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鞭子分明并非抽打在他身上,连他的发丝都未触及,他却由于幼鲛鲛尾皮开肉绽而生疼,他甚至错觉得自己亦在淌血。
他下意识地垂眼望去,自己的下/身依然白雾重重,全然看不清这下/身究竟是鲛尾,亦或是双足?
既然他现下能行走自如,下/身该当是双足才是。
眼见凶神恶煞的摊主又要抽打幼鲛,他直欲阻止,右掌堪堪拍于摊主执鞭的右手之上,竟然自摊主的右手穿了过去。
如此看来,他不止身上仿若蒙着白雾,他整副身体好似变作了一团白雾。
他无力阻止,又做不到冷眼旁观,不得不偏过首去。
须臾,鞭子抽破幼鲛稚嫩肌肤的声响扎入了他的耳蜗,这摊主显然长于用鞭,即便幼鲛被困于铁笼,他的鞭子亦能如活蛇一般钻进铁栅栏,挑着不致命却能见血之处招呼。
紧接着,他再度品尝到了痛楚。
他当即有了结论——这铁笼之中的幼鲛便是他所附身的幼鲛,而他眼前所见即是幼鲛的过去。
他而今大抵身处于梦中,应当是他的魂魄正在与幼鲛的肉身相融合之故,他才会梦见幼鲛的过去。
这副肉身之所以遍体鳞伤,便是因为被囚禁,被虐待。
他抬眼望向身侧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这商贾并非来瞧热闹的观客,在摊主抽打幼鲛前便在了。
十之八/九是这商贾求购鲛珠,摊主为了逼迫幼鲛产珠才会抽打幼鲛。
一鞭又一鞭,他疼得钻心,几欲昏厥,那幼鲛却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双目干燥,一如干裂的身体。
鲛尾之下铺满了掉落的鳞片,鳞片被鲜血染得猩红,鲜血漫延开去,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双足。
纵然清楚这番场景乃是陈年旧事,纵然清楚自己帮不了幼鲛分毫,他仍是出于同情,出于愤慨而一次又一次地出手阻止。
摊主出了一身的热汗,收起饮饱了血液的鞭子,随即低下身去,朝着幼鲛道:“你若不乖乖听话,老夫便要对你那妹子不客气了。”
幼鲛不通人言,但能听得懂人言,旋即红了眼眶。
幼鲛面染脏污,摊主生恐影响了鲛珠的成色,慌忙道:“你且慢些产珠。”
摊主拿了张帕子,以直要将幼鲛肌肤擦破的力度将幼鲛的面孔拭净,继而端了木匣子来接着,才催促道:“快些产珠,莫要教贵客久候。”
幼鲛乖顺地流下了泪来,眼泪于半空中化作鲛珠,鲛珠饱满莹润,直逼上好的珍珠。
鲛珠“噼里啪啦”地坠落于木匣子之中,将木匣子装满后,幼鲛立即止住了眼泪。
由于哭得太久,幼鲛双目充血,若是哭的次数再多些,恐怕总有一日会目盲。
摊主将木匣子递予商贾,客气地道:“贵客是要从中挑选几颗合意的鲛珠,亦或是全要了?”
商贾不言,左手捧着木匣子,右手食指与拇指从其中取出成色最佳的一颗鲛珠细细品鉴。
片晌后,商贾提议道:“我出一千两纹银,你将这鲛人卖予我如何?”
奇货可居,摊主自是不肯。
商贾再次出价道:“两千两纹银如何?”
见摊主不作声,商贾出了一个自己能承受的最高价:“五千两纹银如何?”
摊主对于商贾的出价并不满意:“一万两纹银,童叟无欺。”
商贾并不想用一万两纹银买下这幼鲛,幼鲛的用途惟有产珠而已,且这幼鲛脾气倔,明显是个麻烦。
是以,他仅仅买下了其中成色最好的十颗鲛珠,便离开了。
温祈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却仍是蹲下了身去,凝视着幼鲛道:“我要如何做,才能救你?”
