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董家酒楼。
自贞观十四年重建天津桥以来,位于桥南的董家酒楼的名头就响亮起来了,时值中秋,董家酒楼的席面更是难订,若不是因为陆澄三哥陆偃在长安西市任职,恰好跟董家酒楼下一代的小辈关系好,即使提前了半个月也未必能订上一个位子。
董家酒楼因为地理位置特别,刚好在通往皇城的定鼎门大街和天津桥交汇,所以在董家酒楼一向风景视野绝佳。陆澄预订好的位子朝南,虽然看不到皇城方向的天堂明堂,却可以看到神都各个坊区如同棋盘星罗棋布地蔓延到远处的定鼎门。此时中秋佳节,大街上临街也布置了些花灯彩纸挂在道旁的树上,远远看去,灯红柳绿煞是好看。
声音忽然嘈杂起来,陆澄向着窗子往下看,看到楼下门口有小商小贩沿着桥叫卖,人来人往间,十分热闹,不由笑道:“等一会吃过了饭要不要去桥上转转?”
李汝宁点头道:“若是时辰还早,不知上次我们看到的乞儿还在不在?”
陆澄想起上次路过天津桥,笑了笑回答道:“多半是在的,此处方向不对着皇城看不到天津桥上的景象,想来应该是还在,等一会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陆澄说着眼睛笑得眯了起来,李汝宁见她这样,莫名觉得很乖巧,于是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陆澄顺势蹭了蹭李汝宁的手,脸上的弧度变大,慢慢闭上了眼睛。
李汝宁心里怦然一跳,忍不住凑上前去,轻轻啄了一下陆澄的嘴唇。陆澄并不很满意,正要追过去,忽然房门一响,两个人同时向一旁弹去,陆澄看向门口,房门却没有被推开,刚才恐怕只是木材受热或受潮发出的一声脆响罢了。即使知道是这样,但刚才的旖旎气氛已经不复存在了,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汝宁知道她在惋惜什么,脸上一红,偏头去看窗外。陆澄竖起耳朵,听到酒楼楼下人声嘈杂,楼上既无人声也无脚步声,十分安静,于是大着胆子又向李汝宁凑去,低声道:“你看,没有人来,时辰还早,是我们到早了。”
李汝宁毫不留情地拨开陆澄凑过来的脸,脸上一板,回答道:“那也不行。”
陆澄也没办法,但又不很甘心,于是飞快地亲了她一口,少女的脸颊吹弹可破,又带着些许温度,只是过程太快,只来得及闻到她身上的幽幽香气。李汝宁没想到她会偷袭,瞪大了眼睛,这会耳朵都红了,两人虽然不是第一次亲吻,但数目也着实少得可怜,想来仍旧有些羞涩,只来得及叫了声“你!”
陆澄偷袭成功,后背绷得笔直,正襟危坐目视前方开口道:“不行就不行。”
李汝宁只觉得此人无赖,上上下下看了陆澄好几眼,终究没有起身去狠狠捏她的脸,心里却暗自决定要好好生她一会气。她心中砰砰直跳,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陆澄亲自己的感觉,隔了好一会还是觉得脸颊发烫,不由又瞪了陆澄一眼。陆澄装作没看到,脸上憋着笑,掩饰性地咳了两声。
陈广和景昇赵长庆三人结伴而来,一来就看到室内两个人坐的生疏客套,各自离了老远,有些摸不着头脑,先告罪道:“原来贵人和参军早就到了,某还和长庆说呢,说不定我们到的比你们早。”
陆澄摇头道:“是我们还有旁的事所以早到了,你们快坐。”
陈广见李汝宁脸上发红而且动作有些僵硬,他与李汝宁也算共事多日,知道这位贵人看着清冷,其实很好说话,此时正是佳节,说话也随意了些,张口问道:“贵人怎么脸这么红,是屋子里太热了吗?”他虽然是外族,但也知道说李汝宁今日难得的女装打扮稍显唐突,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谁知他此话一出李汝宁脸上更红,正待找个借口掩饰过去,就听见陆澄笑道:“她是热的,你们既然来了,快看看我和七娘给你们准备的礼物吧。”她说完这句话就感觉李汝宁看向自己,这礼物虽然是她一手置办,但却也无妨加上李汝宁的名头。
果然陈广又惊又喜,笑道:“原来还有礼物!贵人和参军破费了。”赵长庆和景昇也连连道谢不提,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礼物上,陆澄回看向李汝宁,悄悄眨了眨眼睛。
陆澄站起身走向一旁堆放礼物的地方,故作严肃地说道:“这里有三份礼物,分别是给你们三个的,猜错了可就没有了,你们可要慎重选择。”
赵长庆听闻此言,也难得的笑了笑说道:“参军难不成还要考考我们?”他说着拿过其中一个箱子一样的盒子,看向陆澄道:“可以打开看看吗?”
