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长安县廨在延康坊以西的长寿坊,自延康坊往南隔过怀远坊,便是西市。

陆澄有时公干外出,常在西市吃饭,西市商家良莠混杂,个个是人精似的人物,陆澄上任第一天,西市各个商户便已经知道了新任司法县尉这号人物。虽然陆澄本身并不属于西市令下属,但毕竟还是官家的人,大大小小了解也没坏处,在长安这个高官遍地的地方,陆澄的官阶,着实有些寒酸,但能在长安县做官的,又岂是等闲人物?

早有风闻陆澄其实是大足年间去世,圣人追赠越州都督的陆希仲陆相公的孙子,不过传言向来捕风捉影,陆澄本人从未说过自己身世,偏偏又是个俊秀郎君,这让大小商人又是好奇,又是不好打听。陆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且由他们说去。陈广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刚在陆澄手下的时候就问过这个问题,陆澄一句话就怼得陈广再不敢问。

西市大道上人来人往,食物与香料的气息萦绕期间,搅得人心痒痒。陈广老老实实地跟在陆澄身后,等着陆澄选地方吃饭,虽然陆澄年岁不大,但对他与赵长庆两个倒是很好,平时出门吃饭都是陆澄付账,陈广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陆澄说只要用心办事,便是还了。陈广颇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要是赵长庆在此处,多半要说陈广胡人乱掉书袋了。

旁边一家点心铺刚烤好一炉点心,主人看到陈广开口招呼道:“吐迷度,你小时候最爱我家的曼陀样夹饼,刚出炉的,来尝尝?”陈广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回鹘名字,偷眼瞥了一旁的陆澄,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跟店主人使了个眼神,头小幅度地摆动着,摆手道:“下次,下次!”

陆澄看到陈广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笑,说道:“人家叫你的回鹘名字是跟你亲近,你躲什么?”

陈广苦笑了下,说道:“陆县尉可饶了某吧,叫某‘吐迷度’好像在叫属下的小名一样,现在除了家人都没人叫了。”

陆澄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走到一个小摊前,又笑了一下:“到了。”

陈广一看招牌,又是这家汤饼铺,跟着陆县尉来西市吃饭,这家店的光顾频率几乎高居榜首,要不是看在铺主人是个老头子,陈广几乎要怀疑自家上司是别有目的,不过有一次看到铺主人家豆蔻年华的小娘子来帮忙以后,陈广心里又不那么确定了。

陈广扫视了一眼摊子,又看到那个小娘子在灶台旁帮忙,刚冲着陆澄挤眉弄眼,陆澄便毫不客气地戳穿道:“你做的什么怪表情?还愣着干嘛,回县廨叫赵长庆来这里吃饭,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陈广见陆澄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连连叹息,将陆澄的和自己的马系在小摊门口的木桩子上,回去叫赵长庆去了。

陆澄寻了个桌子坐了,那小娘子早就麻利地拿着茶壶茶杯过来,先用抹布擦了桌子,接着冲陆澄笑了笑,问道:“陆郎君还是来五碗汤饼,多加花椒?”

陆澄笑着点头道:“不错,劳烦曾娘子了。”

那位曾小娘子低头一笑,脸上因为受了热气蒸腾而微微出汗,额角微湿,浮上两朵红云。

陆澄一时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先叫了赵长庆再来这里吃饭。若不是他们家的汤饼做的好,还不是他们家的汤饼做的好!

好在有别的客人要这要那,曾小娘子不能久待,陆澄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广和赵长庆很快就回来了,陈广手上还拿了个纸包,一坐下就放在陆澄面前笑道:“刚才来的时候经过去年出了案子的那家点心铺,主人家说什么也要送,属下推脱不过,就给您带来了,刚出炉的甜雪,陆县尉尝尝。”

陆澄打开纸包,里面放着几个白色的烤制小饼,握在手心散出丝丝暖意,拿出一个一尝,甜甜的,火候刚刚好。陆澄将剩下的给陈广赵长庆分了,问道:“那你可有谢过主人家?”

“谢了,赵长庆还付了钱的,只不过人家没要。”陈广一边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着点心,真是两不耽误。

陆澄看着赵长庆道:“检查的如何了?”

