小姐这般费心思。”
“亲王迁府,封地长官要负起他的安危,司泉关是入我楼州第一道关隘,晏怀明若是在那里遭了灾,陛下恐怕要降罪于父亲。”
“你说这个平安王,远迁楼州还不知道多带几个人,是当宁王傻,看不出他来楼州的意图,还是觉着自己武功盖世,不怕那些伤人暗箭呢?”
“他性子就是如此,何况食邑一千五百户,放到我楼州算起来,真要能简则简。”杨青苑站起身,掀开帘子,入眼便觉万千风光于她一身,本该绮丽多情,却又被尽数敛于眉目之间,犹如藏于冬雪之下的一坛烈酒,只有等到它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
“多大的庙里供着多大的佛,他身边那个韩祎都给他算好了,知道我父亲爱民惜民,所以才这般从简行事,想给我父亲留个好印象,日后好打点。”
“那个韩祎听着还挺聪明的。”红衣小姑娘轻轻点着头,杨青苑笑了:“不仅如此,这么个骄矜之人,肯随晏怀明到楼州受苦,定是下了十足的决心。”
“那我们要告诉江先生吗?”
“师兄目前,应该没有现身的打算,等他愿意了,自然就会露面。”
杨彩衣了然:“说的也是,好在那个韩祎并不知道小姐您是江先生的师妹,不然啊——”
她捂嘴偷笑,眨眼工夫,就见杨青苑换好了衣裳,锦衣玉冠,俊朗流光。
“小姐你怎么不等我?”
“再等你,天都黑了。”杨青苑手指一勾,便捎上一把未曾开启的折扇,“快跟上,这上门的生意要是吹了,得多恼人啊。”
“是是是,我的大老板。”
杨彩衣笑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