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辞谢
谢子婴没明白殷逸突然抽什么风,大清早杵在他门前,有目的地堵他们路似的,还拐了任思齐过来。他刚推开房门,扑面的风雪过后,就看见二人并肩立在雪地里当门神。
任思齐的脸冻得红红的,看见温昱又很惊喜地叫道:「哥!」
温昱日常不搭理他。
谢子婴则瞪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任思齐倒是乖巧:「我跟殷大哥来的。」
「……」已经看见了。
任思齐信任殷逸,他没什么好说的,可能是最初十几年里殷逸和他的阅历是一样的,就他骨子里的感觉,很相信殷逸不会伤害无辜,所以任思齐跟他走在一起,他还莫名感到宽心。
但昨日不欢而散,直至现在,他依旧不想跟殷逸多说一个字。温昱也一脸淡漠地别开眼,眸光里是「不恨也谈不上原谅」的情绪,仿佛忽视了殷逸这个人的存在。
二人相视一眼后,并肩从他俩身旁经过。
没想到任思齐那个吃里扒外的就很不懂事,见他俩要走,上前就将温昱拉到一边,留下空挡让殷逸跟谢子婴讲道理。
温昱一时间很懵,他能被任思齐逮过来,完全是出于对小兔崽子的信任,没想过要甩开。更没想到任思齐会刻意把他逮这么远,他不太想瞪任思齐,就皱眉问:「你干嘛?」
任思齐乖乖站定了,回身笑望着他,道:「殷大哥有事要跟子婴谈,让我拉开你。」
温昱:「你就照做了?」
任思齐眨眨眼,「殷大哥人很好的,我就答应了。」
「你那么信他?」
「殷大哥是好人,他说过能帮你的,我就信他。」
「我是你哥还是他是你哥?」
「都是。」
温昱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忍不住盯着他看。
任思齐觉得浑身毛毛的,「唔……哥,你在看什么……」
温昱眨了下眼,轻声说:「我在想,巫觋口中的帝王相是什么样的。」
「啊?」任思齐吃了一惊,慌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什么人,而殷逸他们也离得远远的,这才吐出一口气,抱怨道:「哥,你别胡说。」
温昱笑得很浅,又轻声问:「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小白兔?」
任思齐脸一红,很不好意思地捂住口,不多话了。
「殷逸伤害过温昱」的念头就像一根刺卡在脑中,令谢子婴一时还没办法轻易接受殷逸,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聊的,便不太想听他废话,打算走开了。
谁知殷逸早已料到。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温昱时间不多了。」
一针见血。
谢子婴回过身,不耐烦地皱眉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殷逸并没有卖关子,平静地说道:「他不是阴符令意念,只因为与阴符令意念有牵扯,所以能动用司阴的力量,但没法动用全部,并且动用后是要受反噬的,若非体内阴符令的意念让这个身体自愈力增强,你以为他还能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谢子婴皱紧了眉,「他伤这么重难道不是拜你所赐,你又想怎样?」
殷逸一顿,继续道:「阴符令意念每出现一次,就会对本体的意念进行压制,并且会越来越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本体意念迟早会被挤出这个身体。」
「你说清楚点。」
「他体内还有第二个人。」
他正欲解释何为「第二个人」,谢子婴并没有怀疑,转而问道:「所以呢?」
「你想不想救他?」
「想,但你也要他的命。」
「对不起。」
「……」
殷逸没恼,接着道:「阴符令意念一直被巫厌用司阴压制在他体内,但司阴一旦离身,阴符令意念就会反压本体。」
「……」
殷逸远远地看了温昱一眼,趁他俩都没注意到这里,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你跟我过来。」
谢子婴打心底不想跟过去,但想到温昱,身体很诚实,硬着头皮跟上了。
殷逸将他带去了书房,带上房门后,房内格外安静,殷逸自行坐到了桌案前,然后掏出一个白瓷瓶给他,「你把这个给他喝下去。」
谢子婴蹙眉道:「这是什么?」
「这个药会让他昏睡一天,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我帮他把阴符令意念引渡出来,让他恢复普通人的样子。」
谢子婴半信半疑地盯了一会瓷瓶,没拿过来看,「你到底想怎样?」
殷逸耐心解释道:「我若跟他直说,他肯定不会答应,所以只能让他睡一阵子,你也不想看到他回长安送死吧?」
「你跟着他一起来的广阳?」
「是。」
谢子婴看得出还很犹豫。
「你在犹豫什么?」
谢子婴抬眼看他,淡漠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我认错人了,他就是任昱。对不起。」
