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回到县廨,陆澄先将官服换了下来,本来早间西明寺的沙弥报案之时说得是寺中长老烧炭意外身亡,他本以为是个意外,很快就能调查完毕,结果竟在寺中待了整整一天。西明寺本就是知名佛寺,不仅香客往来众多,还有各国各州慕名而来的僧侣,人人都把他当个珍稀物件儿看,他脸皮薄,实在经不起这么多的注视,明日打死也不穿官服去寺里了。

刚换好衣服,门外一个不良就传话说明府找,陆澄眼见自己刚换下官服,于是开口道容他换个衣服先,可那边不良人催的急,说便服即可。陆澄不知明府找他到底何事,但也不敢怠慢,开门随那不良去了明府处。

长安明府沈介福年逾四旬,浓眉国字脸,本为尚书省司封司员外郎,因为为官方正不阿故而被圣人调任长安明府。

此时他不知在看什么案牍,点着油灯,看的甚是仔细,见陆澄来了,这便笑道:“明澈来了,快坐。”陆澄字明澈,是家中长辈所起,一般也多是长辈才叫。

陆澄行了礼,问道:“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沈介福捋了捋胡子,说道:“本县听说你今日去了西明寺调查僧人身故之案?”

“正是如此。”

“眼下怕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陆澄躬身道:“下官明白,此案越早解决越好,今日下官大致检查了现场了解了下情况,这圆识他杀的可能性较大,但还缺少一些证据,下官打算明日再去一趟。”

沈介福点头道:“你心中有数这是最好不过的了,我那儿子,从国子监回来就一直说这件事,此案在这城中看来受关注颇高,你行事切莫急躁,不要冤枉好人,但也不能让凶手逃脱罪责,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若是进展顺利,下官及时跟您禀报。”

沈介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年岁轻,刚就任司法县尉便赶上祖父孝期,回来这也有段日子了,事事处理得都不错,考课多半也没问题,可不要在这件事上影响你之后的仕途。”

陆澄知道这位沈明府一直对他多有照拂,他是垂拱三年生人,考中明经也不过十四岁,而后又赶上祖父病逝,守孝二十七个月,真正就职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县廨之中鱼龙混杂,不服气的人大有人在,若不是沈介福照拂,再加上自己也做事勤勉,这么快站稳脚跟并且也算有了自己的班底,实属不易。当下又行礼道:“澄多谢沈公教诲,澄必定好好努力,不负沈公期望。”

回到自己房间不久,门外又传来敲门之声,却是赵长庆。

他先行了礼,开口道:“这是属下整理的尸格,还请陆县尉过目。”

“给沈公送去了?”

“属下先行抄了一份给县尉过目,若是县尉觉得无妨这便给沈明府过目。”

陆澄点点头,摇头笑道:“你呀,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方正。陈广与你,一动一静,简直天差地别。”一边开始翻看尸格,问道:“口唇呈樱红色,尸身较软,未见红斑。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口唇呈鲜艳的樱红色,尸体较正常死亡的尸体更软一些,多是中炭火毒而死的典型征兆,符合属下之前初检的时候跟您说的情况,不过有一处属下有些在意。”

在陆澄的示意下,赵长庆又道:“一般尸体死亡一定时间后因为血液堆积,所以会根据死亡姿势形成不同部位的红斑,但也事有例外,有时候在关节处的红斑产生后如果被人为破坏,就会缓解红斑,如果死亡时间过长,血液已经停止流动,红斑不会再次形成。同时人死以后会有一定的僵直现象,同理被人为破坏的话,关节处的僵直可能也会得到缓解,但若是死亡时间很长关节处的僵直也同样会缓解。”

“你的意思仿佛揠苗助长?本身身体僵直会缓解,但如果还没有到缓解的时候就缓解了,那多半说明有人人为地移动过尸体?”

“不错,属下在检验圆识的尸体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红斑本应该出现在他的膝关节与肘关节处,但却并没有在他身上发现。圆识若依照推断死于今日凌晨,眼下还没有过十二个时辰,按理来说僵直不应该缓解得如此彻底。”

陆澄沉吟道:“那为何要挪动尸体呢?”

“属下猜测,可能是为了制造圆识是自杀或者是意外。”赵长庆说起尸体种种特征眼神直放光,陆澄虽并未与尸体同处一室,但毕竟是夜晚,多少还是觉得有些瘆得慌。

“此话怎讲?”

