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大周长安四年正月。

因着前夜下了一场大雪,延康坊内早早就有家仆出门扫雪,坊内的西明寺也不例外。西明寺本是前隋越国公杨素宅,后来贞观年间赐给濮王李泰,濮王死后官府改建为寺,名为福寿寺。显庆年间高宗皇帝庆贺孝敬太子病愈,更名西明寺,距今也有近五十年的光景了。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哆,

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悉眈婆毗,

阿弥利哆毗迦兰谛,

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

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诃。”

小沙弥了悟喃喃自语着,每念一句就扫一下雪。念完一整遍,他直起身向后看了看自己的扫雪成果,眼见已经清扫了一小半,这《往生咒》也念了二十五遍了,了悟用胳膊夹着扫帚,双手合十念了两句佛号,而后才继续扫雪。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刚念了两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乌鸦叫,了悟吃了一惊,险些将扫帚扔出去,抬头一看,寺旁槐树上跳起几只乌鸦,怪叫着飞远了。了悟的心砰砰直跳,连连念了好几声“南无阿弥陀佛”,努力定了定神,又开始扫雪。

“哆地夜哆。。。”

这次两句都没念完,刚念完一句,了悟就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这下他真是惊叫出声,向一旁跳开。回身一看,只见一碧袍鍮石銙小官有些尴尬地维持着拍肩膀的姿势立在原地,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模样的人。了悟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好在没忘记师叔祖的吩咐,双手合十行礼道:“想必这位就是陆县尉了吧,小僧了悟,方丈师叔祖命小僧带您去大殿,方丈师叔祖正领着其他师叔师兄们做早课。”

那小官“嘿嘿”两声故作自然地收回手,也回了礼道:“那就劳烦了悟小师傅了。”

了悟连连摆手,嘴上说着“不劳烦”,不妨手中的扫帚掉落在地上,他窘得脸又红了,转身说了声“得罪”,这才捡起扫帚立在一旁的树下,又躬身行了礼,带着三个人向寺中走去。

了悟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陆县尉,看样子这位郎君年岁不大,眉毛秀挺,目如点漆,有种说不出来的英气,察觉到了悟的眼光,还冲了悟微笑了一下,他登时不敢再多看,心中默念了几句经文,再不敢多想别的,闷头只带路。

陆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寺内,看到有好几个如了悟一般大小的小沙弥在各处扫雪,据称此处是仿照天竺的祇园精舍建造,与中土风情不尽相同,画栋雕梁,鳞次栉比,檐角重重叠叠,不知还有多广阔的殿宇隐在后面。

了悟领着陆澄到了大殿门口,未到殿前便已听到殿内传来阵阵诵经之声。了悟进门禀告,陆澄就在门口等候,正殿前有一碑亭,陆澄也不急,信步走进去一看,原来是本朝监察御史苏颋所写的《唐长安西明寺塔碑》一文,碑文尚新,似乎放置于此不久,苏颋其人素以文采斐然闻名于朝中,陆澄父祖都在朝中为官,他对此人自然也不陌生。陆澄略略浏览一遍,读的也是饶有兴味。待出了碑亭,正碰上了悟与一位长须长者一同走出殿外,那长者看着约莫六七十岁上下,身形清癯瘦长,样貌并不如何出奇,独独特别在他的眼睛,令人一见难忘。

陆澄迎上前去,还未开口,就见那长者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地行礼道:“贫道慧智,忝居西明寺主之位,见过陆檀越。”

陆澄回礼道:“见过慧智法师,在下长安县司法县尉陆澄,今早接到贵寺一位小师傅的报案,称此处发生命案,于是带着手下来此探查。”他回身介绍道:“这是赵长庆赵仵作。”赵长庆是个长脸瘦高个子,面白无须,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肩上背着一个大箱子,也跟着双手合十行了礼,“这是陈广,”他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抱拳行了礼,幞头下露出几缕棕色的卷发,高鼻深目,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一丝慵懒,竟是个胡人。原来这陈广祖上是回鹘人,父亲一辈来到长安做买卖,就此定居,并取了汉名汉姓,陈广在长安出生长大,因为身强力壮,也被破格选入官府,成为了不良人。

四人互相见礼后,慧智道:“发生变故的是我寺菩提院的圆识师弟,我们不如边走边说。”

原来这死者圆识本是负责菩提院的僧人,平时跟在他身边的侍僧了因今早去叫圆识的时候发现圆识已经在静修室坐化,但因为死状奇特,才到延康坊所属长安县报案。

菩提院本是保管经书之所,早些年间有高僧在此译经,故而防火是第一要务。菩提院内天然有水系,眼下是冬天,仍能听到水声潺潺。来到菩提院门外,只见一个小沙弥立于廊下,看着甚是忧愁的模样,他抬头看见慧智一行人,忙走上前来行礼,正是了因。

陆澄打量着这位第一发现人:了因看着年岁比先前的了悟要大一些,有十八九岁的模样,唇边已长了些浅色的胡须,面容白皙五官周正,只是眼下有些青黑,嘴唇干涩,或许是因为在外面站得久了的缘故,脸上有两团酡红,眼神乱飞,心神不宁的样子。

一行人正要踏入菩提院内,陆澄一摆手,制止道:“此处除了了因师傅以外,应该还没有人进去过?”

