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如死水(二)
灰色的云层看似平静又厚重,月亮高高在上却也无法挣脱它的包裹,它行动迟缓拖慢,将其一口一口的吞噬掉,湖面上的粼粼波光骤然消失,地面色沉如苔,一切万物烬如死水,神采尽失,仿佛光亮燃尽后的一堆余灰。
屋中重新燃起烛光,梁齐收起手中的火折子,神色中满是催促之意。
“我若死在途中,卫家军是否也难逃其咎?”周识彰手中捏着伏罪书,双眸亦沉如一潭死水。
玉叟城出了大乱子,若押送的犯人半路丧命卫家军当真要自顾不暇了,彼时正是将玉叟军政分家的好时机——这才是太子殿下筹谋的最后一步,不过即使是面对将死之人梁齐也不会对其透露一个字。他回答的轻松,语气中多有调侃之意:“怪也只怪得卫家军自己,我给了他们那么多机会杀你,楚王这个现成的冤大头就在身边,这会子他们倒成活菩萨了。卫家军风头正盛,殿下趁机敲打敲打也是无可厚非。”
太子深知卫家痛恨周识彰,楚王当时也正是想利用这点,妄想以周识彰一条性命换取卫铎的唯命是从,不料卫铎多年困于玉叟反倒被磨出了些性子不似从前那般鲁莽,双方目的落空,楚王立改怀柔之策,企图一手一个拿下姜家与卫家,而太子的监国之位尚未坐热乎老皇帝就派了他的小儿子带兵前往玉叟,虽只有区区五百亲兵可仍留有不少镇守在春州,于东府而言虽兵力微弱却也可成遗祸。
有权无实兵,太子内心难安,借机清扫藏春楼另培新的耳目之部,不留后患,更能借此将其嫁祸于楚王。若将周识彰与苏浓二人押至御政司,凭那群老家伙的手段,不单无法卸其兵权只怕是要自掘坟墓引火上身,只有这二人亡于途中御政司才会点到为止,再将此事上报天听。老皇帝生性猜疑,在证据不足死无对证的情况之下,周识彰的伏罪书与苏浓的证词也足以让老皇帝下令收回楚王手上的一半兵力。太子从未想过依靠藏春楼一事彻底击倒楚王一党,如此一来正合他意。
如上一切皆是太子所谋,梁齐知晓其中后果与代价,对此讳莫如深。
“太子殿下果然深谋远虑,担当监国之责不久便开始为卫家军忧愁了。”
声音隔着单薄的木门传来,虽语气平淡柔和可梁齐却实实在在的觉出了她与的挑衅之意,且对其出现在此感到十分意外。姑且已无路可遁梁齐理了衣摆,强逼着自己用最冷静的声音说道:“何必在屋外站着,卫指挥使进来便是。”
屋外的人并未破门而入,一把匕首从门缝中探入,挑开他用来充当门闩的木棍,烛火的亮点映在刃面之上,动作间刺得梁齐双眼紧闭。
他听见木棍滚落在地彻底没了作用,带着与粗糙地面互相磨剐的沉闷声音撞向他的脚尖,最终停下。
随之而来的是她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瞧见周识彰手里的伏罪书,瑺菱耸肩道:“怪不得梁少詹脸色如此难看。”
梁齐向她身后望去,屋外站着数十甲士,人群中被捆绑着的正是方才的马车车夫。见此,他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缝,梁齐皱着眉本想问她为何会在这里,可又觉得太过丢脸最后只说道:“卫指挥使不该出现在此。”
“梁少詹更不应出现在此才是。”瑺菱走到桌边瞪了眼一脸无措的周识彰,眼神震慑下周识彰乖乖的起身为她让座,自己则缩回低矮的床榻边。
瑺菱与梁齐只堪堪见过几面,未曾有过交锋,关于他的其余一切皆是从姜扇口中得知,“今日一切,真是辛苦梁少詹了。”
“卫指挥使哪儿的话,旧日同僚出了事梁某出于昔日情分前来探望,不足以道辛苦。”
方才一切绝口不提,梁齐找借口的功夫令瑺菱直叹佩服。
“少詹士还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是可怜了我手下的兵士为了梁少詹的这份情谊在安阳东奔西走了一天,险些跑断了腿。”
梁齐不为所动,明知道卫瑺菱将他方才所言全部听了去却仍然死鸭子嘴硬道:“卫家军训练有素不过是跑跑腿而已,指挥使太过自谦了罢。”
“恐怕少詹士的故人不止眼前这一位吧。”瑺菱摆出一副十分有诚意的姿态又说道:“梁少詹与苏浓应也是情谊深厚,不如将她请过来与你再次话别?”
