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陆澄手上拿着的,是两串油塠。

油塠是用面粉与红糖相和,放入油锅中炸制,蓬成圆球状,裹上一层糖浆用竹签穿起的一种食物,一般体贴的店家会再附赠油纸一张,防止糖水滴落脏污衣服。不过油塠一经出炉,外面刷的糖浆很快就结成一层薄薄的硬壳,只是竹签上偶有粘手,也是在所难免。

刚才陆澄看准了的卖油塠的小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和李汝宁两个又沿街走了一段才买到这宝贵的油塠,递给李汝宁一个,自己把另一个拿在手上,却并不急着吃,心想若是她喜欢,就把这个也留给她。陆澄心里想着,眼睛虽然还是在看着前方的路,脸上却不由露出些笑意来。

李汝宁没注意陆澄的小心思,接过油塠轻轻咬了一口,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糖壳破碎,露出里面的芯,还是热的,甜甜软软,吃了叫人心生欢喜。她见灯楼已经在不远处了,灯光明亮,显得人影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毛边,显得影影绰绰地不真实,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打心底高兴:若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就好了。这想法一冒出来,她忽然有些恍然,心想这都是什么傻想法,继而又回想起刚才的种种行径,说来不觉得,如今一想倒令她有些难为情,这实在太不像她了。

谁承想这甜甜的油塠竟然还有解酒的功效,她于是偷眼去看陆澄,见她手里拿着一串油塠却并没有吃,目视前方,脸上挂着笑,此时在灯光下一看,只觉得陆澄脸上的英气被暖光照的柔和了不少,分明是位眉目清秀温柔的娘子。只见这温柔娘子察觉到自己的注视,偏头看向她,眼里波光粼粼,轻轻“嗯?”了一声。李汝宁忽然心生满足之意,不由握紧了陆澄的手,紧紧握住。

陆澄不明所以,见李汝宁似乎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道怕不是油塠很合她的心意?正想着,那边人群中爆发一阵哗然,她偏头去看,却见人围了一个胡人一圈,似乎是在幻术表演。陆澄以前跟着家人看过一次,怎么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此时又看到,回头对李汝宁说道:“想不想看幻术?”

两人凑上前去,那边刚结束上一场幻术,正要开始新的,当中一个胡人一个侏儒,那侏儒看着滑稽,却在胡人表演的时候跑前跑后负责收钱,两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胡人约莫三四十岁,留着一大把络腮胡子,带着一顶迥异于中原的胡帽,一开口便是正宗官话:“今日万家同庆,我也不玩那些前人把戏,冬日万物沉寂,不如送大家蝴蝶数对,以庆上元。”他随口说着话,从怀中摸出一把什么物事,在手中搓了搓,往其中吹了一口气,那细碎物事从他手中飞起来,竟像是真的蝴蝶一般。

陆澄瞠目结舌,眼看着周围的人伸手去抓那蝴蝶,却什么都没捉到,正疑虑间,忽听那胡人又道:“早年间我从家乡学到了一门秘术,诸位请看。”他的那个侏儒搭档站在一个台子上翻转一块倚靠在一旁的石板,原来这石板背面有一幅画,画上只一位妇人,倚坐在一张小几旁,手上拿着一个酒杯,嘴唇微张,似乎正要饮酒。

胡人点了点那女子,看向围观众人道:“我可以请画中人饮酒,你们信吗?”

有好事的闲汉叫道:“这怎么可能!”

胡人似乎就在等这句话,看向那闲汉道:“那我便与诸位打个赌,若是我请画中娘子喝了酒,还请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他说完也不含糊,从一旁拿过一个酒壶,直接倒了一杯,举着给前排的观众闻了一遍,确认是酒无误后,转身拿着酒杯向着那画中妇人口中倒去。

陆澄之前见多了撒苗在地上很快结出果实的幻术,这般直接倒酒的倒是头一回见到,正想看那胡人要怎么收场,却没想到酒从酒杯中倒出来,却并没有如同设想般落在地下,而是消失在石板之中,仿佛真的被画中妇人喝掉了。

接着异变又生,眼见那酒杯中的酒要被倒尽,那画中妇人的脸上渐渐泛起酡红,仿佛是喝多了就喝醉了一般。周围俱是啧啧称奇之声,一时掌声雷动,久久不能停。陆澄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办到的,低声问一旁的李汝宁道:“宫里可有这样的幻术?”