幼鲛果然毫无反应,若不是幼鲛的后背正因为吐息而微微颤抖着,他都要以为幼鲛早已殒命了。
他不由叹息,下一瞬,幼鲛的视线突然向他投射了过来。
他正欲出言,耳中居然钻入了一把尖细的声音:“奴才拜见陛下。”
幼鲛应声消失无踪,碧蓝的池水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沉于池底,仰起首来,便能隐隐约约地窥见暴君的身形。
他全然不知暴君此来何意,自己是否该当自觉些,浮出池面?
他正思忖着,腰身猝然一疼,整副身体即刻不受自控地被提了起来,想必乃是内侍所为。
他并未挣扎,出了池面后,因站立不能而坐在了池畔,鲛尾大半浸于水中。
应是由于这副身体的缘故,他舍不得离开池水。
他垂着首,望着池面的层层涟漪,片刻后,暴君已行至他面前。
他承受着暴君的视线,心下忐忑。
暴君并不让他好过,命令道:“你且将鲛尾从池水中抬起来。”
他发自内心地不愿听从暴君的命令,然而,他现下全无反抗之力,为了活命,只能顺从地将鲛尾从池水中抬了起来。
他当然想过不若装作听不懂暴君所言,但他害怕惹暴君不悦,当场丢了性命。
鲛尾一离开池水,他顿觉浑身不适。
不适之后是一阵凉意,难不成暴君已对他动了杀心?
他大着胆子以眼尾余光望去,未料想,暴君手中之物并非利器,而是药膏。
如同先前为他用海水擦身一般,暴君温柔依旧。
这暴君唤作丛霁,霁字是其父皇特意为其挑选的,一则是希望他能长成光风霁月之人;二则是希望他的降生能令连年不休的水灾、雪灾终止。
满月宴上,其父皇将丛霁封作了太子。
丛霁并未辜负其父皇的希望,水灾、雪灾在他降生后,缓解了许多,且他当真长成了光风霁月的少年,深得重臣的拥护,百姓的喜爱。
温祈只是粗粗地将话本扫了一遍,并不知晓丛霁变恶的缘由为何。
他后悔着并未将话本仔细地看上一遍,但他是丧命那日夜间才从小厮手中得到话本,一炷香后,母亲便来叩门了。
——他腿脚不便,素来都是请小厮去买话本,小厮那日忙得脚不点地,故而,入夜后,才为他送来了话本。
显然,他并无足够的功夫将话本仔细地看上一遍。
或许这丛霁骨子里便流淌着残暴无道的血液,光风霁月仅仅是他的伪装罢了。
温祈思及此,忽闻丛霁道:“很疼罢?”
他霎时怔住了,他身上伤痕累累,但与丛霁并无干系,丛霁为何要关心他?出于同情么?丛霁会对他怀有同情心?
丛霁的双眼盯住了他的颅顶不放,应当在等待他的答复。
“疼。”无论丛霁能不能听懂他的话,他仍是诚实地回答了。
丛霁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关心所震惊了,反正这幼鲛迟早会被他拆骨入腹,他管这幼鲛疼不疼作甚么?
他暴虐已久,但不曾食过人肉,亦对人肉毫无兴致。
可这鲛人并非活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尾不同寻常的鱼而已。
据闻鲛人天生通人性,懂人言,成年后,更是能口吐人言,收起耳鳍、背鳍,将鲛尾化作双足,使得己身瞧来与凡人无异。
但那又如何?本质上依然是一尾鱼。
这鲛人作出了答复,可惜嗓音犹如牙牙学语的婴孩,他自然听不懂。
他忍不住道:“疼便颔首,不疼便摇首。”
见丛霁果真听不懂,于是温祈乖顺地颔了颔首。
而后,他竟是听得丛霁低语道:“鲛人的血液不知是何颜色?划上一刀便能知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