梁齐脸色骤变,苏浓那里他已留了交代,若无差错此刻她早该服毒自尽香消玉殒了才是,可目下最大的差错就坐在他面前,梁齐瞬间没了底气。
正如他所想,在与其一墙之隔的小屋里,服毒之际被打断的苏浓此刻正昏睡不醒。
瑺菱嘴角抿着笑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又像是在问他打算装到几时。
心口一阵堵塞郁气难以抒发,梁齐止不住腹诽道卫瑺菱原是个笑面虎。
像是听见了他心中所想,瑺菱笑眯眯回了句:“彼此彼此。”
他愣了愣,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遭人恨了。如此情景梁齐只好开门见山,他顿了顿,问道:“指挥使何处见破绽?”
“祭火散。”意味深长的停顿过后瑺菱继续说道:“周识彰背上的印记若还在,此时我确是应该出现在那个小院。少詹士怕是认为我愚笨,大发善心特意给我留了那么多线索,想将我引去当铺掌柜所居院落,只可惜太过心急,既然要亲自跑一趟应等到此时再动手才是。”
一声叹息过后屋陷入短暂的静默,气氛却诡异的渗人。
眼神在彼此周遭来回的巡游,像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涌进二人之间看不见摸不着的凶狠暗流,企图扎死对方。
静默的对峙戛然而止,二人同时向一旁的周识彰扑去,三招过后箭伤未愈的梁齐落了下风,眨眼间瑺菱已夺走周识彰手中按过手印签过字的伏罪书。
梁齐故作轻松不以为然道:“伏罪书而已我随时都能仿造,卫指挥使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御政司一定有周识彰曾所书文书,必定鉴其字迹,不然梁少詹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逼着他签下这伏罪书了。经此一事,我必加紧看管周识彰,少詹士再难近其身。”周识彰虽没什么才气但唯一可取之处便是他那一手的好字,不是轻易就能仿造出来的。简而言之,想要诓她哪有那么容易。瑺菱“我不管东府那位殿下谋划了些什么,总之周识彰绝不能死在安阳。”
梁齐平日里总是笑脸示人却每每口出狂言,气死人不偿命,凡是与他有过节的都在背后叫他笑面狐狸,眼下他未占上风又被瑺菱揭了老底,竟一时丢了分寸气呼呼反问道:“指挥使好大的肚量好宽的善心,我原以为你恨不得他死无全尸,眼下我要杀他你竟也阻拦?”
他心中顿感无趣,只觉得卫瑺菱有此想法大概是出于什么仁义道德的假善理由,她也不过是个墨守成规的可怜虫罢了,谁料卫瑺菱直接一个手刀将周识彰打晕过去,紧接着话锋一转,她不以为然道:“押送人犯途中暴毙,卫家军是何下场梁少詹应该比我更清楚。对他而言我可拿不出什么善心,周识彰一定要死只不过给换个地方,不能死在安阳。”
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梁齐心中五味成杂,迟迟不肯做声,藏春楼一事始末皆被卫瑺菱听了去且不说如何善后,眼下如何脱身都是个难题,他肩上有伤一时打不过卫瑺菱,苏浓还好端端的活着被她扣在手中,屋外又要甲士把守,棋局逆转,一时间之他进退两难。
“到时不必劳烦梁少詹,待行至沛杨我自会动手,必将周识彰的人头与伏罪书一同奉还。梁少詹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样做对太子殿下虽无好处可也并无坏处。届时,在安阳所发生的一切我卫家军一干人等必当守口如瓶,方才卫某所听一切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以周识彰几天的性命换太子殿下储副之位安稳,少詹士以为如何?”