慧智看了了因一眼,了因这才有些磕磕绊绊地道:“正是,小僧今早去叫圆识师父,结果,结果发现师父身体已经冷了,立刻出门叫人,方丈师叔说此处不能有旁人踏入,于是吩咐小僧在此等候。”

陆澄点了点头,并不忙着进院,在外门向里看去,菩提院内积雪未除,院西侧有棵老槐,遒劲地生长着,即使是冬日仍能感受到内里蕴含的生机。树下有一几,旁边有流水声,似乎是一条并不宽的溪流,其上还有一座小桥,颇有些趣味。中间的道路分成三股,一条向着正殿,一左一右各有两个偏殿,路上共两行脚印,一条自西向东,一条自东向南,回来时的脚印明显凌乱不堪,想来是看到尸体慌慌张张的缘故。除此之外再无第三行脚印,整个小院在朝阳的映衬下静谧安详,完全看不出什么。

陆澄嘱咐众人绕开脚印。据此推断,右侧就是圆识所居住的地方了,陆澄边走边问了因道:“你平时跟圆识师父一起住吗?”

了因回答道:“小僧本与其他师兄弟住在这后面的院子里,这几个月师父想要整理元奘法师曾经遗留在此的经书并做抄录,于是小僧一直住在西侧的小院里。”

陆澄沉吟着点了点头,来到东侧偏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殿门并未关严,门后有一道很清晰的堆雪印记,陆澄伸手将殿门打开到一定角度,刚好与堆雪印记重合,于是他转头问了因道:“今早你来的时候,这殿门是关着的吗?”

了因点头道:“是的,小僧先敲了敲门,师父没有应答,这才开的门。”

陆澄又道:“你昨晚见过圆识师傅吗?”

“昨晚小僧陪着师父在正殿整理经书,而后小僧有些打瞌睡,师父说时候不早了,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小僧有些愧疚,于是问师父还要不要什么,师父说最近有些失眠,让小僧去中草堂义空师叔那里取些安神茶来喝。于是小僧去了中草堂要茶,师叔说正好他煎了茶,本是给自己用的,这便给了我,又给了小僧一些沉香。小僧在香炉里点了些沉香,又给师父倒了一杯茶以后就去睡了。”

陆澄问道:“你去取香的时候还在下雪吗?取了沉香回来圆识是在正殿还是在东侧偏殿?”

了因思考了一下,说道:“还在下雪,义空师叔还留小僧在中草堂烤了烤火,回来的时候师父已经回到了东侧偏殿。”

陆澄看了身后的陈广一眼,陈广心领神会,出院去了,陆澄独自一人迈进东侧偏殿,抬眼看去,偏殿并不大,分成了三个部分,左边类似书房,摆着各种书卷,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右边是寝居之所,只有一张草席床榻,榻前有些圆形的白色炭灰,想来火盆平时都是放在床边的。角落隔出了一个单独的小空间,门被拉开,想必就是所谓的静修室了。即使还未走到近前,就已经闻到一丝炭火之气,陆澄略略扫了一眼,又绕着四周走了一圈,窗子都是关好的,只除了靠近静修室的一扇,陆澄一问,得知是早上了因来到殿中觉得憋闷,于是开窗通风所打开的,在此之前都是关好的。陆澄看过一遍这才让其他人进来,他自己则向静修室走去。

陆澄吩咐赵长庆将窗子打开,自己则将静修室的门完全拉开,里面是一间小小的斗室,迎面见一僧人背对门口,以禅定的姿势面朝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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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辈:与后世按排行字辈区分等级关系不同,唐代寺庙没有很明显的字辈排行,基本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可能本身差了几辈但名字只差一个字也是存在的,所以在本案中的几位僧侣的名字之间笔者特意不加区分。

碧袍鍮石銙:即碧绿色的袍子配上鍮石为装饰的腰带。这是唐代八品官的常用官服。

祇园精舍:是天竺(今印度)的一座寺庙,是释迦摩尼传法的重要场所,西明寺仿照天竺寺庙而建,故而颇具异域风情。

资料来源:张书华,梁惠娥《品色衣制度的发展变迁及影响因素研究》,李怡《唐代官员常服腰带制度考辨》,森林鹿《唐朝定居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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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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