李汝宁也有些惊疑不定,却也明白一定是那胡人用了什么法子才使得出现这样的异乡,摇头道:“宫里最常玩的,还是点石成金撒豆成兵一类的把戏,这石板究竟有什么玄机我还看不出。”

陆澄只觉稀奇,那侏儒把篮子递过来的时候也不推辞,从钱袋中摸出一小串铜钱放了进去。那侏儒眉开眼笑,连连作揖,又继续向着旁边讨要钱财,陆澄虽然也同样好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知道这幻术是那胡人的赚钱之本,问清楚倒也不美,只感慨果然术业有专攻,这世上还有很多她所不了解的事物。

那胡人又表演了吞刀吐火,云雾杳冥。画地成川,流渭通泾的把戏,两人又给侏儒了些铜钱,这才离开继续往桥上走去,她们也不知在那幻术摊位处待了多久,离开那些围观的人群后见街市上依旧热闹非凡,仿佛刚才不过走了个神一般。

陆澄笑着跟李汝宁说道:“若不是这两天没有宵禁,这么多吃的玩的可真是看不过来。”

李汝宁笑着点头称是,冷不防见前方有个三四岁的孩童,衣着华贵,生得憨态可掬,正被一个粗衣仆役抱着,似乎也是要去看灯楼。李汝宁见那孩子生得可爱,不免多看了两眼,岂料那孩子忽然开口说话,字句清晰,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生疑,只听那孩子说道:“眼下抱着我的人我并不认识,这人是个拐子,我姓陆,名海,乃是中书舍人陆氏讳余庆之孙。”这孩子声音清亮,虽然周围人声噪杂,但却清晰地传入了陆澄与李汝宁的耳中,自然还有那抱着他的仆役。

那仆役模样的人万没想到抱来一直不吭声的小童竟然忽然说话,他身旁还有一壮汉,听闻此言两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就要快步离开。

陆澄听闻这孩子是陆余庆的孙子,心中更奇,开口道:“且慢!这两人是拐子!”她的声音要比那孩子大声多了,周围一圈人都听见了,一听说是拐子,不由围了上来。

那仆役心道不妙,笑着打含糊说:“这是我家小郎君,郎主嘱托带着来看灯楼的,不要误会,不要误会。”

陆澄眼见那小童神情镇定,带着一顶镶嵌了宝石的小帽子,虽然被那仆役抱在怀中,却一点也不慌乱失措,心中称奇,又见那仆役眼睛四处乱转,旁边的大汉挡在两人身前有所防备,心中知道多半真是拐子,于是大声说道:“我乃洛州司法参军事陆澄,你二人姓甚名谁,不如报上名来,先放下这孩子。”

陆澄虽然官职不高,但却足够唬人,那两人听说这后生竟是个官,一时有些慌,将孩子放在地上便想要跑。然而周围群众哪个不是父母生养,都知晓拐子将好好的孩子从父母身边偷走转手倒卖,最是昧良心,不由自发地围成圈子,那两人即使其中一人高大壮硕,但却双拳难敌四手,被团团围在人群之中。

陆澄并未注意着两个拐子命运如何,先是讲孩子抱起来问道:“你说你祖父是太子舍人陆公,可是真的?你父亲又是何人?”

陆海回答道:“是真的,我耶耶陆璪陆仲采,眼下正在准备吏部铨选,并无官职在身。”他眼睛转了转,看向陆澄道:“我刚刚听郎君自报官职,可与我是本家?”

李汝宁见这孩子十分早慧,问陆澄道:“这真是你家亲戚?”

陆澄苦笑道:“若他真是陆公孙辈,那还是我叔叔了。”原来太子舍人陆余庆与陆澄祖父陆元方出自同一枝,陆余庆按照辈分是陆元方的从父,也就是堂伯父,这小小童子陆海是她族叔。她们家与陆余庆家因为血缘比较疏远,并不十分熟络,是故她从来没见过这孩子,更没想到会碰到自家亲戚被拐。

她问明这孩子的情况,见那两人被人群团团围在中间,周围人情绪激动,再不管管怕是要动手了,于是开口道:“这两人拐卖孩子实在罪大恶极,但是国有尺度,今夜虽然放夜,但却依旧有金吾卫巡逻,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找一人去向今夜值守的金吾卫报信,将这两人先抓起来,再交由县廨县尉惩治。”

众人听陆澄说得清晰,也并无异议,有两人自告奋勇去找金吾卫,其他几个身材结实的依旧将那两人团团围住。陆澄眼见此处事态已经基本稳定,见其中有一白衣书生看着甚是可靠,于是嘱咐他在此处稍作协调,而后又道:“这孩子家人想必已经等得急了,澄这便将这孩子送回家中,若是之后还有什么需要澄的,只管到洛州廨找我。”

陆澄抱着陆海与李汝宁往陆余庆家中走,好在并不很远,估计那拐子也没将孩子拐多久。李汝宁见这孩子生的好又聪明,也不免多跟他说话,问道:“你如何被那两个拐子带出来的?”