梁齐面上默不作声心中却在仔细盘算着——皇后出身孔家,春州沛杨是孔家本家根源所在,押送队伍行至沛杨,孔家的姑祖母定会邀楚王留下,这确是个动手的好机会。自从族中出了位皇后孔家便时不时地在政事上横插一脚,陛下与太子殿下皆有打压外戚的心思,近年来孔家表面虽风光不减,内里却在陛下的打压下渐渐衰败,人前是皇亲国戚人后却只剩个花架子,皇后不愿见两子相争,孔家明面人既不能站在太子一方也不能帮衬楚王,两头都讨不到好。楚王停驻沛杨如此难得的好机会,孔家定会大张旗鼓的迎接,若周识彰死在孔家宅院之内,既能遂了陛下的意狠狠敲打孔家一番又能再给楚王扣上个伙同外戚妄图干政的罪名。
衡量过后梁齐觉得这交易实在划算,目下自己又落了下风,这盘棋十之八九翻不了局,除了应下此刻他别无选择。
面对卫瑺菱审视的目光,梁齐只得语气不甘的回道:“一切便照指挥使所言。”
他脸色阴沉着起身便要走,对面那人却不依。
卸下腰间的佩剑哐的一声将其拍在桌上,瑺菱垂眸沉声道:“梁少詹这是要去哪?”
梁齐别过头去扬起下巴,负气道:“怎么,你要软禁我不成?”
瑺菱笑了笑,嘴角弯弯颇有些得意,她唤来屋外的甲士将周识彰关押至别处,随后目光再次对上梁齐,“忘了告诉少詹士,卫某胆小,若放少詹士离开怕是从此夜不能寐,事成之前还请梁少詹受点委屈,于军中甲士暂押看管,事成之后卫某必定赔罪谢之。”
“指挥使玩笑了,你若还算胆小那平漓国就没几个胆大的人了。”将才一阵对峙过后梁齐对此结果并不意外,确是他小看卫瑺菱了。眼前这人绝非善类,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面相上看人畜无害一副菩萨心肠,实则一肚子心计,可怜姜扇还当她是无邪天真的纯善之人……心里嘀咕了一半梁齐愣了愣,当即开始唾弃方才的想法。祭火散何等难得难见,纵然是太子殿下也是凭着监国的便利才得以到手,祭火散一定是姜扇告诉卫瑺菱的,此等害他马失前蹄之人有什么好可怜的。
“在下原以为指挥使于军中长大定是位至纯至善性情直爽的人物,没想到竟有这凌厉手段。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指挥使的智谋心计也一定能载舟。慈不掌兵义不守财,古人诚不欺我。”
这是在骂她一肚子坏水,水位高得都能撑船了,瑺菱不以为然,哂笑着回道:“爱民之人方能掌兵,爱财之人方能守财,卫某从不逞莽夫之勇也不会对罪孽深重之人有慈悲之心,至纯至善是一回事,愚蠢又是另一回事了。五色使人目盲,梁少詹怕是见多了脏东西被混淆了视听,不过不打紧,在我这儿歇息几日定会有好转。”
梁齐气极,宛如一只炸了毛的狐狸,桌上烛火燃地正盛映在他眸中恰似心中怒火,确是十分应景。“藏春楼一事已成殿下心头大患,指挥使全然听了去,就不担心太子殿下秋后算账?”
“担心,怎么会不担心呢。不过,梁少詹会逼人签字认罪,卫某也会。”佩剑出鞘寒光奕奕,瑺菱左右将其打量着,食指从尚未开刃的刃面滑过,她心中不安的波澜也后知后觉的开始翻腾起来。
来人,将梁少詹请至院中厢房,笔墨伺候好生照顾。”她将请字咬的极重,眉宇不展似有些担忧。她不是不怕东府那位秋后算账,只是事态逼人,如若不是阿扇将周识彰印记消失一事及时告知,梁齐得手,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瑺菱眸中厉色更深,周识彰要杀,真正的幕后之人也别想如此轻易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