赵长庆微微低头回复道:“基本与属下在西明寺与您报告的相同,属下刚才在写尸格,一会回县廨给您送去。”

三人说话的当口,曾小娘子一手端着一碗汤饼走了过来,陈广和赵长庆忙上前帮忙,曾小娘子放下碗,将其中一碗递给陆澄,看着他笑道:“陆郎君,这是你的汤饼。”

陈广和赵长庆各端了剩下的几碗回来,陈广一探头看到陆澄的碗,当下怪叫道:“凭什么陆郎君的汤饼里还加了这么些料,小娘子偏心啊。”

赵长庆一拍陈广的肩膀,向曾小娘子一拱手,陆澄也有点尴尬,也拱手道:“是澄的属下不会说话,多有得罪,曾娘子海涵。”

曾小娘子瞥了陆澄一眼,小声道:“不,不妨事,陆郎君慢用,奴,奴去帮忙了。”说着就跑开了。

陆澄正色道:“陈广,今天这顿饭你请了。”

陈广刚想嚷嚷,又看陆澄面容严肃,登时不敢多说,讷讷不说话了。

汤饼里加了很多花椒,汤上浮着一层油花,汤水又热又麻又鲜,陆澄不由长吸了一口气,里面的饼擀得劲道有嚼劲,吃得人满头大汗,虽是冬日,但却也不觉得冷。一口面就着汤下肚,陆澄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水汽氤氲间,看赵长庆和陈广两个也在闷头囫囵。

真好呀,他暗自感叹。

隔壁桌坐着两个脚力,一边喝汤一边就着饼,声音很大的在说话。

只听左边一个黑脸儿的说:“俺今天送我家娘子去西明寺,你知道俺听说了什么事?”

右边络腮胡子的“呲溜”一声吸了一口汤,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什么?你不会又要说什么你家小娘子和俊俏和尚眉来眼去的浑话了吧。”

黑脸儿用牙咬了一块饼,烫的在口中来回倒腾,好容易咽下了肚:“什么啊,这话咱们也就私下里说说,俺见那小白脸生得是真俊,眉清目秀的,当和尚多可惜,要是...”他压低了声线,两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陆澄见两人声音不干不净的,正要对赵长庆说些什么,便听那黑脸儿又道:“说正经的呢,俺听说西明寺出了死人了。”

“死人?死的是谁?怎么死的?”

“死的是个和尚,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和尚死的奇特!”

“怎么个奇特法儿?”

“那和尚死的时候啊,身子啊,是打坐的姿势!”

“这和尚是坐化的?这有什么稀奇的,好多得道高僧不都是这样死的嘛。”

“诶,这你就不懂了,若是普通坐化,怎么会有人来查案?这不正说明这和尚死的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啊,那还不如你之前讲的那些个故事有意思呢。”

“你傻啊,你想想,如果这和尚不是正常死的,那为啥还会被摆成坐化的姿势?你不觉得这里有些瘆人吗?”

络腮胡子开始将饼掰碎了放进汤里,一边叫道:“小娘子再给来一勺汤撒。”一边应付黑脸儿道:“能有什么奇怪的,哪怕是西明寺正常死了个人,不良人不得来看看?你呀别大惊小怪的了,怕不是魔障了,等吃过饼,叫上大虎他们,哥儿几个去平康坊乐呵乐呵?”

“你赚了大钱了是怎么,平康坊也敢去?去几个私窠子算了。”

陆澄听后面就是些污言碎语了,于是也就不听了,心中暗道:看来这自己今日在西明寺查案已经传到这里来了,看来此案最好速战速决了。

吃完了热乎乎的汤饼,陆澄的气也消了,陈广虽然家中经商,但也并非大贾,家中兄弟姐妹又多,着实捉襟见肘,于是好好警告了陈广一番,又多留了些银钱。曾小娘子本不想收,但陆澄态度坚决,于是还是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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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希仲:即陆元方,出身吴郡陆氏,武则天时宰相,大足元年(公元701年)去世。

曼陀样夹饼:韦巨源烧尾宴中有这道菜,估计是做成曼陀罗花一样形状的糕饼类点心

甜雪::蜜糖慢火烧炙的一种点心

尸格:即验尸格目,古代仵作填写的验尸报告单,分别记录尸体伤口表征以及致死原因,初次出现于南宋,此处化用。

资料来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森林鹿《唐朝定居指南》,梁石《验尸格目古代法医的标准化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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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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