陆澄本来也只是说笑,见赵长庆一眼就挑中了自己给他选的礼物,于是含笑点头。赵长庆解开锁扣,展开一看,见里面有各式小刀和瓶瓶罐罐,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些是仵作需要的一些工具,其中刀片锋利,各种药丸齐备,眼眶不由一热,抬眼看向陆澄,只说了一句“参军”就说不下去了。
陆澄知道他喜欢,于是拍了拍赵长庆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们仵作有自己用惯了的工具,这些看看能不能给你现在有的做个补充吧。赵工的仵作大作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我可以帮赵工的衣钵传人精进下技术。”
赵长庆郑重行礼道:“参军的礼物,属下很喜欢,之后但有吩咐,参军随时找我。”他忍不住已经开始看其中的瓶瓶罐罐都是什么,拿过一个又一个,显然十分爱不释手。
陆澄给陈广准备的是两双靴子,一双厚底皂靴,适合他平时穿,还有一双吉莫靴,是此时很流行的一种皮靴,价格不菲,皮革柔软,适合比较正式的场合穿。之前她看到陈广的靴子磨得有些破旧了,颜色也灰蒙蒙的,脚尖的地方磨得发亮,暗自记在心里,正好做了两双送给他。至于景昇,之前刚刚跟着她做事的时候身形瘦小,看着年纪也小,她完全没想到景昇竟然岁数比她还大上几个月,几个月过去,景昇身量也长开了不少,之前的衣服都有些小了,所以陆澄送了他一套外袍半臂加头巾。陆澄知道景昇是个孤儿,家中没有长辈,自己身为他的长官,体恤下属也在情理之中。
陈广不用多说,几乎是立刻就换上了新靴子,又把旧靴子仔细包好,笑道:“这靴子也没有坏,正好可以给某的弟弟们穿,这新靴子某就不客气了。”
景昇也对自己的新衣服很是喜欢,连连道谢,陆澄看着景昇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目光,不由想到数月之前陈广第一次把人领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的目光炯炯,脸上压抑不住的兴奋神色,不由胡思乱想道,但愿我没有辜负你的这份热忱和信任。
就在这个当口,店中伙计上菜,先是一道青头鸭羹,一道红曲糟肉,配上一道笋子,还有一碗玩月羹。因为今天放假,陆澄难得的点了三勒汤,她一向不喜欢浊酒,董家酒楼出名的是却恰好是浊酒,清酒之中以葡萄酒最为甘醇,但她与李汝宁傍晚各自有家宴,也不好中午就喝的酩酊大醉,故而点了三勒汤。三勒汤乃是诃梨勒、庵摩勒、乌榄勒三者统称酿造的一种饮品,可以冷饮也可以热饮,此时天气已经不似盛夏一样燥热难耐,所以陆澄还是让酒楼的人烫过了再拿上来。
陈广一看有好吃的,自然对这配的饮品究竟是真酒还是假酒不甚计较,上来先尝了一口,却发现此物虽然并没有寻常酒水的刺激感,但口感绵润,甘滑芬芳,竟也出乎意料的好喝。他悄悄看其他人开始用餐,自己也不甘落后,先尝了尝鸭羹。鸭肉已经被切碎,没有骨头,用鸡子和少许盐调味,突出了鸭子本身的味道,一口下去只觉得鸭肉顺着喉咙就滑下去了,都来不及细嚼,只留下满口余香。红曲肉是用酒糟酿做,肉也红通通的,陈广夹了一片肉与一旁的笋子包裹在一块一起放入口中,笋子爽脆,红曲肉酥软,两者搭配在一块更能突出肉香与笋鲜,触感丰富,十分特别。陈广跟着陆澄这么久,也算是跟着吃了不少好吃的,他此时吃着笋子和红曲肉,忽然想到,与其说自己会吃,倒不如说陆澄会吃。说来上次这么吃还是自己偷看陆澄这样吃法。他晃了晃神,自嘲自己想这个作甚,别的不说,再不吃这些菜可就要凉了。
