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忧洞 鬼矾楼
“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矾楼’。国初至兵兴常有之,虽才尹不能绝也”。
——《老学庵笔记》宋·陆游
当此之时,汴梁可谓河流织出的城邑,单是穿城而过的大河便有蔡河、汴河、金水河并五丈河,其余稍小河道、沟渠更是数不胜数。这些河流随季节水量多少不等,丰水期或许会夺堤而出,故河堤两侧大多没有建筑,游走于黑白之间的泼皮闲汉,乃至于游侠义士,便在其间掘出一个个洞穴,相互连通,唤名“无忧洞”。其中占地最广、规制最大、洞穴最多的,便在城南蔡河之畔,与赫赫有名的矾楼(丰乐楼)相对,俗称“鬼矾楼”。
如今,这鬼矾楼归属王伦所有。
打小便被王伦带着在洞穴里戏耍,赵不尤对鬼矾楼并不陌生。马队行至蔡河之畔,李宝一声唿哨,齐腰高的草丛里兀地冒出几名闲汉,他们从赵不尤等人手中接过马缰,眨眼间,便连人带马又消失在茅草丛中。
侍卫们不由紧了紧腰间朴刀,赵不尤倒是神色如常,紧随李宝钻入草丛,几步回转,眼前便是一处高大的洞穴入口。
洞**曲折幽深,时不时便有手持利刃的汉子巡守,甚至还有些厢军、禁军装扮的,手持腰挂的尖刀、弩箭亦是制式装备。
正是有这些巡街、警戒的厢军禁军,王伦才得以将康王府的都监,一路有惊无险地自城北掳至城南。
路过这些汉子时,赵不尤分明发现他们皆有些许惶恐与颤抖。倒也在情理之中,平素里他们剽掠斗杀,大抵只是江湖斗杀,至多只会是个没正经出身的吏员。如今活生生地掳来了王府都监,任谁也会下意识地后怕。
火把哔哔啵啵地燃烧,洞内异常干燥,尤其是到得一处轩敞的厅堂,无数根桦烛与火把共燃,照得此处宛如白地,数十条汉子居于期间,或立或坐,鸦雀无声。
目光自厅内诸人脸上扫过,赵不尤抱拳行礼,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有劳。”无人应声,唯有王伦努了努嘴,示意康履便在右侧那有着铁门的洞穴之内。赵不尤笑笑,打开铁门,独自走了进去。
“谁!是哪位好汉?小底在宫中多年,如今又为康王府都监,颇有些珍稀罕见之物,钱银亦有几十万贯,只要你放了小底这遭,饶了性命,都是你的,都是你的……你我又无冤无仇……即便有些许误会,又有什么是钱银解决不了的……”
告饶声中,赵不尤毫不回应,他瞅了一眼角落里被麻绳捆绑、麻袋套头的康履,打量了一下周遭空荡荡的穴室,回返大厅,在众人无声而复杂的目光中,拉了一张长椅进去,又在另一个洞穴找了桶水,随后“啧”了一声,皱了皱眉,再次回返,只留身后康履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呃……送予我罢。”
指了指李宝头上的万字方巾,在李宝不解的目光中,赵不尤索性走上跟前,亲手拽将下来,甩了甩展开,丢到水桶之中。
许多脑袋凑将上来,在康履杀猪般的嘶吼声中,默默望着赵不尤将他拖上长凳,捆绑结实,取掉了套在头上的麻袋。
“谁!这是在哪……啊……赵不尤!赵郎官——赵爷爷——”
康履的叫声尖利、刺耳,赵不尤却不应他,乃至于恍若未闻,他只是拿出水桶中方巾,端端正正地叠好,盖在康履脸上,将他的话语闷回嗓间。
于是舀出了一瓢水,哗啦啦地,自高处倾倒在康履脸上。
哗啦啦,哗啦啦……
呜——咕—咕咕——
一瓢,又一瓢。
……
哪怕隔着方巾,看不到康履脸色,赵不尤却似未卜先知一般,在对方眼睑上翻,昏死过去的临界点,掀起了方巾,丢到水桶里涮洗。
嗝—呕——咳咳咳咳——
康履涕泗横流,眼白上翻,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咕咚”一声,那是李宝在洞口狠狠咽下的口水,在火把的哔啵声中,沉闷、响亮。
赵不尤诧异抬头望去,李宝便无声地憨厚一笑,将脑袋缩到了旁人身后,其余人等,如王伦、如陈广、如翟家兄弟……只是无声望着,眸光复杂,有诧异、有不解、有担心,还有些隐隐忧惧的氛围渐起。
赵不尤报以纯良且无害的微笑,随后低下了头,舀了瓢水,将康履脸上冲净,将方巾再次铺在他的脸上。
“啊——赵爷爷!小底错了!赵爷爷您想让小底——呜——咕咕——咕咕——”
……
于是,在康履语无伦次的呼喊、讨饶,乃至于叫骂声中,赵不尤一言不发,重复一次,又一次。
“啊——赵爷爷,你到底想要怎样——呜呜呜呜——”
“哗哗哗——哗哗哗——”
“啊啊啊——咕咚、咕咚……”
“啊——莫浇了!莫浇了啊——那天是康王殿下,是赵构亲手打了爷爷你一棍,小底就在旁边,小底亲眼所见!呜呜呜呜——”
也不知重复了几次,赵不尤不曾询问他,更未有只言片语提醒,康履突然变得聪明,说起了赵不尤想要听到的信息,于是他暂停了手上动作,默默等对方继续。
“前天,呕——咳咳咳咳——小底随殿下回府,远远望见了你——呕——殿下喊了你几声,马到近前你也未有——呕——回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殿下便抄起弓背,敲了你一下,咳咳咳咳……后来,你掉在地上,殿下心生后怕,便带着小底跑了……呕……赵爷爷,你到底想要哪般……呜呜呜呜……”
待他讲完,赵不尤连再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欠奉,只是将手中方巾、水瓢丢入水桶,从围观诸人中穿过,走入另一间洞穴,拿清水洗了洗手,走了出来。
对着无声的人群,赵不尤淡淡地说:“陈教头,烦请你将康履带回府,交予我爹。”
“呃……是,衙内。”陈广本想说老爷命令,他身边必须带着护卫,可不知为何,此时还是答应了。
……
赵不尤拱手行礼:“两位翟叔叔……”
“不敢当……“
”当不得……”
翟兴翟进忙不迭俯身还礼,赵不尤却放下了手,温声道:“我赵不尤,欠两位叔叔一个人情。日后若有差遣,万勿客套。”
“不敢……”
“岂敢……”
……
至于其余人等,本就是王伦下属,该如何措置,自有王伦,赵不尤便不再言声,找张几凳坐了下来,托着脑袋想心思。