谢子婴情不自禁笑了,冷冷地嘲讽道:「当初是你把他打伤的,现在你又跟我说认错人了,所以呢,他受过的伤能凭你一句‘对不起"痊愈吗?倘若明日你又发现他不是任昱,你是不是又想要他的命?!」
谢子婴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嗓音竟有些沙哑。
殷逸到底还是败下阵来,只得低声道:「我会跟他道歉。」
谢子婴心里还有气,但他已经这么说了,多说也无益了。
殷逸又道:「温昱有没有告诉过你,阴符令意念能够预见一部分未来?」
谢子婴:「没有。」
「我预见了温昱此去凶多吉少,你相信吗?」
谢子婴显然不太高兴,但面上还是很平静的,「信。」
由不得他不信。如果可以,他是不想温昱回长安的,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办法凭着自己的意愿行事。
殷逸道:「就算是普通人,也能预见未来某件事的吉凶。」
谢子婴很烦躁,但不得已继续听下去。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翻看民间古籍,始终没查到任何关于阴符令的有用记载,而温昱的事,只有殷逸和巫厌能够帮忙,可他根本不知道巫厌在哪。
殷逸不慌不忙地掏出几枚铜钱,推到他面前,然后问:「还记得《易经》的内容吗?」
谢子婴不明所以地点了个头。
殷逸道:「现在我要你自己卜卦,断一断温昱此去长安的吉凶。」
谢子婴一阵沉默。他是读过《易经》,但多是关注爻辞里的处世之道,完全没想过用来断吉凶,便道:「所谓吉凶祸福,无非是人事发展无法阻避的结果。」
殷逸却道:「有的事你心里分明有答案,却因为不敢面对,才暗示自己别信。方才我说过温昱此去凶多吉少,现在我让你断一卦,若卦象与我的说法违背,我定不再烦你。」
谢子婴犹豫地看了看几枚铜钱,内心是半信半疑的,相信的成分开始作祟,让他愈发害怕看到不想看到的结果。
殷逸忽然提高音量问道:「你想看他送死?」
「当然不想。」谢子婴有些烦躁。
谢子婴将几枚铜钱扔在了桌面,殷逸便提笔在竹简上画下爻象。扔完后,谢子婴又很烦躁,脑子里嗡嗡的,很吵,他瞄了殷逸画下的卦象,稍微细想了想,忍不住惊讶道:「上卦为离,下卦为乾?」
「这是什么卦?」
「乾为天,离为火——火天大有。」
谢子婴脸色一沉,表情格外复杂。
殷逸倒是显得很耐心,「此卦四爻动,阳爻变阴爻,最后是什么卦?」
「离卦变艮卦,艮为山……」谢子婴认真在脑子里回想了几番,随后难掩欣喜道:「山天大畜!大吉!」
说完他又及时住口,觉得有些失态,顿了顿,才问道:「变化是什么?」
「艮,此卦的变化在于他弟弟。」
「思齐?」
「不对,是阴符令意念,他现在还是小孩心智,相当于他弟弟——只有阴符令意念能救他,这就是变化。」
言外之意,还是要他给温昱喝白瓷瓶里的药,谢子婴沉思了片刻,随后问:「你预见的未来里看到了什么?」
殷逸眼眸一沉,反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嗯。」
殷逸想了想,最后轻声道:「我看见了温昱受烈火灼心的样子,很痛苦,生不如死。」
「……」
殷逸道:「就算他不是任昱,我也不会再要他的命了,你还肯信我吗?」
他这么一说,谢子婴心里才稍微放松了些,也不想这么僵着,毕竟自己也还有求于他,只好刻意让口气听起来缓和了些,「他身体的状况不太好,医师看不出问题,你能不能先帮我看看?」
「我知道他怎么了,这段时间一直在给他治伤,很快会好的。」
「这段时间你一直跟着他?」
「要不然他哪能乱蹦乱跳地回来找你?」
「多谢。」
「所以你想好了吗?」
谢子婴偏开头,道:「我不想他恨我,还是想经过他的同意。」
殷逸没多劝,把瓷瓶推过来,「药给你,自己决定。」
谢子婴略微低头想了一会儿,最终将小瓷瓶推了回去,「算了,我还是选择尊重他的意愿。」
殷逸一怔,还有待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殷逸立马看向门外,厉声问道:「谁在外面,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了,温昱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从容地迈步进来,平静地望着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殷逸错愕了一瞬,遂别开了眼,抄过桌上的小瓷瓶塞进袖中,起身走了出去。
温昱看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没阻拦,很快也不在意了,走向谢子婴,轻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谢子婴目光示意一旁的凳子,道:「你坐下。」
「哦。」温昱不明所以,乖乖坐在他旁边。
谢子婴忽然问:「你什么时候走?」
温昱心一沉,反问道:「方棠要走了吗?」
谢子婴点了个头,内心感到有些不安。
「本想和你过完除夕再走,」温昱无奈地笑了一下,接着道:「既然方棠要走了,我跟他一道回长安。」
谢子婴没料到温昱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心虚,他从方棠提出要离开的那一刻,就有了这个想法——他希望温昱能护送方棠回长安。