李汝宁吃得不多,差不多吃饱了就不再多吃,倒是一旁的白色羹水让她有些好奇,但她又记得之前说要生陆澄气的事,于是偷偷看了陆澄几眼,却并没有问出口。半晌用调羹舀了一小勺凑近一闻,只闻到阵阵清香气,似乎有莲子桂圆等物。她心一横,打算尝尝,将调羹放入口中,只觉得入口这羹略有些粘稠,但又不粘人,清香扑鼻,甜丝丝的,温温热热,原来是道甜品。
她正在品尝,忽然听到身旁那人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解释给她听的开口道:“这董家酒楼按照节令会有各种应季食物,这玩月羹便是其中之一了。莲子和桂圆都是圆圆的,正如同羹中有数个月亮,羹底用南方的藕粉,桂圆莲子在羹中浮浮沉沉,故名玩月。数年以前,家祖父带着我来这董家酒楼吃过一回,一直惦记到如今,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也想让你们尝尝看这玩月羹。”
李汝宁听陆澄这么一解释,倒觉得这羹的名字起得应景又雅致,又舀过一勺桂圆放在口中,桂圆带着特有的清甜,仿佛一口吞了一个月亮,她想到此处,不由也微微一笑。陆澄偏头见李汝宁低头嘴角弯起的弧度,也跟着笑了笑。
几人酒足饭饱,陆澄便提议去楼下天津桥上转转,陈广等人今日也同样放假,自然并无异议。
吃完饭正午刚过,天津桥上热闹非凡,因为桥面宽敞,两边都是商贩,甚至还有百戏。几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天津桥似乎没有那么长,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就在此时,有一群拿着拨浪鼓的童子从后方跑来,其中一个光顾着看后面的同伴没注意直接撞在陆澄身上,向后倒退几步,摔倒在地上。陆澄被这么一撞,身子往前一倾,好容易站定,却见一个五六岁的童子被自己撞倒,于是回身扶起那童子。那童子也不说话,由着陆澄扶起后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而后飞快地冲进人群中找不到人影了。陆澄有些无奈,再抬眼一看,发现景昇几个早被前面的杂耍吸引住了目光,只有李汝宁有些关切地站在原地等她。
陆澄登时忘记了刚才被撞到的不快,上前几步就要去拉李汝宁的手。李汝宁惦记着自己还在跟陆澄生气,转过身甩开了陆澄的手。陆澄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跟在她身旁,跟她东拉西扯些周围的货物。李汝宁对陆澄这种死缠烂打的劲头也有些招架不来,况且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好几次都差点笑出声来。隔了一会,她忽然发现陆澄的声音不见了,抬起头一看,正撞在陆澄的眼中。自己的慌乱,不解和期待都落入了她的眼中,李汝宁又羞又恼,正要偏过头不理她,只觉得身侧的手被轻轻拉住,陆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气了好不好?”