陆海知道两人都不是坏人,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原来今日上元,陆海由家人带着出来赏灯,在转角那家人碰到了熟人,于是将陆海放下随意跟熟人交谈,却不承想陆海衣着华贵生得又好,那两个路过的拐子心生歹意,直接将陆海抱了就走。陆海眼见离主街比较远,行人并不多,所以并未出声,任由两人将他带出了坊,来到主街之上,天街虽然人来人往,但是他自己自有自己的一套主意,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求救的,直到看到李汝宁他心里觉得这人说不定能帮自己,于是这才开口说话,于是便有了刚才的种种。

陆澄哭笑不得,原来这位小族叔之前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她倒是沾了李汝宁的光。她大哥他们也已娶妻生子,自己也抱过侄子侄女,抱着小陆海并不费力,三个人走在街上倒让她有一种一家三口的和谐感,一时哑然失笑。

好在陆余庆家并不远,此时家里知道丢了孩子正忙不迭地安排人去寻找,正热火朝天之际,忽然听到说孩子找回来了,一时一大家子人一下子围了过来,眼见陆澄手中抱着的陆海身上并没有损伤,都是喜不自胜,陆余庆听说陆澄道了原委,又知道她是陆元方的孙辈,大叹奇妙,感谢再三,言道两家本是亲戚,又同在京城为官,正该勤走动走动,于是过两日会带着儿子去陆家拜访云云。

陆澄并未提及李汝宁身份,陆余庆礼数周到,也并未多问,又想送两人一些家乡田庄出产的一些南方特产,一定要两人带上,陆澄与李汝宁都没经历过这样热情的架势,婉言推脱。

岂料这位太子舍人倒是固执,不由分说:“既然明澈你不愿接受,那老夫改日拜访的时候再亲自送上门去,你将海儿送回,正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明澈你就不要再推脱了。”直到陆澄与李汝宁从陆余庆家中出来,耳中仿佛还在幻听陆家七嘴八舌的感谢与关心。两人也不赶着做什么,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往天街走,竟似乎比一心赶路走得还快些,不一会就又回到了刚才“捡到”陆海的位置,刚才围观的人已经不在,连那两个拐子也不见了,想是已经交由金吾卫关押了,陆澄暗暗记在心上,想着等放假后去打听打听后续。

这回陆澄总算是心满意足地近距离看到了灯楼,灯楼底下有几名金吾卫把守,防止人推推搡搡碰倒了灯楼出意外,只能在隔着大概一尺的位置仰头去看。

灯楼上雕刻着不少精美纹饰,流光溢彩,凑近了看更觉壮观气派,周围行人摩肩接踵,宽阔的屋脊一层一层地自宫城向外蔓延开去,一浪接着一浪的各式花灯,都构成了这个夜晚富丽,平和与安宁的气氛。

陆澄心道这便是我泱泱大唐气度,一时油然生出不少自豪来。她偏过头,见李汝宁也在痴迷地看着精美的灯楼,灯光倒映在她眼中,陆澄直觉真爱眼前这人,以及这个人周遭的一切。陆澄鬼使神差,凑上前去,轻轻吻了一下李汝宁的脸颊。

李汝宁回望向她,展颜一笑。

世间美好,不过如此。

不远处的一处阁楼之上,一位年轻郎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眸色不明,忽然开口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原来这房间之中还有一位娘子,此时她低垂着头看向地面。除了这娘子以外,房中再无他人,然而这娘子却也并未回应。

郎君似乎已经了然于心,轻轻哼了一声。

承影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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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记得之前在那篇文言文里见过这样一个故事,然而查询许久无果,一时也不知是自己在胡扯还是其实是在哪本书里看过了,情节模模糊糊,只记得那孩子戴着一顶镶嵌了宝石的帽子。

陆海:历史上确有其人,是个诗人,生卒年不祥,但有考证说是708到725年左右生人,此时就是故意提前了几岁,估计他也不会见怪。

还有一章正文完!但不出意外这应该是陆澄与李汝宁的最后一章。

资料来源:《西京赋》,《太平广记·卷七十五·道术五》,《古今谭概·灵迹部第三十二·张七政》,诸雨辰《说说唐代那些“幻术”》,汪晓雪《诗人陆海及其作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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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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