“县尉请看这里,死者胸腹之间有一道鲜红色勒痕,看着并不像绳子,而后背同一位置却什么都没有,想来是因为死者本身处于卧倒姿势,血液淤积于此,后来被挪动姿势以后也并未消散。”

陆澄想起静修室内的小几,道:“难道圆识本身是俯卧在小几上的么?鲜红色的原因与中了炭火毒的红斑差不多?”

赵长庆点头道:“正是如此,鲜红色印痕平整光滑,属下白日在静修室的时候也比过小几的宽度,若是跪坐伏倒,大体一致,多半是死者初识的死亡位置。”

陆澄点了点头,又去看尸格:里面不但记录了尸体的情况,也同样附录了死者所穿衣衫鞋袜,因为圆识并未穿鞋,所以只有襪子一双,陆澄注意到什么,开口道:“死者衣襟处有呕吐物?这又是何故?”

赵长庆道:“一般身中炭火毒多半会呼吸不畅头晕恶心,呕吐也属常事,以死者有呕吐物来看,死者当时应该有意识,并非死后被放置在其中。”

陆澄指着尸格的一处道:“所以在草席上你也检查出来呕吐物了?”

“县尉要属下检查草席,属下就顺便检查了小几与草席,虽然有被擦拭过的痕迹,但还是在小几内侧发现了一块粘有些食物残渣的未清理部分,与圆识的胃中内容物相差无几。”

次日一早。

陆澄将菩提堂正厅充作临时侦讯之所,陈广记录,赵长庆是仵作,也就没有跟来。

先问的是了因,经过一晚的休整,他看起来神色好了不少,只是眼底还有些青黑,毕竟经历了这么骇人的事情。

陆澄先开口:“不如先从你发现圆识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小僧清晨起身后,听到沙弥在院外扫雪,洗漱完毕,出门请师父起身,结果推门进去发现师父并不在床榻之上,而静修室的门也关着,屋中有些呛鼻的味道,小僧知会了师父一声开了窗,但师父一直没说话,于是小僧打开静修室的拉门,结果就看到师父背对门口面对着墙,室内也闷闷的让人不是很舒服,小僧又叫了师父几声,但师父没有回应,于是小僧大着胆子一看,发现师父身子已经僵硬了,这下大惊失色,于是出门叫人。”

“你跟在圆识身边有多久了?”

了因答道:“之前师父一人在菩提院,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于是方丈师叔会叫我去帮师父的忙,小僧在菩提院已经一年有余,以前还是回去与师兄师弟们一起住,自去年九月至今小僧一直在菩提院居住。”

陆澄又道:“圆识生前可有仇家?或者与人交恶?”

“师父平素待在菩提院不常出门,除却早课与用饭以外,很少会离开院子,没听说有什么仇家,况且师父有些读经成痴,有时会看得忘记吃饭,并不是能与他人交恶的性子。”了因说到这里,迟疑了一瞬,又闭嘴不言了。

这一切都被陆澄看在眼里,于是他问道:“那可有人与圆识交恶?”

了因飞快地抬头看了陆澄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挣扎之色,低头摇头道:“不曾听闻。”

陆澄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于是试探性地问道:“可是与另一位师傅有关?”

了因浑身一震,缩起身子摇头道:“陆县尉的话,小僧有些不明白。”

陆澄从袖中取出之前拿的僧侣册,卷到某一处,故作不经心地问:“原来圆识是丹州咸宁人士,路途遥远,来这里实属不易。咦?这位空闻小师傅也是丹州咸宁人,两人说不准还是老乡。说不定也知道些圆识的旧事?”

陆澄一边说一边看着了因的神情,了因头上开始冒汗,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艰难地说:“陆县尉,小僧有隐情容禀。”

陆澄点头道:“但说无妨。”

“其实空闻师弟,是圆识师父的儿子。”

一语既出,四面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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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府:即县令

沈介福:只言片语见诸于史料,唐代宗睿真皇后祖父,曾任尚书司封员外郎试长安令

僧侣娶亲:唐代僧侣可以娶亲,与世俗的关联也很紧密,跟俗世的亲人之间也有来往,与后期不同,甚至想出家要获得父母同意,此处小说家言。

资料来源:森林鹿《唐朝定居指南》,于志刚《唐代的僧人、寺院与社会生活——以《太平广记》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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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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