李汝宁心里一软,正要答应,忽然又听到陆澄笑道:“七娘你看,这纸衣小人做的真精致。”她几乎想要打她。顺着陆澄的言语往一旁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小摊,上面摆着各种小人,只不过与平常见到的面人泥人不同,这些小人似乎是柳絮填充,粗麻做身体,麻纸做衣裳,看着小巧精致,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两人走到小摊前,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郎君,身材干瘦,八字眉八字胡,脸上不修边幅,有些愁苦落拓。见两人感兴趣,于是开口想解释两句,他的嗓音暗哑,并不好听:“郎君娘子可看着儿了,俄们家的小人也有些年头了,早在三国时期就有了,传到我这里可是第八代了,郎君请看,我家这小人衣服考究,眉眼具备,您若是感兴趣,俄可以给您和小娘子做个跟你们相似的小人来。”
李汝宁看到一旁有一套打马球的小人,每个人都坐在马上,模仿种种打马球时的动作,看着确实神形兼备,生动传神,一时有些爱不释手。陆澄见她眼睛只盯着那套马术小人,于是开口问道:“那套马术小人怎么卖的?”
那八字眉郎君见两人感兴趣,赶紧介绍道:“俄看俄与二位有缘,这马术小人可是有价无市。”
他拿过其中一个小人,直接将小人从身下的马上拿下来,原来这两者可以被拆卸,他将小人衣服下摆掀开介绍道:“我们家的小人童叟无欺只此一家,所以认准此处的一个标记。”
陆澄凑上去一看,之间这小人衣摆内衬用墨水画了一个圈,里面四个方向画了一圈螺旋纹,中间似乎是有一朵小花还不什么,造型虽然古朴却有很有意蕴。
那八字眉郎君又道:“这马蹄子上也有俄家的印记,保管是真的。郎君若是诚心要买,算您半吊钱。”
陆澄心想半吊钱也真是在坑自己,于是开口道:“我是诚心,您倒是不怎么诚心,半吊钱够买二十多斗米了,你我各退一步,两百文如何?”她故意把价格压得很低,这样双方还有些讨价还价的能力。
此时李汝宁轻轻拉了拉陆澄的衣袖,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陆澄点点头回答道:“放心吧。”
那八字眉郎君哪里想到眼前这两个衣着不凡的郎君娘子竟然不是那种不知钱财为何物的人家,一时也不再高开价,最后两人约定以两百七十五文成交。
将那马球小人包好,陆澄付了钱笑道:“难得你喜欢,我这钱花得也算值得了。”
李汝宁喜滋滋地接过包袱,说道:“你这钱我到时候让惠娘还给你好了,这可不是给我买的,我三哥刚过了生辰,他一定喜欢。”
陆澄叫道:“好啊,原来你是给你三哥买,快把钱还我,现在就要!”
李汝宁见陆澄仿佛个小孩子一样,一时也懒得理她,又往前走,陆澄见好就收,立刻笑嘻嘻地跟上去,两人慢慢合成一团,融入人群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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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出生于垂拱元年(685年)八月戊寅,农历八月初五,此时八月十五,生辰刚过。
关于初唐到盛唐之间的铜钱购买力,公元682年,洛阳大雨十天,米价暴涨到几百文一斗,到李隆基当皇帝的开元初年,米价三钱,结合相关发展,此时的米价大概在二十到三十文左右,之后还有好几年才到开元年间,所以只是合理猜测。顺便说一句,开元通宝其实是李渊时候就铸造的铜钱,与后世按照年号铸造铜钱不同,在武德贞观年间用的也是开元通宝,不要觉得是穿越了。
资料来源:王虎,杨艳庆《外来词“吉莫靴”小考》,李耕冬《三勒浆“类酒”的唐元两代三事——关于三勒浆历史记载的补充和探讨》,陶谷《清异录》,《册府元龟·卷二·帝王部·诞圣》,彭信威《安史之乱带来的通货贬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