听起来很自私,可方棠必须平安回到长安,而温昱身负阴符令力量,更让他放心。现在离除夕没几天了,温昱就算留下,也不过温存一时半会儿。
温昱似看出了他的顾虑,便将凳子往旁边挪了一点,挨近他道:「你我之间,没什么不好开口的。」
谢子婴:「对不起。」
温昱道:「等齐方太平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谢子婴问:「去哪?」
温昱认真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想去西凉看看,听说那里的风景人情很有意思。」
谢子婴点头道:「好,我陪你去。」
说话间,他又被温昱左耳上银色饰物吸引了目光,鬼使神差地上手摸了摸,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感觉不太真实,「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温昱从容地抬起眼,回答道:「司阴的一部分。」
谢子婴惊讶道:「哪来的司阴?」
原来殷逸说的司阴就是这个。
温昱斟酌了一会儿,答道:「厌姐也是阴符令寄主,幻境里的长命缕就是阴符令的承载物,这应该是长命缕的一部分。」
谢子婴恍然大悟地想起什么,随后嘀咕道:「难怪。」
「什么?」
「我感觉上面的纹路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温昱伸出手想拿下来看,被谢子婴打开了手。
「你别动。可能是错觉。」
「哦。」
「你眉心浮现那个红色图案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你知道吗?」
温昱摇摇头,「不知道。」
他认真地回忆了片刻,补充道:「我小时候没见过世面,以为只有女孩子才会戴这个,偶尔会背着厌姐摘掉,但总会莫名奇妙睡过去,醒来后记忆也很模糊,好像自己去过一些地方,却又想不起来。直到被厌姐发现后,才没怎么摘下来过了。」
谢子婴略微起身从他怀里翻出个荷包来,然后问:「这个是谁给你的?」
「你啊。」
「那你记不记得我怎么给你的?」
「厌姐说的。」
「?」
「那时候记忆模糊,醒来手里就抓着这个荷包,厌姐跟我说是你送的,我那天就站在山前,看谢伯父抱你下了山。那时候傻,没收过礼,就因为这个荷包记住你了。」.
「果然。」
「那你记不记得山脚下有棵歪脖树,树上有两个大树瘤,树下还有个洞,里面有很多你的宝贝?」
「什么宝贝?」
「你说的。有鸟蛋,捡来的祈愿风铃,还有山下小孩不要的陶响球。」
「我忘了。」
「不是,」谢子婴道:「你没有想过你体内还有另一个人?」
温昱:「……你在说什么?」
谢子婴耐心解释道:「若当年任昱的意念没有消散,能不能跟你挤在这副身体里?」
温昱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谢子婴老实道:「我们离开幻境前你醒过一次,说不记得我了,我叫你名字,你还自称是温近思,直到我背你离开,你才想起我来。」
温昱拧着眉头道:「我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你就是任昱,被压制的才是阴符令意念?」
温昱:「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谢子婴道:「殷逸说有办法把你们分开,若你是任昱,以后你就是个普通人了,若你不是,也还任昱自由。」
温昱听了没多大反应,轻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谢子婴老实道:「你还要救巫厌姑娘,有阴符令的力量在会更容易,这次我尊重你的意愿。」
温昱:「那你希望我是谁?」
谢子婴认真地回应道:「无论你是谁,你还是你。」
温昱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很浅,让人看出不少温和来,「你来问我意愿,应该知道答案了。」
谢子婴应声道:「你想去就去吧,我等你回家。」
温昱又浅浅地笑了一下,总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便道:「把阴符令意念引渡出去没那么容易,否则厌姐不会只用司阴压制。」
「……我知道了。」
温昱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又将铃铛掏出来塞给他,「这个给你,这本是厌姐怕我走丢,用长命缕的一部分做成的,让我听到铃铛声就回去找她,是她离开后留给我的。现在我送给你了,就当留个念想。以后你再摇铃铛,我就没办法来帮你了,你要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
谢子婴没拒绝,「嗯」了一声,默默地收好了。
温昱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你替我看好任思齐,他不跟我回长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